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她拿了许久的裁刀,上面还留着她的体温,交回到他掌中时,连带着也渡上一层温热。
冷铁被这温热烘着,仿佛激出一层烫意,瞬间就顺着掌心肌理往里面钻,他的手无端颤了一下。
外面的寒风重新灌进车内,驱散那一点烫意,秦淮舟微垂着眼眸,先将裁刀收好,也跟着下了马车。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府内,贺兰枫听到通传,早已迎出来,表示饭食俱已备好。
用过饭,苏露青看着廊下为年节而准备的布置,随口问秦淮舟,“年节休沐,你如何过?”
廊下的风不像庭院中的那么大,走在其中并不觉得寒意侵人。
秦淮舟想了想,“有几位友人相邀,元日之后会去各处都走动一番,除此之外,疑案未清,还要细查。”
对于秦淮舟的回答,她并不意外,听完以后径直问,“你有没有怀疑过李闻今?”
廊庑曲折,廊下虽点着灯笼,但夜色太沉,灯火的光亮照不太远。
这种地方,天然会让人想通过说点什么来排解这种灯火暗影的压抑。
秦淮舟想了想,斟酌着道,“他是刑部侍郎,此番又与大理寺联合审理疑案,身兼多职,公务本就繁忙。”
说来说去,回答了,又没完全回答。
苏露青转头往他那边看。
当走到灯火稍弱的地方时,灯影一暗,立刻就会在他面上留下大片暗影,而廊外清幽的月色紧随其后,尽心尽力勾勒他的轮廓,让高处都洒上一层光。
“如果不是碍于靳贤曾为监察御史这层关系,此案便应该是三司会审,你既然冒着风险将物证带出,想来是同刑部的审理进展不顺。”
她说话时,目光始终攫取住他,“我猜,你故意将这物证给我查看,是想借乌衣巷之力,牵制刑部。”
“不过……”
她似笑非笑,“原来在大理卿眼中,刑部竟比乌衣巷还要更如洪水猛兽么?”
秦淮舟沉着道,“朝中衙署各司其职,彼此通力协作,没有谁是洪水猛兽一说。”
“这就奇怪了,”她继续逼问,“若真像你所说,大理寺就应该与刑部齐头并进,这种关键证物,就该像屈靖扬的那只密匣一样封存在大理寺内,想要排除嫌疑,寻个由头请我入大理寺问询一番就是,何必还要这么大费周章呢?”
口中问着话,心中跟着想了想李闻今的履历。
李闻今在吏部侍郎这个位置上已有六七年,掌律法,按覆判决案件,在此之前,他做过绛州主簿,之后几经举荐,入朝为御史,又外放去做刺史,之后再入朝,一直到如今。
其实和朝中大多数官员的为官途径差不多,但他更为人称道的,是阆国公的门生,他的老师就是阆国公宁苡奉。
跟着又想到开明坊内那一大片属于阆国府的田产。
“这并不是大费周章,只是权衡之下的最佳选择。”忽然听到秦淮舟答。
“最佳选择?”
她没有再继续往前走,而是停在这段廊庑中间,轻轻倚着外侧廊柱,头也顺势枕在上面,看秦淮舟停在更前面一点的背影。
“大理卿心不诚呀,又想让乌衣巷帮忙做事,又不说真话,只一句‘最佳选择’的话,我可以明确告诉你,乌衣巷不会因此就贸然投入大量人力物力。”
“或者,”她看秦淮舟一直没有转身,但也没再向前走,语气不免多了几分揶揄,“你直接去找鲁忠,总衙多的是想在鲁忠跟前露脸的干儿子们,把差事给他们,他们定会尽心尽力。”
“我不是那个意思。”秦淮舟终于转回身来,走向她。
夜风寒意侵人,他身上云水蓝的冬衣被夜风吹着,总像是也染上一层寒气,
而衣上绣着的大片宝相花纹,被灯火一照,如蓝田日暖,又恰到好处的中和掉这些寒意。
她悠然看着灯影下的绣纹,听秦淮舟的声音落在头顶上方,“裁刀出现时机太过蹊跷,无论是谁都并未完全脱出嫌疑,若要探其究竟,除了内里排查,还需要一份外力。”
“你的意思是,乌衣巷可以成为这股外力?”
“不破不立,如果这裁刀当真是从大理寺或刑部之中流出,两边身在局中,无从对证,只会让主使者逍遥在外;若再加外力,二对一,总能逼出那人,清除毒瘤,疑案也可重归正轨,继续核查。”
“你就这么肯定,主使者一定就在这里?一定会被揪出?”
秦淮舟点点头,“就像种因必有果,从果往因推,有物证,总会再出人证,顺着证物去查,最后总能定到具体的人。”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
她先笑了笑,“然后呢?”
“找到人,该是什么罪,就判什么罪,不攀附,不节外生枝,如此也可维持朝中正常运转。”
“在你心中,什么叫做正常运转?”
