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药都换过了,你……不必再换。”
院中的人大概是听到了屋子里的动静,妍娘子敲了敲门,送了水进来。
自然也岔开了之前两人在屋内谈论的话题。
“阿昭娘子可还觉得哪里不适?昨夜你夫君喂你吃过药,不过这伤寒染上就不易好,这几日你还是得继续吃药,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和我提。哦,还有你之前换下的衣服,我都晾在外面了,等干了就能换上。”
“多谢妍娘子。”苏露青自然的切换到“阿昭”的身份上。
妍娘子离开后,她回看向秦淮舟,想到妍娘子之前说的秦淮舟给她喂药的事,朝他点头示意一下,“药的事,多谢你。”
“……举手之劳。”
这一整日,苏露青就在这处小院休养。
小院坐落在城外,周围临着农田,听妍娘子说,他们是后搬来此的,骆泉是松鹤堂的郎中,但比起在医馆坐诊,骆泉更喜欢配制药丸。
为此,松鹤堂专门分了一块田给他,让他种些药材。
更多的时候,骆泉会进襄山找寻药材,采回药材以后,夫妻两人就会抓紧将这些药材分门别类,或是晾晒,或是切捣,每日都围着这些药材忙忙碌碌。
苏露青听着松鹤堂这个名字,回想从长安来绛州的这一路,似乎时常能看到松鹤堂这个名字。
“……不错,松鹤堂在绛州一带开了多家分号,这几年医馆之中有一种药十分灵验,几乎是药到病除,不过药钱也高,寻常人家吃不起这种药,只好退而求其次。”
妍娘子对松鹤堂的事如数家珍,“我夫君也在其中跟许多名医一起研制过这种药,后来他根据药理又独自苦心钻研一番,研制出了一种药效虽不如那药来得快,却也不遑多让的。诶,正好家中还存着一瓶,我去拿来,你们看看。”
妍娘子很快就从屋内拿出一只药瓶,递给苏露青,“昨晚看阿昭娘子发热很严重,我还想着要拿这个给你吃一颗,但骆郎说,寻常伤寒用不上这药,还是给你熬了又浓又苦的药汤。”
药瓶看上去只是寻常药瓶,但当拔掉瓶塞,里面的药味儿钻出来,苏露青拿在手中嗅闻的动作忽地一顿。
她面上不动声色,只对妍娘子说,“闻起来似乎与寻常药丸差不多,没想到功效竟有这般神奇,裴郎――”
药瓶自然的送到秦淮舟鼻端,她神态亲昵,眼中满是对药丸的惊奇,“你不是常说想要再做些药材生意吗,你来闻闻这个?”
两人坐着的距离本就不远,她有意靠过去,胳膊碰到他的,触碰时不知是不是错觉,总觉得他手臂上的肌肉瞬间紧绷起来,像是很不习惯她忽然的不经意的碰触。
心中不免狐疑,之前两人在开明坊,更亲密的姿态都装得,今日只面对一个出手相助过他们的女子,他怎会有这么大的反应?
这样想着,更近的靠向他,趁着妍娘子不注意,她作势等着他去细闻药瓶中的药丸气息,实则凑近他耳边,低声提醒,又格外强调道,“裴郎,稳住,别露馅。”
……
当晚,秦淮舟回房时,带回了骆泉替她熬的汤药。
苏露青在清醒状态下喝到了浓稠苦药的味道,只喝过一口就放下药碗,压了压浓重的苦意,她才说道,“白日里那药丸,你可闻出什么了?”
“嗯。”秦淮舟应过一声,但没说下文,目光始终落在她只喝了一口就没再动过的药碗上。
她见状,干脆把药碗推过去。
不管他什么用意,只管给他看个够。
哪知对面的人却忽然端起药碗,拿起里面的药匙,盛起一匙后,自然的递向她。
触及到她略带狐疑的目光,垂下眼眸看了看药碗,又看了看她,“……张嘴。”
敢情是他会错了意,以为她的意思是让他……?
苏露青忽地从他手上夺回药碗,屏气喝尽,重新说回刚刚的话题,“那药丸,你可闻出来了?”
终于看到秦淮舟点点头,“与何璞案中涉及到的药,气味相似。”
苏露青回想着白日闻到的药味,“骆泉是松鹤堂的郎中,松鹤堂又研制出这种药,说不定这就是何胥吃过的那种‘灵药’。”
秦淮舟点点头,“松鹤堂有几位坐诊的名医,时常受州学的医学博士相邀,进州学讲学,这样的事在各地都屡见不鲜,陈戬作为奉旨到绛州巡查的监察御史,想来也会到州学去巡视一番,在其中了解些州学讲师,也是常事。”
“不错,陈戬生前曾与相王府长史赵午有些往来,但在陈戬死后,赵午也不见了。”
她说到这里,看住秦淮舟的眼睛,从他眼中看出对此事的茫然。
然后才接着道,“有线索称,赵午最后出现过的地方,就是松鹤堂。”
“绛州的探事司,不是早都叛变了?”
