又见她进入大理寺后只是往大理卿那边去,没进大牢,也就不再分出心神去关注了。
走进书房,有人送来两盏热汤,随后端来两份简单的饭食。
苏露青正觉得饿了,也*没和他客气,洗过手就坐到食案边,见是一碗A,汤是露葵汤,另有两样爽口小菜。
她吃饭的速度快,饭毕,就看见秦淮舟还在用着露葵汤,看姿态从容优雅,举手投足俱是清贵风范。
趁着秦淮舟还在用饭,她起身,往书案那边去,居高临下看一眼书案上的布置。
各种卷宗文书分门别类,码放的整整齐齐,笔全部挂在笔架上,镇纸两两一组,上下平行,一丝多余的东西都没有。
她伸手,探向其中一份卷宗。
“苏提点,”秦淮舟的声音适时响起,“自重。”
那是靳贤相关的卷宗,她的手悬在其上,顿了顿,按下去,屈起食指,在纸页上点了两下。
旋身坐在书案外侧,改问了句闲语,“大理寺都置办了什么年货?”
“各处衙署置办的东西应该都差不多,苏提点若是好奇,不妨回去多看看。”
“波斯枣,也有吗?”她转头看过去。
秦淮舟用过饭,重新去净了手,慢慢拿手巾擦去水珠。
闻言道,“听闻今年波斯枣的收成好,不少人家闻风去订,渡口商船因此更是往来如梭。”
苏露青点点头,若有所思。
波斯枣虽能存放一段时日,但从岭南至长安,走水路路上仍要耗去不少时日,箱外搁着冰,成本便更要高出一截。
花这么多的心思,运这么多鲜枣,不顺带再夹带点什么,说不过去啊……
不过探事司已经着人在渡口盯了几天,暂时还未发现异常,或许是她多虑了。
思及自己此来目的,她催问,“秦侯还不安排人去做准备?”
“苏提点稍安勿躁,”秦淮舟往书案这边走来,“敢问苏提点,此番前来,只为问靳贤几句话,对吧?”
“怎么?怕我把人弄走?”
她笑道,“秦侯放心,我只身前来,带不走人。”
秦淮舟淡淡道,“但愿如此。”
有人在外面扣响两声门,秦淮舟听过,对她说,“一刻钟,我叫尹唯同你去。”
一刻钟的时间,问几句话,倒是足够。
牢房外把守的狱卒都被支开,尹唯守在稍远些的地方,既能看清楚外面的情形,也能听清楚里面人说话。
苏露青站在牢房门边,往里面看。
靳贤躺在干草床上,一动不动,像是还在熟睡。
不过从他呼吸的起伏来判断,并未睡着。
“靳御史,”她出声道,“既然醒着,不妨聊一聊?”
靳贤的声音传来,“老夫与你,没什么好聊的。”
“不聊也行,”她抱着胳膊站在栏杆外,“那就我说,你听听?”
靳贤没有吭声,也没动,就直挺挺往干草席上一躺,装自己是一具尸体。
啧……
没意思。
苏露青左右踱了几步,试图找一个不耽误她观察的位置。
快踱到栏杆尽头,差不多能看出靳贤的全部动作,她才再次开口,“前几日,乌衣巷抓住个死士,这件事靳御史应该听说过吧,嗯,就是千秋宴上装神弄鬼放流火的那个人。”
靳贤一动不动。
“好巧不巧,后来又抓了个方士,就是放出谣言说屈府纵火元凶为乌衣巷的那个方士。”
靳贤一动不动。
“啊,差点儿忘了,还问过一个名叫马孚的门下省右补阙,他说,他曾得到过你的指点,成为你的门生。”
听到马孚这个名字,靳贤动了一下,又马上不动了。
“他还说,他在你的寿辰上,遇到过一个来送栗子糕的人,然后,他就为你而死了。”
靳贤翻了个身,背对着她,“什么马孚,没听说过。”
“你想不想知道那个死士后来怎么样了?”她突然另起一个话题。
靳贤没说话,但看呼吸的起伏微弱,应该是下意识屏住呼吸,听她的答案。
“他很忠诚,用了那么多道刑,一个关于你的字都没往外吐过,然后,我让人放松警戒,故意让他找到机会跑了,事后跟在他后面才知道,他竟然是你养的死士。”
这次她没有多给靳贤反应的时间,跟着感叹道,“看不出来啊,靳御史,为官清廉,家底丰厚,养出如此忠心的死士,捱得住极刑,纵火无痕,一点儿麻烦也不肯给你添。”
“只是不知道,大理寺会怎么判你的罪名,你的这些死士,听闻你被判刑,会不会来劫狱救你出去?”
