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她挑眉。
“假道伐虢。”他回应了四个字。
听出他这是拐着弯儿的挖苦,她不以为然,只轻哂一声,“所以,那边也在盯着陈戬这件事,想从中分一杯羹。”
“邹凯这个刺史,在绛州似乎有些被动,”秦淮舟换了个话题,也算作对她那句话的默认,跟着才道,“他在议的那件事,也的确阻碍重重。”
“他到底在议什么?”
秦淮舟先她很久就离京前往绛州,在借用栾定钦身份之前,应该也已经在绛州一带微服过一段日子,不说对绛州事务全然了解,只从绛州百姓日常所谈之事中,应该也听到些事情。
“年后不久,州学失火,不少寝院在大火中烧毁,学子亟需新的寝院,州学却拿不出钱来新修寝院,此事上报府衙,邹凯从中调度,打起了让绛州商户出资的主意。”
苏露青听着这话,缓缓点头,“商户出资,博一个名声,将来与府衙往来做事,也会便捷许多,商户多半愿意配合,这里面会出什么阻碍?”
“襄王听闻州学失火的事,大为痛惜,愿意将自己的别院献出,用作学子寝院,因着州学本就为不知将这些学子暂时安置在何处而忧心,襄王此举无异于雪中送炭,如今这些学子都被安顿在别院之内。”
苏露青若有所思的点点头,“襄王惜才,借了别院出来,学子便有了着落,等州学拿到捐物,也能尽快开工新修寝院,算是一举两得。”
“襄王同时还请了几位名家大儒到别院,为学子解惑。”
“嗯,大儒难得,州学虽有博士,助教,但平日里若能再多接触些名士,也是一件好事。”
“邹凯也叫来市令,将此事传达下去,但,”秦淮舟说到这里,顿了顿,“以往积极响应的大商户,却都以资金紧缺为由,拒绝了。”
“全都拒绝了?”苏露青问。
秦淮舟点点头,“不错,理由虽不同,但意思是一个意思,他们都无法拿出钱来。府衙拨款有定例,一时之间也无法垫付,没有商户捐钱,寝院无法如期动工,学子留在别院,渐渐就有风声传出,他们不打算再回州学,而是想留在别院,进襄王的私学。”
这就是个大问题,州学私学虽然都有取士,但在这些学子入朝为官以后,初时会按同乡、同窗划分阵营,如果有一批新科进士出自襄王私学,总会引人深思。
她听完这些,看着秦淮舟,似笑非笑,“对襄王所为这么了解,看来秦卿来绛州,真是在查襄王。”
秦淮舟反驳一声,“我说的是邹凯。”
“其实,我还是想不通啊,”她托腮看着对面的人,“你我在绛州的目标,并非同一个,既然目标不同,做的事就也不同,秦卿何故还要对我这般严防死守呢?”
“苏卿既如此说,那秦某也有一事想要请教。”
苏露青心中下意识戒备起来,面上只是自然的笑笑,“什么事,竟能让秦卿用上‘请教’二字?”
秦淮舟声如击玉,因着是暗夜私语,他压住些语调,像蒙于暗处,只隐隐透出润色,“绛州探事司意图谋害乌衣巷的提点乌衣使,如今绛州站在顶上的,一个刺史、一个藩王,至于分司背后站着的那个人,会是邹凯么?”
她没有出言回答,只仍定定地打量他。
屋内一直没有点灯,窗外月色与廊下灯火一起照进窗子,却并不能完全照到他们这边,于是就只能照亮一半侧脸。
当他不动的时候,光亮落在他大半张脸上,能清晰的看到面上神情,是与平时无异的心怀朝野,清贵出尘;
而如果他微微侧过头,像现在这样,大半面容全都隐在暗色里,眼眸也微垂下去,睫羽遮住眸光,能看清楚的,就只余下一个漂亮的轮廓。
至于轮廓之下,是暗流涌动,讳莫如深。
不能不防。
她于是长长叹出一声,“这可怎么办呀……”
都到绛州了,她与他明里暗里查的似乎还是同一个目标。
线索重重纠缠,又要考验各自的眼疾手快了。
隔天邹凯终于露面。
先是对昨日之事表示歉意,又问二人到绛州以后可有水土不服之处,绛州吃食可还胃口,等等诸如此类琐事,二人大致应答一番,稍作寒暄。
然后便进入正题。
“陈御史之事,事发突然,给我等一个措手不及,绛州上下骤闻此噩耗,惶恐万分,唯有立即上表请罪……”
邹凯沉痛的叹了一声,“邹某知道此事定会引来京中过问,所有物证都妥善保存,便是薛参军他们都不能随意拿取。如今,陈御史之物都还完好的保留在他曾下榻的院落,两位府君若要查看,尽可到那院落中去。”
“既然陈御史之物都在院中好好保存,这就不急了,”苏露青将昨天说过的话,向着邹凯重申一遍,“绛州送往京中的急递,我已经看过,急递之中只秉明此件噩耗,却并未言明陈御史是如何遇害,不知邹刺史可否相告?”
