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苏提点指的是……?”
“现在看到的尸身,并不是陈御史的。”
邹凯等人又是一阵沉默。
良久,邹凯才终于开口,“此事……过于匪夷所思,陈御史的尸身怎会有假,恐怕若想真相大白,还得再验一次。”
他抬头看向苏露青,“苏提点所说之事,本府记下了,此事干系重大,不可有失,等明日回城,本府就立刻派人重新核查,到时一定会给苏提点一个交代。”
苏露青点点头,“有劳邹刺史。”
起身时,忽觉手脚发软,她不受控制的又坐了回去。
眼前随即开始发花,渐渐从四周往视线中间晕出黑幕。
这种熟悉的感觉,只能是迷药所致。
耳边蜂鸣阵阵,薛铭的声音这时候落在耳中,显得有些扭曲,
“……时间越久,对我们约不利,她孤身来绛州,凡事还不是由着我们解释,……只有如此,一不做二不休!”
她感觉到自己被人捆起,耳边传来风声,身体跟着拍击在水面,因惯性激起一片疼痛,随即,她感觉到自己陷入一片冰冷水中。
她沉在水中时,立即咬破事先藏在口中的解药,同时扯出藏在衣摆处的薄刃,割开绳索,循着记忆中的方向游去――
果然如她所料,陈戬的尸身有问题,邹凯在掩盖这个秘密。
如今她打破了这个秘密,所以邹凯要灭口。
那艘艨艟并没有如她安排的那样,始终驶在楼船附近,它在黄昏时遍调转船头,回去了。
被她安排在艨艟上的是高吉,高吉阳奉阴违,可见绛州大营与分司还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所以,今晚算是绛州府衙与绛州大营联手,共同守护这个秘密。
而她以一己之身,炸开这层窗纸。
今夜之后,无论是死是活,她在绛州都彻底孤立无援。
也,正合她意。
但是身后隐约又响起一道落水声,随即是一阵箭弩射向水中的声音。
她来不及去思考又发生了什么变故,只依稀看到眼前似是扎下几只箭簇。
堪堪甩开紧缚在身上的绳索,斜地里就又伸来一只手,紧紧拉住她,往相反的方向,奋力的游。
第60章 第60章
夜晚河面周遭都陷入黑暗。
这一带岸边少有人烟,山间也同样被夜幕笼罩,四周零星的灯火融进夜幕,仿佛几颗星子,水面上只有一船灯火勉强照亮四周。
“栾定钦也跳下去了,他和绛州大营关系紧密,如果事后绛州大营管咱们要人……”
后舱附近,邹凯、薛铭并着长史几人聚在一处。
听到长史说完这话,薛铭看他一眼,忽然问,“栾司马怎么会跳下去呢?栾司马不是正在客舱歇息么?”
长史自觉失言,退后一步,低头应承,“是,方才吃多了酒,有些眼花,连水面上跃过的一条大鱼都看错了。”
楼船这时候并未再向前,只停在宽大河面上,船身随着水波微微起伏。
薛铭扶着一侧船舷,顺着船舷向水面上看。
除开最近一圈能辨出水纹,其它地方都是一片浓郁的黑,之前射落的箭簇无声无息融进水底,虽能隐约看出泛起的深色,却也无法确定那深色到底代表什么。
邹凯向弓弩手比了个手势,弓弩手听令退回舱内。
然后他看着薛铭,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长安那边倒是好交代,但绛州大营这边,这些日子他们本就一直插手陈戬的事,现在他们派来的人又跳了河,这事瞒得过一时,瞒不过一世啊。”
“你说得对,”薛铭看似认同邹凯的话,但忽然转头,向着暗处道,“方才下水的那批人,还没上来么?”
暗处的衙差上前回禀,“水下太黑,目标又分散,一时之间还不能立即确认。”
“不等了,叫弓弩手射出火器。”
“这不妥吧,”邹凯想要制止,“火器动静太大,万一惊动了宴厅那边的人……更何况白日里那艘艨艟或许并未走远,现在放出火器,岂不是会把那艨艟也给引来?”