靳贤始终没有说话,始终结结实实躺在干草床上。
苏露青已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心中有了定论,拊掌道,“与靳御史的一席话,无声胜有声,答案本使已然知晓,多谢靳御史知无不言。”
而一直不动如钟的靳贤听到最后这句话,忽然扭头看向她,目光如电。
这时候,一刻钟的时间也差不多过去,尹唯走来提醒她,要尽快离开。
苏露青临走之前,对上靳贤的目光,又补上一句,“对了,你一直想找的那个东西,里面是空的。”
不期然的,她看到靳贤骤然失去聚焦的目光。
……
从牢房出来,她没有再去秦淮舟那边,而是径直离开大理寺,回了乌衣巷。
梁眠正等在门口,看到她回来,迎上前去,“苏提点,渡口有异动。”
这件事还要从开明坊说起,自从那日查过开明坊的三处私仓,梁眠便听从苏露青的指示,率人到渡口附近蹲守,在渡口附近的仓房内,发现有那种奇异麦粒。
之后几天里,开明坊时常派人往渡口仓房运麦子,在运送波斯枣的商船卸完货物以后,这些麦子就被装进这些商船里,随船发往绛州,送往绛州的固定买主手中。
“……异动倒不是这些麦子,而是卸货下来的那些波斯枣。”
梁眠边说边比出一些大小,“岭南往长安运鲜果,途中为保鲜,放了许多冰桶,卸货下来时,其中一个冰桶倒了,从里面滚出来的,却不完全像冰,而是像冻起来的油布包一样的东西。”
“装有波斯枣的箱子也与寻常鲜果不同,箱子厚实,巨大,搬动时,听里面传出的声音,有些像铁器。”
“我们跟着那帮长工,亲眼看着他们将箱子里的波斯枣分往各处府中,剩下的箱子仍有些重量,他们抬着箱子进了崇业坊,属下亲眼看见,他们将那些箱子全部抬进玄都观。”
玄都观……
晋阳公主如今还在玄都观内,应该找个什么由头,将玄都观翻上一翻呢?
梁眠大概是看出她的打算,提醒道,“苏提点,元日之后,陛下和皇后殿下还要同往玄都观去进香呢。”
连日翻阅卷宗,她险些忘了这一茬。
元日朝会以后,帝后会再到玄都观中进香祈福,之所以选在玄都观,是因为此处常有仙缘,加上泰王元信就是在玄都观中得仙长点化,因而皇帝也对此处极为推崇。
接到帝后即将驾临的旨意,玄都观上上下下都在准备接驾,连三清祖师像都多上了一层金身。
禁军也已提前在观内布防,此时最忌有任何风吹草动,不过……
“厉温统领,是不是官复原职了?”她想到一个熟人。
梁眠点点头,“正是,此番负责玄都观布防的,正是厉温统领。”
苏露青立即将此事写信一封,着人交到厉温手上。
外面差不多也黑天了,天边不断有爆竹划过,远远的传来噼里啪啦声。
这是从小年就开始的节庆节目,而今天也是各处衙署本年内的最后一次办公,从明日开始一直到正月十五都是休沐。
苏露青最后确认一番轮值信息,让众人放衙回家。
她又将绛州一带法曹送上的卷宗看了几卷,琢磨过今日靳贤的种种反应暗藏的意思,才终于从乌衣巷内走出去。
走出安福门,视线尽头依稀出现一辆很眼熟的东西。
真是太阳打西边……哦,现在月亮都出来了。
真是月亮打北边升起来了,她竟然看到秦淮舟的马车停在安福门外了。
第48章 第48章
车夫等在车外,见她过来,与她见过一礼。
“里面有人?”她先确认一声。
车夫恭敬应声,“侯爷在车内。”
苏露青临上车前,又抬头看了一眼天色。
月亮低低地挂在天边,月下偶尔闪过些爆竹划出的痕迹,烟火比月色艳,但不如月色永恒。
车帘一掀,里面扑出一股暖意,一人带着几分随意的靠坐在车厢内,正闭目眼神。
听到动静,眼眸颤动一下,缓缓睁开眼睛,里面神色清明,不像是疲累的样子。
苏露青坐进车内,随手放下车帘。
厚实的车帘一被放下,外面的光亮照不进来,只依稀透过缝隙漏进来的灯火月色,勉强看清勾勒出来的身形。
他已然换下官服,马车里隐约透进光亮,照在他的外衣上,是一种如烟如雾的颜色,大概是云水蓝。
苏露青将人打量一番,听外面传进来的车轮碌碌声,语气里带着意外,“这个时辰,你出现在这里,我是不是应该说,稀客?”
“我先问一句话,”秦淮舟说着,递出一样东西,“此物,你可见过?”
她目光顺势落向他的手,有什么寒芒从他手上发出,一闪而过。
应该是马车刚刚经过一片灯火,光亮从车帘钻进来,刚好打在他手里的那东西上。
她没有去接,而是略略俯身,一手扶膝,固定住身形,就着他的手去看。
是一把裁刀,但比寻常裁刀更小些,从刚刚晃过的寒芒来看,应该也比寻常裁刀更加锋利。
她这才从秦淮舟手中抽走裁刀,轻刮了下刀刃,“这东西,哪来的?”