邹凯连连点头,“是,当时情况紧急,只想着先将此事上报朝廷,再行定论,陈御史是被人持刀杀害,我等发现的时候,陈御史已然不治身亡了。”
“陈御史是在府衙遇害的?”苏露青问。
“啊不,不不,没有……”
邹凯连忙摇头,“是在绛州城外,陈御史那天本就打算收拾行囊回京复命,但不知为何又独自出城,到天黑都没有回来,我本来想找陈御史再谈些事情,见状差人去寻,然后,唉……一直到第二天,才有人在城外发现陈御史的尸身。”
苏露青:“不知陈御史的尸身如今在何处?可否让我去查看一番?”
秦淮舟跟在后面接了一句,“正好,栾某见惯了刀刃伤,也打算看看,会是何人出的手。”
苏露青不着痕迹瞥他一眼,这人装起栾定钦来,真是丝毫不见他本来的模样。
邹凯看了一眼薛铭,薛铭立即上前道,“府君,陈御史的尸身暂时停在土地祠。”
“去看看,”邹凯当先带路,“二位府君,请。”
尸身停放多日,虽是冬日,但也已经腐坏。
仵作验尸的结果是致命伤在后心,凶手是从背后偷袭,一刀致命。
苏露青揭开蒙在尸身上的布,死者身上穿着官服,上面沾着不少尘土,翻到背面,果然看到后心一处被刀刃割裂的刀口,周围洇开的血迹已经发黑。
她伸手在刀口附近探了探,余光里瞥见秦淮舟也在一旁仔细观看尸身,不由得让开一点位置,看向他。
“栾司马也来看看吧,这刀伤会是何人所为?”
秦淮舟迈步上前,同样在刀口处看了看,没有立刻回答。
只说,“入刀处,倒是整齐。”
“是啊,”邹凯在旁边跟着道,“可见下手之人极是干脆,出手力道也重,我想,能有这种力气的,像是寻仇。”
苏露青抱着胳膊站在一旁,闻言看向邹凯,“陈御史初来绛州,会做出什么事,才会结上仇家?”
“邹某也只是推测,毕竟陈御史做的都是分内之事,按说不该如此……唉,如今两位府君都在,此事还得多多倚仗两位府君。”
苏露青笑出一声,“好说,有栾司马在此坐镇,定能叫凶徒自投罗网。”
秦淮舟见招拆招,“苏提点谬赞,栾某不过一点雕虫小技,以乌衣巷办案的经验,此案还得多多仰仗苏提点才是。”
见两人话里有话,薛铭暗中与邹凯投去一道目光:
(府君,他们果然不和,此事应该稳了!)
在邹凯几人不曾察觉处,苏露青同样与秦淮舟对视一眼。
(想拿线索,各凭本事。)
(……多多指教。)
第56章 第56章
查看过陈戬的尸身,邹凯将发现陈戬尸身的事讲过一遍以后,便问道,“这里气味难闻,二位府君若是查看好了,不妨随下官一道往陈御史下榻的院落去看看?”
苏露青查看过这具尸体,点点头,“也好,劳烦邹刺史带路。”
从土地祠出来,一行人再次回到三堂,西边的院子都是安排给外来官员暂时下榻的,陈戬暂住的屋子在最西侧,挨着通往后花园的长廊。
苏露青走在廊下,顺势往后花园处瞥去一眼。
邹凯见状,便道,“不怕苏提点笑话,这后花园已有多年未曾打理,如今里面除了些野花野果,其它的大概都已经荒废了。”
苏露青闻言似是奇怪,“这是为何?”
“这个……”邹凯看了看天色。
这会儿阳光正好,暖阳照到廊下,与廊下阴凉处切割开一条分明的界限,光下有细小的尘粒飞舞。
或许是这耀目的光亮给了他继续往下说的勇气,邹凯放慢了步子,等在苏露青身侧,又压低了一点声音,“绛州这边的怪事,苏提点应该也都知道,后花园的荒废其实和这两三年发生的怪事有关。”
苏露青听到这话,便想到绛州一带法曹联名上书请罪的事来。
但人犯失踪的地方并不是府衙,这和后花园的荒废会有什么关系?
这样想着,便也不动声色问出来。
“此事若只是发生一次,倒有诸多说法可以解释,但在两三年内接连发生,子不语怪力乱神……事发以后,办案的法曹去后花园散心,经常白日见鬼,一直说,那些失踪的人犯就在后花园中!”