“你不用管,我心中有数。”薛铭朝着那边的衙差一摆手,示意他立即照办。
火器很快也向着之前射出箭弩的区域射出,弄出的动静很大,水面上很快涌起火光一片。
“下水的人还没有回来,这样会不会误伤?”邹凯又问。
薛铭瞪他一眼,“事情做到这个份儿上,你这个刺史,怎么突然畏手畏脚起来了?成大事不拘小节,有人想要找死,我就成全他,总比事后夜长梦多要好。”
邹凯张了张口,最终什么也没再劝阻,只摆摆手,“也罢,我去前面看看。”
然而邹凯刚走出几步,忽地又折回来,面上带出忧色,“她毕竟是乌衣巷那边的人,听说又深得帝后重用,如今把她除掉,长安那边会不会……”
薛铭不得不耐着性子先问他一遍,“你知不知道‘四知’?”
突然被考校学问,邹凯整了整神色,下意识接道,“……王密为昌邑令后,夜怀十金答谢杨震,说,无人能知;杨震则说,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何谓无知。”
“这不就结了,”薛铭直截了当,“这件事止于你我这个范围内,只要我们不说,难不成你觉得天地会像天星谶那样,替她往长安送信儿?”
话说到这里,邹凯知道多说无益,只叹了口气,往宴厅那边去了。
一进宴厅,果然被同僚围住,问,“邹刺史,船外可是发生什么事了?方才我等看到外面起了火光,但却并未听到喊杀声……?”
“无事,”邹凯按着实现对好的回答,“水里有大鱼,想要撞船,被赶跑了。”
其他人听完,满脸恍然,“喔……这襄河时常就会有些怪鱼,听说去年就有一条船被怪鱼给顶翻了,赶跑了好,赶跑了就好啊!”
……
“……这襄河时常就会跑来些怪鱼,专爱顶过往船只,好在这一带离岸边都不算远,碰到怪鱼了,大家就都拼命往岸边划。不过也有运气不好的,去年就有一艘船,还是艘楼船呢,也像你们这样,在这一带让怪鱼给撞翻了,不过那艘船上的人一个活口都没留下,实在可惜啊……”
岸边一处小院里,院中燃着篝火,一对夫妻正在火边忙忙碌碌着烘烤湿透的衣服。
火边还搭着个炉子,一个郎中模样的人守在炉子边,时不时也回过身来,在几人说话的间隙,开口补充些襄河一带的怪事见闻。
秦淮舟坐在篝火边烤火,听完这些话,朝着几人拱手道谢,“多亏几位恩人搭救,否则,今夜我与……内子,恐怕还不知要在河里漂上多久。”
旁边的夫妻俩对这番道谢多少有些局促,女人拐了身边男人一下,男人连忙清了清嗓子,说,“悖这有啥谢不谢的,看见人落难,咱就帮着搭把手呗!就是可惜了郎君那一船货,估计早都不知道沉到什么地方去了――”
“听听你这说的什么话,人活着,不比什么都强?”
女人恨铁不成钢的瞪一眼不会说话的男人,重新对秦淮舟笑道,“方才听裴郎君说,家中是做生意的,有句话不是说,什么散去还能来,裴郎君是有大造化的人,现在脱险了,后边肯定就有大生意主动找上门了!”