“自是该秉公处理,”秦淮舟说起这些时,语气是坚定的,掷地有声的,“朝堂自有法度,人处其间,受其约束,也该按法度做事,若触犯律法,就由律法来教化。”
“所以……在你的眼中,公理、法度,应是非黑即白,黑白分明?”
秦淮舟似是对她的问话感到意外,“法理严明,公道自在,黑白如何不能分明?”
“世间万物一片混沌,法理为人所创,自然也处其中,又如何能完全非黑即白?更何况,你说的这种东西,还要运转在朝中。”
说话间,又刮来一阵夜风,她想到些往事,似笑似感慨,又有些羡慕眼前人一惯的持中坚定。
“在我看来,你所推崇的那些,不过是理想者的一厢情愿。这套公理在心法理严明的说辞,但凡触碰到利益,可是要直接张嘴吃人的。”
“到那时,公正也是不公正,任你如何清正,众口铄金,清正也会变成罪名。”
秦淮舟眉间折痕愈发的深,他低头看向她,“苏提点,你说的这些,是需要另外探讨的。大理寺中存有过往判决文书,其中有令人信服的,也有为人诟病的,究其缘由,是核查者对法理的不同认知,造就而成的不同结果。”
他从她的神色里看出一丝忧愤,随即想起,虽然两人从打交道时起,她就已经是乌衣巷的人,但当时他也隐约听说过,她是掖庭出身。
罪臣家眷会因量刑轻重遣往不同地点,掖庭是地点之一。
过往皆如烟云,幸者勇往前看,这句他此前时常用来自省的话,这时候滚在喉间,却忽然说不出来了。
最后只说,“判过的文书,有些已被公开出来,空闲时,你我可探讨一番。”
那些话冲口而出时,苏露青就知道,她因为联想到的旧事,有些冲动。
这时候整了整神色,向前走去,恢复了一惯的神情,只说,“说来说去,你根本就不想要真正的三司会审,只是想借一股既不是大理寺也不属于刑部的力,替你搅混水,逼着里面的人,主动浮出水面。”
跟着感慨一声,“秦侯真是用人坦荡,搬救兵搬到对头这里,不过,你如何确定,这救兵一定搬得成?”
“与其说成是搬救兵,不如说,交换,”秦淮舟语气平和,“敢问苏提点,那日可是夺走了证物?”
这证物说的自然是装在香囊里被她拿走的异样“麦粒”。
见她似是默认,秦淮舟接着便道,“苏提点想要的,秦某似乎都配合着,助苏提点办到了。如今换到秦某有求于苏提点,于情,也请苏提点看在往日秦某配合的份儿上,相助一二。”
回到主院,屋内已烧好地龙,整间屋子暖意盎然。
苏露青换下外袍,坐到桌边,随手抓了几颗阿月浑子剥着,没说答应,也没干脆拒绝。
她在权衡。
只做帮忙的话,就不是差事,能调派的人有限。
但从中细查,或许可以找机会揪出新线索,于她在查的事颇有帮助。
啧,之前都是她算计秦淮舟,没想到这次反被他将了一军。
“此事的确干系重大,这个提议,苏提点可以多考虑考虑。”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秦淮舟以退为进。
“也好,”她没有如他所愿受他激将,“你说得不错,是要考虑考虑。”
她听到秦淮舟重了一下的呼吸声。
“快到元日了。”
秦淮舟忽然另提起一个话题,人也从外间走进来,和她一样坐到桌边。
“前夜要守岁,祭祖,”秦淮舟说着很平常的事,末了问她,“不知岳丈岳母大人如今在何处供奉,可有牌位?”
苏露青收回目光,明显有些回避,“这些事,我单独处理就好。”
然后另问道,“元日要到了,老秦侯要回京吗?”
秦淮舟点点头,“父亲是同泰王一道回京的,如今就住在玄都观。”
苏露青有些意外,没想到老秦侯竟也在玄都观,看来玄都观内如今具体情况如何,还要等厉温的回信。
便只点点头,“那正好,除夕守岁,你也能回去陪着些。”
良久才听到秦淮舟说,“父亲决定留在玄都观内清修,这些俗世节庆,他早已不太参与,而且……”
说到这里慢慢顿住。
她看去一眼,“如何?”