邹凯说着说着,开始觉得背后发凉,他下意识扭头看一眼,发现自己正走在背对着通往后花园角门的位置,连忙快走了几步,错开那个位置。
然后才继续往下说,“此事听上去实在匪夷所思,但法曹却坚信不疑,有好几次,都有衙差看到法曹丢魂儿似的从后花园跑出来。再后来,府衙之内也开始出现怪事,凡是去过后花园的,第二天清早醒来,都发现身下不是自己的床榻……”
邹凯边说边走,快到陈戬的屋子时也没有留意,忽听薛铭在一旁咳嗽一声,这才打断了他的话。
见苏露青还在等着自己往下说,他也咳了两声,先把人往里面让,“陈御史的屋子就是这里了,苏提点,栾司马,二位府君尽管查看。”
苏露青进屋时往邹凯、薛铭二人那边悄然扫去一眼。
这两人虽然看上去是刺史和属官参军事的*关系,但不知为何,她却觉得,薛铭才是两人中占主导的那个。
陈戬的屋子还维持着他离开之前的样子,邹凯、薛铭二人随后跟进来,在一个不太碍事的地方站住。
薛铭向着二人道,“这屋子里的,便是陈御史来绛州时所有的东西了,多日不曾打扫过,屋内有些灰尘,二位府君勿怪。”
“无妨,”秦淮舟已经在屋内翻看起来,“这点儿灰尘,还赶不上边关一日的风沙呢。”
说着话,目光有意无意扫向薛铭,然后他拿起桌上的砚台,举在眼前,随意看了看砚台四角,对苏露青道,“苏提点,栾某是个粗人,翻找东西时,难免会磕磕碰碰,不介意吧?”
苏露青正翻开一本倒扣放在桌边的书,闻言瞥他一眼,“无妨。”
“有苏提点这句话,栾某就放心了。”
秦淮舟继续保持着大开大合翻找东西的状态,将屋子里的东西拿起来,动静不小的放下去,反复循环。
两人同时来到柜子前。
府衙里的柜子,年头都比较长,又疏于养护,拉开柜门时,柜门经常会卡在两头的轨道上,过程中连带着就发出一些“R嗒R嗒”的声响。
苏露青从中间的格子里取出一只小些的布包,打开,里面是还没用过的文房四宝。
秦淮舟的声音借着噪音的掩护,低低地落在她耳边,“这里未必是陈戬住过的屋子,灰尘太大,东西上却很干净。”
“不错,”苏露青借着拿出那只小布包的动作,翻了一下手,指腹朝上,上面沾着刚刚抹下来的灰尘,“柜子里面也有积灰,”说话间,她再快速将布包底面冲上,“这里沾灰,上面倒是干净的。”
秦淮舟余光里看到薛铭往他们这边走来,直接一个使力,将卡住的柜门彻底拉到一旁,跟着探手往里面也拿出一只包袱。
继续压低声音,快速道,“上面的也一样,都是后被放进来的。”
秦淮舟拿出来的那只包袱里面装着日常衣物,他拿起一件,展开看了看,转头问薛铭,“陈御史平日里都穿着官服吗?”
薛铭摇摇头,“陈御史除了来绛州传旨的那天穿着官服,之后穿的都是便装。”
苏露青转头看向他,“那他出城那日,穿的是什么?”
“也是便――”
邹凯忽然清了清嗓子,因着声音有些突兀,他又咳嗽几声,才有些歉意的对两人道,“这屋子里久未打扫,灰尘实在太大,嗓子有些干。”
被他这么一打岔,薛铭刚刚的回答顺势就断了。
这会儿重新接着刚刚没说完的话,接着说道,“陈御史出城那日,穿的是官服,衙差见到以后,只当是陈御史要去哪里巡查,便也没有太过关注。”
说到这里,薛铭再次叹了一声,“唉,没想到就是那日,陈御史竟然遭了毒手,而凶徒却至今逍遥法外。”
“看这陈御史也是个简朴的人,”秦淮舟重新看回手中拿的衣服,“这几套衣服,看着也是反复浆洗过多次。”
邹凯颇为感慨,“是啊,陈御史为人简朴,一心为公,偏生这样的好官却平白丢了性命。”
之后苏露青陆续在屋内检查过一番,东西都是些日用之物,屋内器具有些灰尘大,有些只有一层浅浅的薄灰,她猜测有些东西是这屋子里本来就有的,还有些是从陈戬真正的下榻处搬来的。
屋内查过一遍,邹凯上前询问,“不知二位府君可有什么收获?若有什么需要重点收整的东西,我这边叫人来收拾?”
“不必,”苏露青说,“这些东西看上去并无不同,且继续放在这里,若有什么要查的,我会再来查看。”
“好,那就听苏提点的。”
“我倒是觉得――”秦淮舟突然出声,不过话说到一半,却又顿了顿。
邹凯连忙问道,“栾司马的意思是?”
苏露青也直起身,往他这边看过来。
秦淮舟随手把刚刚在书架上拿起的书拍回原处,震起一片飞灰。
他抬手在身前挥了两下,才接着刚刚的话说,“可以再派两个人守在此处,免得走漏风声,给了那凶徒机会。”
邹凯连连点头,“栾司马提醒的有理,薛参军,”他对薛铭道,“一会儿叫两个人来,就守在此处。”
薛铭拱拱手,应道,“是。”
接连查看过陈戬的尸身还有住过的屋子,天色已然不早。
邹凯专门安排了一场接风宴,席间整个府衙的官员胥吏都在其中,一顿饭吃的是其乐融融。
散席后,二人在衙差的引路下,回到客房。
苏露青透过窗子看到那几个衙差依然和前一晚一样,轮流值守在院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