这时候也猜出秦淮舟会出现在这里的原因,不免又往他那边投去一眼。
被看的人坐得端正,坦然受了这一记眼风,“发现的时候,是在靳贤手中。”
“人还活着?”她先问。
秦淮舟迟疑一瞬,还是点了点头。
“所以大理卿今日破天荒的来此等候,是存了兴师问罪的心思,”她开口点破他的心思,跟着却又叹出一声,“你我也算是联手过多次,彼此会如何做事,应该心知肚明才是,如今只因为一把裁刀,就如此疑我,真是令人心寒。”
她说着话,将一侧车帘掀开些,让外面的光亮照在裁刀上,同时仔细观察裁刀。
寻常的裁刀所用材质多半是竹子,也有些是用牛角,若是富贵人家,往往还会选择用红木、玉石、象牙、玳瑁等等制成。
但她手中拿着的这把,与其说是裁刀,不如说是精铁匕首。
看样子应该是新打制不久,刀身光亮,为显隐蔽,刀身并未完全开刃,而是只在靠近顶端的一侧位置开了一半。
她大致查看过裁刀,放下车帘,在心中思忖:
靳贤入狱以后,随身之物照例都会收走,更不会专门留给他任何尖锐之物,这东西只能是有人从外面带进去,避过众人耳目,暗中交给他的。
至于给他这东西的目的么,都是开了刃的匕首了,当然就是让他自尽用的。
正想着,便听到秦淮舟说,“事出突然,凡是有可能接触过靳贤的人,大理寺都已排查过,包括我在内,全都不曾破例,想要查证,总要求实,还望苏提点见谅。”
苏露青将这话在心中转了两转。
也就是说,这把裁刀是在她见过靳贤之后,突然出现的。
“如何发现的?”她晃了晃手中的裁刀,问。
“你离开后不久,李闻今也到了大理寺,邀我同去问话。狱卒去开牢门时,发现靳贤有些不对劲,喊了几声,但靳贤没有反应,尹唯上前把他的身子扳正,发现他颈上插着这把裁刀,那时候他失血太多,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苏露青有些意外的挑起眉,“自尽,还是他杀未遂?”
“仵作来验,证明是靳贤自己用裁刀自尽。”
她又是一挑眉。
之前她去见靳贤时,明显感觉到他仗着还有底牌在身,无所畏惧,哪怕他听了她的话,有所动摇,仍能无动于衷。
这才过了一会儿的功夫,是什么让他万念俱灰,甘愿选择自尽?
而且……
如果靳贤拿着这把裁刀,成功自尽于牢里,事后追查起来,人死在大理寺牢房,却又不像何璞那般有认罪血书为证,大理寺一定难辞其咎,首当其冲的就是秦淮舟。
难不成这裁刀,是冲着秦淮舟来的?
秦淮舟到底查到了什么把柄,竟引来这般动静?
想到素来秉公持正的秦淮舟也有被人暗算的一天,她再看向他时,不由得有些感慨。
这里面疑点太多,如果往深处再问,肯定会让他有所防备,她决定另辟蹊径。
开口时,便没有再围绕靳贤的案子说,而是重重的叹了口气。
“话虽如此,但方才从安福门出来,看到秦卿的马车,我还真的以为,秦卿是来接我放衙的呢。”
她说这话时,眉头蹙着,语气满是失落,仿佛当真是经历了从欢喜到落空,因为无可奈何,只能嗔怪。
秦淮舟有些措手不及,轻咳一声。
本想说些什么,马车却在这时候停住,车夫在外面恭恭敬敬提醒一声到了,在车外放好马凳,等两人下车。
苏露青说完这句话,瞥见他的反应,见目的达到,心中满意得很,没再等他开口,当先起身去掀车帘。
“……之前的怀疑,不是有意。”秦淮舟忽然出声,让她准备掀起车帘的动作一顿。
她回身看他,不置可否,“是啊,大理卿心系法理公正,发现疑点,总要弄清原由,你我都是审案查案的,这些事情,再清楚不过,换做是我,我也会这么做的。”
说完,她掀起车帘。
外面的风立刻跟着鼓进来,一同被送进来的,还有些爆竹的味道。
不知是不是错觉,秦淮舟的语气似乎比方才急切一点。
道,“方才回来时见你不在,我想着,你应该还在衙署,便又叫他们套车出来,等在宫门外,碰碰运气。”
前半句她是信的,后半句么……
也是难为他了,强行捏出这么句解释。
她捏着裁刀的手紧了紧,想着,这裁刀本就疑云重重,稳妥起见不便出现在府内,所以他想到借着马车将此事与她说明,同时探探她的反应,算是一层掩护。
她将车帘放下一点,隔住外面的寒风,再次回身。
“我又不是三岁孩子,这点道理还是能想到的,对了,”她将裁刀递给他,“东西还给你,收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