对于秦淮舟诧异的反应,她很是满意。
隔着这方小桌,她向前倾身,拉近与他之间的距离,“我早就说过,探事司探查天下事,区区一个分司叛变,如何能撼动乌衣巷?反倒是你,堂堂大理寺卿,怎会被眼前这么一点小事就迷惑住,判断不清了?”
提起楼船夜事,她仍有些耿耿于怀,“这个赵午,与陈戬之死大有关系,你若还在州府,以栾司马的身份行事,查一个人再方便不过,更何况,查他,于你而言,不也是查襄王?”
她正叹着气,对面的人已经在她的叹息中开口,“留在州府固然是条捷径,不过――”
说到这里,目光缓缓朝她投来。
然后就见他学着她的样子,也叹出一口气,“……也没什么。”
第61章 第61章
他这话听起来,总像是另有它意。
她对上秦淮舟的目光,然而视线才刚刚对上,他就状似不经意的避开。
人仍是端正的在桌边坐着,仿佛这里不是寻常杂屋,而是他在大理寺的那间书房。
半晌,他似是理好了思绪,开口说道,“既然查到了相王府的长史,我想,就算我如今还在绛州州府,从如今的情形来判断,邹凯他们还是会对此人闭口不言。”
说*到这里,他抬眼看过来,神色里是一贯的从容,“与其被他们蒙蔽,不如抛开这层遮掩,从松鹤堂查起。”
松鹤堂在绛州各地开设分号,统归绛州夏家管理,夏氏在绛州一带也颇具影响力,是众商之首,与州府市令关系匪浅。
想到这一层,她道,“既是如此,州府前段时间请这些商户为州学捐钱,夏家却不见动静,其中定是有些文章。”
秦淮舟也点点头,“夏家就在绛州城中,对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想已了如指掌,如果这时候去城内的松鹤堂,会让他们有所察觉,所以……”
两人对视一眼,彼此了然。
“不妨退而求其次,到襄阴去。”
……
花朝节出城游船回来之后的这几日,绛州州府比之前又忙碌了许多。
三堂西边的几处客院被杂役们上上下下打扫一遍,客房里的东西被按类别收拾出来,摆放在院中,衙差来请示过后,到书房里引了邹凯来看。
邹凯看着铺在大长条案上的东西,问薛铭,“东西都在这里了?”
薛铭捡起一本小小书册,往掌心里拍了拍,“都在这里了,客房里连地缝都扫了又扫,再没有什么东西能遗漏了。”
案上的东西都是些寻常衣物等等,邹凯没看到想看到的东西,目光落在薛铭手里的册子上,指着那册子问,“你手里拿的什么?”
“哦,你说这个啊,”薛铭随手把册子往邹凯那边一扔,“多少也能算个好东西,是栾定钦从京里带出来的邸报。”
听到是栾定钦的东西,邹凯面上又带出忧虑,“他的事,真的只用和绛州大营知会一声,不用详秉吗?”
薛铭嗤笑出声,“楼船那夜,州府官员可都看到了,河里有怪鱼,官兵为保楼船安全,放火放箭驱赶掉怪鱼,过程中苏提点被怪鱼撞下楼船,不知所踪;栾司马出于道义,跳船相救,却也被怪鱼顶走,同样失踪多日。”
说话间,他又绕着长条案走了一圈,面上不无惋惜,“绛州府衙自那夜开始调集人手沿途搜寻两位府君踪迹,却只发现一些衣衫残料,恐怕两位府君都在与怪鱼的搏斗中葬身鱼腹,尸骨无存。事发时太过突然,州府上下无不扼腕,连邹刺史你都在搭救途中被怪鱼所伤,侥幸抢回一条命,这是天灾,人力如何挽救?”
邹凯下意识往自己的手臂上看去一眼,但依然很不放心,“说是这么说,但已经三日了,就算人在河里泡到发白,总也得有浮起来的时候,我们派去那么多人沿途搜寻,到现在连根头发都没找到,这人能去哪儿呢?”
“河里没有人,沿岸可有得是人,别忘了,绛州往下就是襄阴县,”薛铭再次随手翻翻案上那些东西,“我看襄阴这地方,恐怕要翻出浪来啊。”
说话间,有衙差前来报信,“邹刺史,薛参军,夏家来人了。”
薛铭背着手,抛给邹凯一个了然的眼神,“你看,我说什么来着?”
夏家来的是家主夏之翰,原本正在花厅里喝茶等候,见到邹凯和薛铭,夏之翰连忙从座上起身,恭恭敬敬向两人行了一礼。
薛铭摆摆手,“什么风把夏家主亲自刮来了?快坐吧,不用拘礼。”
“为府君办差,是我们这些商贾毕生所求的荣幸之事,先前府君交代的差事,夏某查到了,不放心底下人来报信儿,立即赶来相秉。”
薛铭与邹凯对一对眼神,转头看向夏之翰,“这么巧?还真被你给遇上了?”
“是松鹤堂内的一位郎中,”夏之翰恭恭敬敬回禀,“他与夫人偶然救下一对夫妻,听描述,很像府君在搜查的人,夏某担心打草惊蛇,一听说此事,就立即前来禀告。”
“好!”薛铭大笑几声,“事情若定,夏家主当立头功!”
