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第59章
这个问题问出,对面的人再次沉默下来。
良久,秦淮舟才再次开口,“……艨艟是水师最为仰仗的杀器,一艘艨艟最多可容纳两千士兵,艨艟一出,遮天蔽日,寻常船艇无可与之匹敌。
若要调用这样一搜艨艟,不可能无声无息,即使其它问题都得以解决,但你觉得,周围突然出现这样一搜庞然大物,游船上的州府官吏,会不明白其中的意思?”
“不用调度那么大一艘,”苏露青听着他的语气,猜着有门儿,态度比方才要和缓一些,“能容纳个一二百人,小一些的快艇,就够了。而且小快艇调度起来,不会太过引人注意呀,水师时常要在水上操练,营中将士勤勉,哪怕是花朝节,也不肯松懈,就算邹凯那些人看到了,想来也不会起疑。”
秦淮舟听到这里,半信半疑,“所以,你当真只是想借水师震慑住他们?”
他的视线投过来,眼神里探究意味明显。
苏露青不动声色回避视线,自然的转移话题,“你可知道,土地祠里那具尸身,和邹凯他们说的发现陈戬遇害的死法,对不上?”
见她主动提起这件事,秦淮舟立即说道,“我虽不清楚具体应该如何验看,但只从这具尸体的伤口来判断,刀伤更像是事后造成的。”
苏露青听后若有所思,“说说你的判断。”
秦淮舟回忆着,“我看过的卷宗里面也有类似的描述,如果致命伤真在后心的中刀处,拔出刀以后,伤口会向外翻出,但在陈戬的尸身上,并没有看到这样的情形。”
顿了顿,他又补充,“我问过州府的仵作,他说凶器应该是一把匕首,但我觉得不太像。”
苏露青听到这里,不免有些好奇,“哦?那你觉得,应该是什么?”
她没有马上听到秦淮舟开口,对面的人不知在想什么,她看不清他的神色,只听到一声,像是轻笑,随即才是他的回答,“这么说,苏提点是觉得,我分析的在理?”
她抬眉看去一眼,这个时候还卖什么关子。
随口道,“大理卿断案无数,说的在理些,应该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我的判断只有这些,至于能造成这种伤口的凶器,我想或许只是一些分肉的小刀一类的东西。”
和她判断的差不多,现在看到的所谓致命伤并不致命,更像是为了交差,事后添上的,凶器也没有专门去找,又或许当时手边只有这么一件趁手的。
至于真正的致命伤么……
正想着,听到秦淮舟带着疑惑的语气问道,“既然致命伤是假的,尸身上也没有其它伤口,那他会为何而死?尸身皮肉发紫,可是中毒了?”
“不是中毒,”她将刚才发现的那个纸团往前递出,“是伤寒而死。”
纸团被递出来,随着手上不经意的动作,传出一种独特的只有纸张才会发出的声音。
两人在暗室里待了许久,勉强已适应眼前的黑暗,纸团隐约被月色照出一个轮廓,秦淮舟狐疑着接过纸团,指尖不经意与她相碰,迢递来一丝温度。
她的手一触即收,下一刻听到他狐疑着展开纸团,问出一声,“这东西,是在这里发现的?”
“嗯,”她点点头,“遗落在桌角,如果不是他们疏漏,没有发现,那就是知道有人会进来查看,故意留在这里,守株待兔的。”
窗边暗了暗,是秦淮舟走到窗边,接着窗边的光亮去看纸团上的内容。
她也起身在屋内又查看一番,没再发现其它东西。
另一边,秦淮舟很快看完奏疏,同她说,“这份奏疏虽然只写了一半就作废,却是奉旨出巡的御史会写的内容,只这么看,并无问题,不会有人因为这些就对巡查御史下手。”
“那就是新的奏疏被人看出了问题。”
她在空旷的屋内踱着步,若有所思,“新奏疏至今下落不明,陈戬真正的死因,却被人遮掩着,甚至连住着的屋子都有意改换,难不成,问题出在这间屋子里?”
她在屋内借着月色微弱的光亮细看,秦淮舟见状,也同她一样在各处仔细检查。
忽然,她听到秦淮舟似有所觉得道一声,“这里……?”
她快步走过去,见秦淮舟站在床头的位置,弯腰俯身向下看,也跟着看去。
床头有一块深色,像是被抹掉过,颜色只比其它地方稍深一些。
她探指在深色那块摸了摸,指尖捻了捻,凑在鼻端细嗅一嗅。
依稀闻出一丝淡而又淡的铁锈气息,她看着床头位置,神色一凝。
身侧传来秦淮舟的声音,“这样看起来,致命伤更像在头部。”
她回想之前看到的陈戬尸身,“土地祠里那具,头上干干净净,什么伤都没有。”
这就更有趣了。
她笑出一声,转身向门边走,“看来,花朝节出游,要赌究竟是鸿门宴,还是亡命局了。”
“调来艨艟以后,你要找谁掌舵?高吉么?”
她听着身后的问话,并没有回头,“你觉得不妥?”
