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
苏露青却在这时候再次开口,指向西南角青庐的位置,“你猜猜,那里面,还有人吗?”
“今日才办过婚仪,如何会没有?”
“事到如今,你还是觉得,这场婚事,是真的?”
苏露青也坐到桌边,他们谁也没有点灯,窗外的月色微弱的顺着窗子照进来,又被窗棂上的“帧弊址指畹粢徊糠帧
“我猜,这场喜宴,根本就是一场鸿门宴,新人不是新人,张武侯,也未必是原来那个张武侯。”
秦淮舟思忖着,“如果全部是假,理由呢?”
“理由么,”苏露青指了指他,“你出手买下的田,就是理由。还有――”
她忽地靠近他,近到呼吸相闻,“他们也想知道,你的身份,是不是真的只是寻常商贾*。”
秦淮舟没有躲,他借着窗边月色,替她浅浅梳理一下鬓边被风吹散的碎发,“在这里,我自然如假包换。”
苏露青顺势抓下他的手,按在桌上,意有所指,“那自然再好不过。”
另一只手跟着探向他身前,顺着衣襟徐徐向下,落在他腰间的躞蹀处。
那里除了系过一枚装着夜明珠的荷包,还有一只香囊,如果她所料没错,香囊里面,应该也被他悄悄装了些“麦粒”。
这种线索么,最好还是让他慢一步再拿到。
她马上就要顺走那只香囊――
手上忽地传来阻力,用了些力道,握住她的手,从香囊的边缘挪开。
“苏卿对秦某的东西,这么感兴趣?”
“是啊,”苏露青大方承认,“秦卿身上到处都是宝贝,若能留下一二,自是不胜欢喜。”
秦淮舟坦然自谦,“不过是寻常之物,我想,这些东西在苏卿眼中,应该与尘土没什么两样。”
“秦卿口中的寻常之物,对旁人来说,可是人间少有,我自然也不能免俗,不知秦卿可否割爱?”
“虽是寻常之物,却是秦某所好,恕秦某不能从命。”
掌下较量暂处下风,她只好暂时作罢,跟着叹出一声,“既是如此,我也不好再横刀夺爱,只不过还有个问题,想请教秦卿。”
秦淮舟向后退开一点,与她拉开距离,不动声色护住那枚香囊,防止再被她顺走,“苏卿想问什么?”
苏露青扫一眼他的动作,“你说……张武侯,还是张武侯吗?”
这个问题,暂时谁也没有答案。
夜里的变故被掩盖在夜色里,随着天明一道散去。
街鼓声响起的时候,一切又回归原样。
新人从青庐内出来,苏露青和秦淮舟被张武侯热情挽留着用过饭食,再热情的送他们离开开明坊。
回去的马车里,苏露青再次看到他挂在躞蹀上的香囊。
秦淮舟放下车帘,收回目光,“此番过后,开明坊内应该会更加强戒备了。”
“嗯,”苏露青往他那边挪动一点,语气平常,“一会儿你去衙署,还是回府?”
“回府。”
马车转了个弯,驶进另一条街上,转弯的惯性,让她不太小心的靠到他身上。
手上也是不经意的伏在他腰侧,挨近那枚香囊。
太过明显的意图,很快引来制止,“苏卿如今这么明目张胆?”
“啊,你的头发乱了。”她抬手,袖口垂在他鼻端。
秦淮舟温柔但强制的拿开她的手,“多谢,我自己来。”
两人之间的距离过近,她笑了笑,侧头,软的唇贴在他的喉结。
一种陌生的触感,带着异样的温度,顺着突起的肌理浸入,身下的人猛地一僵。
她随即挥出一道烟风,令人晕眩的气息密不透风的将他罩住,哪怕他屏住呼吸,仍没能躲开。
混沌比想象中来的更快,秦淮舟顿时觉得眼皮发沉,人向后一靠。
东西到手,苏露青看一眼陷入昏迷的人,轻巧的道一声,“承让。”
然后她叫停马车,扬长而去。
第46章 第46章
一进乌衣巷,就看见前院堆了些还没来得及收起的生鲜年货。
苏露青随意走到一处,揭开最上面的箱盖往里面看去一眼。
里面装着半箱黄澄澄的波斯枣,因着从岭南运来,路上怕坏,便又在周围隔出半箱冰保鲜,冬日里冰不易化,波斯枣盛在里面,色泽与刚摘下来时无异。
几名亲事官刚将上一批年货抬进去,出来看到她,先见过礼,接着就继续搬动这些年货箱子。
她随口问了一声,“哪儿送来的?”