灯影下,浓长睫羽颤了颤,在眉眼处留下一小爿影子,“……没什么。”
第49章 第49章
厉温回过信来,先是送去乌衣巷,苏露青因着休沐,不在乌衣巷内,这封信是由当日值守的亲事官转送到府中的。
正巧秦淮舟也有文书送到府上,她看着秦淮舟神色凝重的模样,猜应该是靳贤的那把裁刀出处有了新进展。
两人各据一间书房处理各自的事务。
苏露青将厉温的回信从头到尾看过一遍,对于玄都观内的情形,大致也有些了解。
玄都观如今正在全力准备接驾事宜,观内因有工部特批的条子,他们可以凭此优先采买工料,甚至直接到西市渡口一带挑选刚刚运来的料子,先用后付带回观内。
泰王和老秦侯接旨主理玄都观中的祭礼,两人这段时间也都住在玄都观内,方便随时处理事务。
这其中,泰王负责撰写青词,指导观内道士接驾礼仪;老秦侯则是处理接驾相关事务。时间紧,琐事繁多,两人每天都忙到深夜,不敢有丝毫懈怠。
又提到晋阳公主在观内修身养性,公主院落一切如常,让她放心。
厉温同时还在信中表示,所有送进玄都观的东西,他都亲自查看过,并未发现异常之处,至于她提到的像是装了铁器的箱子,经过仔细排查,他发现这种箱子里面只是些手铲尖锥之类打磨塑像会用到的工具。
苏露青看过回信,同时在心中将玄都观内的布局回想一遍。
厉温所率的禁军把观内把守的水泄不通,连院落出入都单独设有关卡,夜里更是严加巡查,这种情况下,即使玄都观里有人想借禁地暗道大做文章,恐怕也很难。
一切都在正常运转,还有总衙那边的人从旁协助,至少在帝后驾临玄都观期间,应该不会出太大的问题。
她看过信,思绪跟着转到先前看到的裁刀上。
跟着起身出门,走到另一间书房门前,抬手敲了两下门。
等听到里面的人应过一声,她这才推开门。
却没立即进去,只站在门口,看着里面人,问,“得闲吗?”
博山炉里徐徐吐着烟,烟气清微袅袅,很快就化在屋内。
秦淮舟将书案上的东西收拾起一部分,想了想,又往她那一侧放了一碟玉露团。
“你说的那件事,我考虑过了。”
苏露青将那碟玉露团推开放到一旁,目光从他身上,落到刚刚被他收起的卷宗上,“虽说不是正式的三司会审,但,既然有能够进入大理寺的理由,我为何不答应呢。”
秦淮舟纠正道,“并非随意出入大理寺,只是大理寺与刑部所涉人员,都请苏提点带人掌握行踪,以便日后核查。”
“要是这样的话,还请大理卿再说明白些。”
她用手肘拄着桌案,顺势将手轻轻搭住下颌,另一手随意拿起桌上一枚镇纸把玩,漫不经心的摆出疑问,
“行踪掌握总有个度,是想要近身盯梢,还是远程估计?是细到一日三餐确认无误,还是只需了解粗略轨迹?”
“还有,”她抬眼,看着对面的人,正色道,“此事既没有朝廷旨意,像这般衙署之间私下协作,是不是也该循着另一个道理?”
“的确如此,”秦淮舟点了点头,“事前没有仔细考虑,是我疏忽,掌握行踪等事向来繁琐冗杂,如今又是休沐期间,贸然打搅,难免会徒增烦扰。不知这样如何,西市近来多了许多新奇玩意儿,各位亲事官闲暇时候前去赏玩,或许会想添置些东西……”
他说着起身,取来一只上了锁的匣子,当着她的面打开,从里面取出一盒东西,轻轻搁在桌上。
那东西在与桌案接触时,留下一些金属铿锵之声。
“此物,请苏提点转交各位亲事官,权当是秦某的一点心意。”
苏露青垂眸往桌上看。
刚刚被放下的东西,最外层用锦缎包着,看上去分量十足。
她拿掉锦缎,打开盖子,看到盒子里的东西后,有些意外的挑了挑眉。
叹出一声,“大理卿好大的手笔。”
斜阳余晖从窗边投过来,刚刚好照在其上,为其再次镀上一层金光。
盒子里也的确是金光闪闪,一整盒金条规规整整的摆放在内,金条的光交织着夕阳余晖,是一种五光十色的斑斓。
粗略看上去,这一盒金条约莫有二百两,还真是大手笔。
“若是不够……”秦淮舟又打算从匣子里拿金条。
“够是够了,只不过,”她出声阻止住他的动作,“大理卿出手这么大方,应该还有些要求吧?比如……”
她拿指尖点了点最上面那层金条,一字一顿,“封、口、费?”
“秦某的确存有此意。”秦淮舟坦然承认。
“也不是不行,”她从盒子里挑出一根金条,放在掌心里掂了掂,又随意的观察其上成色,“把人全都撒出去,逐个击破,虽能保证事无巨细,但也会平白耗费大量精力,其中的轻重缓*急,不知大理卿有何指教?”
夕阳缓慢又迅速的推移,照在金条上的光芒已不如方才那般明显,天色慢慢沉下来,院子里传来一些声音,是宫人开始掌灯了。
当廊下的第一盏灯亮起时,秦淮舟的声音也落下,“秦某想请苏提点另查一处地点,观察那边的人有何动向。”
屋内没有点灯,当阳光落下去以后,屋内便陷入昏暗。
苏露青的眸光也暗了暗,不动声色问道,“哦?你先前说想借一股外力核查内情,难道要核查的,不是大理寺与刑部之间的内情?”
“裁刀出现的时机太过微妙,此时分出人力去查,恐怕会引来裁刀背后之人的察觉,所以秦某想请乌衣巷出手,查一查靳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