“如今看来,花朝节时各方人马都会出现,高吉毕竟是分司的亲事官,畏于淫威才事事照办,这么重要的时刻,交给一个底细不明的人,我以为不妥。”
“你也说了,各方人马都在,与其一个一个猜,不如痛快些,都试试底细。”
“你……”
他只说了一个字,她迟迟没等到后话,转身看向他,“怎么?”
“没什么,花朝节在即,要早做准备。”
……
二月十二,花朝节。
从早上开始,绛州城就沉浸在一片欢歌笑语中。
薛铭差人来请他们出发。
衙差牵出两匹马,另一边还单独赶了两辆犊车。
“这一路出城,骑马看到的风光更多,坐车更稳妥,两位府君可以随意选择。”
秦淮舟率先朝马匹走去,“正好,我这几日在屋子里也待腻了,正好骑马活动活动筋骨。”
苏露青也朝马那边走,拉住缰绳时,那匹马不知何故挣了一下,力道有些大,猝不及防扯了下她的胳膊。
她伤还没好,突然的使力似有些牵动伤口,她压下不适,面色如常控住那匹马。
“呀!苏提点可有事?”
薛铭见状,连忙小跑过来,又呵斥牵马的马夫,“怎么牵的马?惊到府君,拿你是问!”
马夫垂头等待责罚。
苏露青牵住缰绳,利落的上马,道,“无妨,今日本就是出城散心,这等小事不足挂齿。”
薛铭又连着道过罪,见她没露出什么端倪,跟着不动声色朝两边看一眼,悄然使了个眼色。
他这点小动作并没有瞒过苏露青的眼睛,她只作不知,跟随者引路的衙差,一路出城去。
到了城外,邹凯从犊车里下来,亲自引着他们登船。
停靠在岸边的船艇上下三层,顺着前甲板走进去,里面装潢华美。
第一层整层都是宴厅,只在中间用隔扇隔出不同的分区,二层三层都是客舱。
苏露青二人被引到最上层,安排给两人的客舱一头一尾,像是知道两人立场不同,专门给足了诚意。
这会儿还不是开宴的时候,众人被安排进各自的客舱,稍作歇息,同时游览沿河风光。
苏露青的客舱在船尾,隔壁是邹凯的客舱,邹凯从上船开始就精神不佳,说是骑马来的路上太过颠簸,需得好好歇歇,*进入客舱以后就有衙差来送了一盏安神汤,他喝过就歇下了。
楼船这会儿缓缓驶出,从窗子向外望,岸边景色缓缓向后推移,河面上吹来阵阵风,春风虽暖,仍带着些春寒料峭。
岸边临着襄山,绛州的山与长安相似,起伏连贯,绿意笼罩山间,点缀的山花烂漫。
她目力好,从这面看山,大致推测出一些适合埋伏弓弩的位置。
也注意到,无论楼船在水面上如何行驶,都巧妙的控制在一个范围内。
心中暗忖:州府的官兵未必会有这么多兵力,若想将楼船的行迹完全掌握在内,恐怕还会动用绛州大营的兵力。
的确如秦淮舟所说,绛州势力暗流汹涌,然而一旦对上她这个明确属于长安的实力,就会暂时摒弃前嫌,哿ν心。
要想将这几股实力全部逼出水面,还需要再走一步险棋。
她查看过周围情形,关上窗子,简单查看一番伤势。
这几日都不曾休息好,伤处虽经过妥善处理,恢复的却慢,加上刚刚被惊马拉扯一回,还没长好的伤口隐隐又有开裂的迹象。
简单处理完毕,就听到外面有人敲门,“笃笃笃”三声,薛铭的声音跟着响起,“苏提点,底下都准备好了,还请苏提点到甲板一观。”
楼船甲板开阔,从甲板往前面看,视线里是天水一线。
这时候晴空万里,阳光照在水面,便是一片浮光跃金。
楼船航速均匀,风从四面涌来,站在这里看着眼前开阔景象,人也被催出一些豪气干云来。
甲板上的官员正频频对着周围景象感叹称赞,不知是谁率先呼出一声,“看那边!那里可是绛州水师的艨艟?”
迎着日光看出去,水面尽头,一艘高大艨艟隐约浮现,阳光为艨艟周身镀上一层金边,虽然离着还远,但那种肃杀骇然之气,还是瞬间袭上每个人的心头。
“今日应该不是水师出巡的日子啊?”薛铭奇道。
苏露青听到这话,问了一声,“绛州水师出巡,每月都有固定的日子么?”
“正是,艨艟需要打理维护,出巡以后总会留出足够的时间来检修,以防下次出巡遇到不测,”薛铭回话的时候,仍在时不时打量那艘艨艟,“想来水师今日还有些其它安排,才会突然放一艘艨艟下水吧。”
楼船继续前行,前面那艘艨艟却好像在迎着他们行来,但又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像护航,也像监视。
“栾司马,”薛铭找到秦淮舟,小心翼翼的问,“敢问栾司马可曾接到绛州大营的什么命令?我看水师派来的那艘艨艟像是奔着楼船这边来的,不知……可是有什么紧急要务?”