西市也有波斯枣,不过运到长安来的波斯枣都是经由水蒸火炼处理过的干枣,岭南虽有移栽,但结出的果子不多,鲜果基本都是送进宫中的贡品。
亲事官搬东西搬得满头大汗,抽空回道,“是靳府。”
苏露青有些意外,但也不算太意外。
靳贤虽然因“伤病”不宜露面,这种年节的礼数还是要顾及,但这新鲜的波斯枣还是头一遭送来,往年送到明面上的,不过是些寻常阿月浑子之类的东西。
梁眠见到她,匆匆来到她身边,见她的目光还落在那些年货上,就说道,“今年也不知怎么回事儿,波斯枣泛滥,每个衙署都得了些,听跟船来的小吏说,岭南今年结了不少果子,除去送到宫里的,各处多少都能匀些出来尝鲜。”
苏露青点点头,这种事情屡见不鲜,也没多问,只说,“昨夜探查情况如何?”
“三处地点分别查过,山壁之内有几间密室,里面都收着许多麦粒,想来就是坊内的私仓,那些麦粒属下带回一些,和在来庭坊发现的异样麦粒一样,所有的麻袋里装的都是这种麦粒。”
“昨夜在坊北私仓,没出过异常?”苏露青忽然问。
“没有啊,”梁眠摇摇头,“林丛带人去的坊北私仓,只是几座寻常仓房,探查时还碰见了大理寺的人,为免打草惊蛇,两边都没出声,只查过那些仓房里存储的东西就走了。”
苏露青听后思忖着,看来,昨夜果然还有第三批人混在其中,只是不知是哪边派去的人。
说话间,两人穿过前庭,进入苏露青所在的书房。
梁眠从怀中取出一个布包,打开,里面是一把像麦粒又不是麦粒的东西。
苏露青也将昨夜自己私藏的、还有刚从秦淮舟身上拿走的一道拿出来作比对,这些“麦粒”特征相同,应该就是同一种东西。
“苏提点,渡口那边的货船还不曾出发,可要将货船暂时扣下,查查那船上的东西是不是这些?”
苏露青摇摇头,“不可。”
她看着这些“麦粒”,道,“盯紧渡口,他们不会只运出这一船,渡口附近的仓库应该还有存粮,盯紧这几处地方,看是什么人从中调度。”
梁眠应下,跟着说起总衙那边的事,“对了苏提点,还有件事儿,总衙收了一套卷宗,说是各地法曹统一递交上来的,中书省那边看过,是先报到宫中,等宫中点了头,再送来的。”
苏露青直觉这里面有事,“什么样的卷宗?”
各地州县法曹专司刑案,除非当地突发要案,其它案子均由法曹宣判执行,如今突然有这么多法曹往京中递交卷宗,其中定有蹊跷。
梁眠压低了声音,“卷宗送来时,我偷偷瞄了一眼,好像是很多已被判刑的人犯,都在执行过程中,无故失踪了。”
“人犯失踪?”苏露青听到这里,心中一动。
人犯从落网到判决,大部分时间应该都被关押在牢里,执行宣判结果时,身边更是有衙差全程随行,以防不测。
这般大庭广众之下,怎会无故失踪?
“此事的确匪夷所思,但竟又不是个例,”梁眠回想着自己看过的那份卷宗,“而且这桩怪事并非最近才发生,而是已经持续有两三年了。”
……大约是在三年前。
绛州府衙破获一起连环凶杀案,凶手是一个团伙,内部分工明确,从踩点到杀人分尸,全都计划充分,准备万全,绛州法曹不眠不休六天,终于率众将这群凶手绳之以法。
判决文书递交京中,经刑部、大理寺复核,帝后勾决之后,府衙将案犯押往刑场,准备行刑,然而中途不知何故,押送案犯的衙差全部失去意识,等众人再醒来时,竟发现,囚车完好无损,车里的死囚却不见了。
府衙惊愕万分,连番出动多方人马追踪,这些死囚却好像人间蒸发一般,一丝踪迹也不曾发现。
在之后的几年间,各地均有同样的事情发生,只因此事太过怪异,人犯失踪的时机又太过诡异,各处衙署都选择了闭口不言,只私下里继续追查。
直到查无可查,毫无进展之际,有人在与同僚有人写信时略提一笔,竟就此发现大家都有过类似的遭遇。
众人书信往来多番,彼此私下见面商谈良久,终于商讨出了这个法子,联名将此事写进奏疏之内,递交中书省,由上面评判。
各地多年间接连有死囚在行刑前莫名消失,虽然各地衙署拼命遮掩,时间长了难免会引来流言纷纷,以至民心不稳。
中书省内官员判断过后,联合门下、御史台一同商议,最终暂定将此事转至乌衣巷,宫中帝后闻说此事,也点头同意。
鲁忠自然不会为这种事耗神,草草看过卷宗,直接打发了长礼,将这些卷宗打包送到探事司,交给苏露青处理。
苏露青当即着手审理,将卷宗按地理位置分成几部分,比对大齐疆域图,发现这些死囚怪事基本处在绛州一带。
又是绛州。
“传书绛州探事司。”
探事司在各州府内都有分司,这等事按说应有所闻,但近年绛州探事司传回的消息里,并未提到过相关事由,想来是因为此事过于奇诡,衙署之内上下封口,不曾漏出过风声。