……
休养了几日,苏露青自觉可以上路。
妍娘子还是有些不放心,送他们离开时,悄悄塞给她一只小纸包,悄声说道,“这里面装着两颗三清丹,就是我夫君研制出来的那种灵药,你带上它,若是觉得哪里不舒服,不妨就吃一颗,比寻常汤药恢复的快多了。”
苏露青收下小纸包,对妍娘子道了声谢。
趁着秦淮舟还在和骆泉寒暄道别的时候,她假作好奇,多问了妍娘子一声,“妍娘子,这药……当真那么神吗?”
“这还能有假?”
妍娘子往骆泉那边投去一眼,目光里满是对夫君的崇拜,“夫君他一直以悬壶济世为己任,从前一文不名时,我便看中了他,哪怕家中不同意,我还是执意要和他在一起。这些年日子虽过得清苦,他却从来没想过放弃钻研,这三清丹他从前几年就一直在钻研,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还是被他研制成功,这两年应该也救治了不少病重之人了。”
她将这些话在心中又思量一番,口中称道,“骆郎中大义,此番我夫妻二人多蒙妍娘子与骆郎中搭救,留在这里休养几日已经是天大的恩情,如今又得妍娘子赠予三清丹,阿昭无以为报,只能日后多多求神拜佛,为妍娘子与骆郎中祈求平安。”
妍娘子笑道,“阿昭娘子快别这么说,夫君常说,悬壶问诊本就是举手之劳,若是可以,他宁愿药石蒙尘,只求天下人都不再有病痛。”
几人又说了几句话,便相互告辞。
苏露青坐进前往襄阴县的马车里,等看到秦淮舟也上车来,马车在官道上辘辘前行,才低声感慨道,“原以为遭遇变故以后就要寸步难行了,没想到裴郎如此神通,还能租一辆马车。”
听完她的话,秦淮舟并没有顺势谦虚的解释什么,而是同样低声反问她,“怎么?阿昭算差一招后手,就不再着手准备了?”
她旧事重提,“那后手是被谁毁的?”
身侧的人轻咳一声,悄然略过这句问话,转而另起一个话题,“方才见妍娘子似是单独给你一样东西?”
她往旁边的车壁上靠去,好整以暇看他,“怎么?你对这东西感兴趣?”
她可时刻谨记,两人如今只是暂时配合行事,案子上该冲突的还有冲突,该防的一样也不能松懈。
从邹凯等人的反应来看,府衙里的那具尸体不是陈戬。
看尸体完好处呈现的状态,也不像是随便从牢里找出的死囚替身。
此人之死或许同时涉及陈戬与州府府衙的秘事,要想查清楚真正身份,关键还是在赵午身上。
想到这里,她看着秦淮舟的目光里,隐秘的带出一层探究。
大概是察觉到她目光里的不善,她看到秦淮舟慢慢收回目光,垂眸落向低处。
不说话就代表默认,默认就表示用心不纯。
她心中有了计较,同样也收回目光,侧身掀开一侧车帘,向外看去。
沿路都是农田,这时节还不曾耕种,放眼望去,是大片的平坦空地。
又走了一段路,马车忽然猛地停住,赶路的车夫向着里面道,“郎君,娘子,前面好像出事了。”
话音落,追赶呼喝声也跟着传来。
苏露青掀帘往外看,见路的尽头跌跌撞撞跑来一名小童,身后追赶着几个家丁模样的人。
看那些家丁的衣着……
她低声道,“是夏家的人。”
秦淮舟也点点头,而后扬起声音对外面道,“那孩子看着像逃命,把车赶过去,接他一下。”
车夫听令继续驾车向前,在那小童即将跑到车边时,秦淮舟伸手一抄,把那小童送进车里,同时喝令车夫,“加速!冲散他们。”
马车毫不客气的往家丁堆里冲去。
那些家丁连武器都没拿,一看迎面这辆马车非但不减速,还往他们身上撞,连忙往旁边闪躲。
只是这么一躲,也彻底抓不到小童了。
“什么人!敢在夏家的地盘撒野!识相的快快停车下来,把那兔崽子交出来!”
声音被远远抛在后面,苏露青看着被救下的小童,俯身问他,“那些人为什么要追你?你跑什么?”
小童约莫七八岁大,看穿着像小厮,应该是跟在夏家哪个小郎君身边的。
租来的这辆马车,车厢并不宽敞,她和秦淮舟两人坐在车内,稍不注意就会有些拥挤,再多一个小童,连脚下也开始满满当当。
而她俯身时候的姿态,带着乌衣巷里常年审讯的影子,尽管一身装束都像极了寻常商女,那小童乍一见她如此,还是瑟缩着往秦淮舟那边躲。
战战兢兢的小声说,“女侠饶命啊,我、我不想死……”
小童的话音还没落,她隐约听到头顶上方传来一声极隐秘的笑。
直起身向旁边看去,刚才还在偷笑的人早已摆出一副正襟危坐的模样,抬起一只手放在那小童头上,轻拍了拍,安抚着缓声道,“这里没人会害你,我们既已把你救上马车,就不会再把你交还给方才追你的那些人,别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