“是吗?”
秦淮舟作势观察一番,“我倒是没有接到什么军令,可能就是水师在训练士兵吧,薛参军要是实在担心,不妨就让人把船开远点,两边别碰着就是。”
听到这个回答,薛铭像是松了口气,“原来如此,栾司马见谅,近日棘手之事太多,州府唯恐哪里处理不当,影响了绛州大营的军务,既然只是日常训练,我等也就放心了。”
甲板上风大,众人看过眼前的开阔风光,就陆续回到宴厅。
邹凯先照例说了些寒暄之语,然后他朝乐池那边拍了两下掌,几名乐师得到提示,开始奏响乐曲,又从后面绕出些舞姬,在宴厅中央翩翩起舞。
随着舞乐的开启,庖厨舱那边也陆续往宴厅送来美酒佳肴。
酒过三巡,气氛逐渐热络,席间众人明显都放开不少,第一批舞姬献过舞,自然的走到席间为众人添酒,有些顺势就被留下,余下的退回后面,继续去准备接上第二支舞。
绛州长史在邹凯的示意下,举杯走到秦淮舟那侧。
敬完一杯酒,便指着舞姬们问,“这些舞姬都是绛州城内最好的,不光舞艺出众,侍奉起人来也个个都是可人儿,不知这些人里面,栾司马可有属意的?”
秦淮舟不着痕迹往苏露青那边瞥去一眼,后者视若无睹,只安然坐在席间,夹菜品酒,十分惬意。
看上去倒真像是应邀出游,毫无身处鸿门宴的危机感。
他在心中深吸一口气,面上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模样,“我看跳舞来来回回都是一个样子,栾某粗人一个,看不出好坏,不过么,席间要是有能切磋一二的,那才算痛快。”
长史不死心,又试探了几回,但都无果,便不再坚持,随便又说了几句客套话,便回到自己的位置。
然后朝着邹凯那边,几不可查的摇摇头。
宴厅众人各怀心思,吃酒笑谈间,天色渐渐就暗下来。
苏露青离开宴厅,顺着船尾楼梯准备上楼回自己的客舱,没走几步,忽听身后传来薛铭的声音,“苏提点。”
她顿住步子,回身,点头示意一下,“薛参军。”
“方才在宴厅就觉得苏提点似乎有心事,今日花朝佳节,本是请苏提点出来散心的,不知苏提点在为何事劳神?”
说话间,邹凯也在长史的搀扶下,往这边走来,看到他们,停下跟着问了一声。
“此间不是说话之处,不如先去临风轩小坐?”
邹凯指着与宴厅相邻的一处小厅,“今日请来的乐师也都是绛州教坊中数得上名号的乐人,苏提点不妨借着乐音说出心事,我等不才,或许可以帮着解决一二。”
“既是如此,那便请吧。”
苏露青点头应过,与邹凯等人一同去了临风轩。
临风轩与宴厅相隔不远,那边的声音时不时会传到这边,中间以屏风相隔,既封闭,又不显逼仄,的确是商谈事情的绝佳地点。
有人送来几盏茶,茗茶清香扑鼻,既能醒酒,又沁人心脾。
苏露青端起茶盏喝过一口,打量一番周围,开门见山,“说来也不是什么难以启齿的,只是近日一直在查陈御史的事,深觉其中有些蹊跷,如今还有一事不明,想请邹刺史与各位同僚解惑。”
听到她说起陈戬,邹凯等人互相对视一眼,问,“不知苏提点想问什么?”
“州府的仵作,可有验错过的时候?”
“这……”薛铭道,“苏提点可是发现了什么不对?”
“仵作曾说,陈御史是被凶徒用匕首刺中后心,一刀致命,我觉得不像。”
“苏提点慎言,陈御史尸身上的情形,大家都看到了,如果不是一刀致命,那刀伤又该如何解释?”
“所以我才想问,仵作是否验尸不精,有所疏漏。”
薛铭略微沉下脸来,“这么说,苏提点有其它看法?”
苏露青:“若只看尸身,后心伤口切口整齐,不像生前被刺所致,只能是有人故意在其死后插刀,假作刀伤致命。我后来又仔细看过一遍,尸身遍布紫赤色,手微张,不曾握拳,这是伤寒而死才会有的样子。所以我推测,此人的刀伤只是一层伪装,身上的官服也是死后才被人穿上的,衣服上虽也染了血迹,但看痕迹不是喷出,而是一层一层渗出,种种迹象都表明,这是有人将死尸伪造成中刀而亡。”
邹凯几人听后,久久不语。
外面的乐声传进来,声音激昂,间或夹杂着趁酒兴高歌的声音,外间的吵闹将轩内衬得更加安静。
终于,薛铭率先开口问道,“不知苏提点这番发现,可有与栾司马说过?”
苏露青摇摇头,“还不曾。”
顿了顿,又补充道,“如果仵作验尸的结果没有错,如今复验,结果却与初验对不上,我想,或许还有另一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