一整日下来,她都在带人梳理这些卷宗,将卷宗提及的案犯了解个大概。
快日落时,宫中女官传召,让她去立政殿。
临近年关,宫中也在为元日做准备,立政殿同样在忙碌着,庭前洒扫的人也比往日更多。
孟殊刚与臣子商议过政事,在偏殿内闭目养神,看到苏露青来,往摆好的食案那边示意,“先坐。”
苏露青见礼道谢,坐到食案边,看到案上除了宫中糕点等物以外,还有一碟鲜波斯枣。
“这东西宫外应该也常见到吧,今年也不知怎的,听说岭南那片林子结出不少果子,味道也比往年更好,泰王今日进宫来看陛下时也说,他游方在外,听说这波斯枣收成好,也着人去订了不少呢。”
苏露青拈起一颗枣,浅咬一口,脆甜的枣子立即渗出汁水,充盈齿间,是与西市常有的干波斯枣完全不同的味道。
当即点头赞道,“的确,各衙署间也转送过一些,如今尝过,的确是仙品。”
又想着,泰王既是回来了,想来祭礼之上的青词,又是他来书写。
“这位泰王兄时常在外游方,心中也时时记挂着陛下,听闻陛下如今头疾愈发严重,他便在外到处寻访仙方,这次回京的日子晚了些,也是因为寻得仙方,路上耽搁了些时日。”
苏露青听着孟殊说起这些,却并未从她的脸上看出欣喜,反而带出忧色,连忙问道,“不知这仙方……”
孟殊示意一旁的凌然,“拿给她看看。”
凌然将一张药方递给苏露青。
她接过药方,上面所写大多都是药材,只有一味看着与其它药材格格不入,是“新麦”。
她虽不懂医术,但是这“新麦”两个字,无论如何都不像是能入药的良药吧?
“殿下,不知这‘新麦’……”
“你也看到了,”孟殊缓缓道,“泰王秉过,此仙方最重要的一味药便是‘新麦’,是全方的药引,这‘新麦’就是当年结出的麦穗,不仅要新,耕种方位也要测算,那位仙长算出的方位就在宫中,也就是说,若想制成此药,便要在宫中破土动工,开辟一块麦田来。”
听到麦田,苏露青当即问,“不知这新麦的种子,可是市面上流通的那种?”
孟殊摇摇头,“非也,新麦不易得,只有那仙长所在的观内才有,仙长又言,若要麦种,需得看仙缘,陛下若是愿意,他便来宫中为陛下看相,只要看出陛下有仙缘,他就将新麦麦种立即奉上。”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王土所生尽归王,这等玄之又玄的话,骗骗普通人还行,和天子说,属于找死。
元俭虽然没有明着驳泰王这个同胞兄弟的面子,倒也没明示,只留下了所谓仙方,另赐给泰王一些奇珍异宝,把人打发回府了。
然后孟殊将苏露青召进立政殿,给她看了这张所谓仙方。
苏露青将前后原由理清,起身道,“殿下放心,‘新麦’的事,下官会全力查明。”
顿了顿,又问,“不知泰王殿下寻访的这位仙长,仙观在何处?”
孟殊摇了摇头,“这他倒是没说,方外之人,不愿长留在一处,总是四海为家的。”
“此事事关陛下龙体,不宜声张――”
孟殊给凌然使了个眼色,凌然很快提了一只锦盒回来,交到苏露青手上。
然后孟殊才挥一挥手,“你且下去吧。”
苏露青提着锦盒,躬身告退。
从立政殿出来,她揭开盒盖往里面看,里面是宫中赐下的一盒鲜的波斯枣。
宫中赐物,表示对其人的看重,褒奖。
这同样也意味着,受赏的人要回报君恩,需得献出忠诚,甚至是……性命。
暮色四合,她抬起头,往大雁塔的方向看。
大雁塔的塔尖在远处清晰可见,这座塔似乎已经在那里矗立了很多年,无论什么时候抬头看,都能看到它。
比如在掖庭的时候,又比如,当年。
她从心里叹出一口气,似乎有声音喃喃出来,不知是话音,还是心声。
当年……你抬头去看塔尖的时候,就做好决定了么?
是夜,乌衣巷内灯火通明。
……
屈府纵火疑案有了新进展,经过多方探查,尹唯确认,纵火的和灭口的是两拨人,这两拨人互相不曾打过照面。
“……目前来看就是这样,”尹唯将一份文书拿给秦淮舟,接着道,“如今虽能确定靳贤就是杀害屈靖扬的凶手,但……没有物证,无法定案,至于纵火者是谁,或许靳贤会知道。”
秦淮舟看着那份文书,纵火是为抹掉痕迹,灭口亦然,那日屈府寿宴来客能排查的都被排查一遍,最后留在屈府的,只有靳贤。
这件事好办和难办的点都是同一个,以两人的关系,明面上,靳贤没有理由下手。
除非他主动自爆。
“侯爷,或许还有个办法。”尹唯忽然说。
“讲。”
“那件密匣还在大理寺内,若借此放出风声,那么谁来盗取此物,就能逼出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