秦淮舟再次道过一声谢。
屋门忽然在这时候打开。
里面的人快步走到秦淮舟这边,急声说,“屋里那小娘子很抗拒人,我替她换不了衣服,还是裴郎君你亲自来吧,她熟悉你的气息,想来不会抗拒你靠近她。”
秦淮舟听到这话,身子僵了一下。
随即起身,往屋内走。
这处院子是姓骆的夫妇的,郎君叫骆泉,是一名郎中,娘子不知姓氏,院中那对夫妻是以名来称呼她,唤她“妍娘子”。
安顿苏露青的屋子,是临时收拾出来的厢房,平时堆放的是杂物,也有些晾晒好暂时收进来的药材。
他推门走进来,先闻到的是经年累月积聚在这里的药材香。
屋里只点了一盏灯,灯火微弱,照亮床榻那边。
他放缓步子走过去,看到蜷缩在角落的人,平时总带着强势的模样,这时候却好像在拼命把自己缩小,脸色因落水而显得近乎苍白,衬得眉毛睫羽都愈发的黑。
看到这里,他眉间不禁微微皱起。
当时在水中,她把他当成邹凯那些人派出的追兵,如果不是他反应快,恐怕在水里的时候就命丧她手。
后来两人不慎遇见几条怪鱼,被那怪鱼顶撞的更加远离岸边,幸亏被下网捕鱼的丁家夫妇救下,这才搭上渔船,回到岸边。
她之前本来就受过极重的伤,在楼船里又不知拿自己犯了什么险,经历这么一番波折,刚救到船上不久就陷入昏迷。
原想着那位妍娘子略懂些医术,可以在帮她处理伤势的同时换下一身湿衣服,现在看来,这事只能由他来做了。
妍娘子方才说,她抗拒别人靠近。
他尝试着伸手碰了下她的肩,果然,下一刻她就躲开,然后更紧的贴近角落,把自己尽可能的缩起来。
明明意识不清,力气却大。
他几次试探下来,竟近不得她身一点。
是防备至极的姿态。
但也不能一直任由她穿着这一身湿衣服缩在同样冰凉的墙角,秦淮舟挽起袖子,深吸一口气。
轻声对她道一声,“……得罪。”
……
混沌中总像是被拽进一个又一个旋涡,无论如何挣脱,都被旋涡紧紧困住。
终于,周遭束缚松开,苏露青也得以睁开眼睛,看到眼前照过来的一缕阳光。
这是个陌生的地方,不是楼船客舱,也不是混沌之前记忆里的冰冷河水,和那几条不知什么来头的怪鱼。
她稍作分析,猜测自己应该是被人搭救了。
待灵台更清明些,她看到眼前是一方屋顶,屋子的年头大概有些长,墙体斑驳得厉害。
左侧是窗扇,阳光从这里照进来,她顺着光的方向转头,看到支颌在桌边小憩的人。
秦淮舟换了一身粗布衣服,应该是向这屋子的主人借的,平时看惯了他穿官服,穿精美的常服,乍一看到这幅打扮,倒也让人眼前一亮,有一种别样的风采。
像偶然生于杂木间的修竹,缀着清晨凝结的露,有天然的清俊。
她掀开被子,慢慢坐起来。
屋子里这张床榻同样是年头长了,她一动,床板就会发出些吱吱呀呀的响声。
这声音才一起,桌边小憩的人就醒了。
她对上他几乎是立刻投过来的视线,确认他目光清明,能听得清她说话以后,立时就道,“你怎么也在这里?”
听上去不像不解,倒像是质问。
两人都是刚刚醒来,声音多少都带上些晨起独有的黯哑。
秦淮舟坐正身子,“你可还记得之前发生过什么?”
问的虽然委婉,但她知道,他问的是楼船上变故的原因。
她坐起时,只觉身上到处都泛着隐隐的疼,眉头毫不遮掩的皱起。
一半因为身上疼痛的反应,另一半来自于眼前这个打乱她设想的人。
“这个时辰,楼船应该要回城了,你这个栾司马,本应该歇在楼船客舱里,随楼船回城。如今你却在这里,以后无论是绛州州府,还是绛州大营,都会对栾定钦这个名字如临大敌。”
她说完这些,缓了口气,再次问,“你那边,又发生了什么?”
栾定钦代表的是绛州大营势力,无论如何,州府的人不会对他轻易出手。
楼船的鸿门宴只是摆给她的,她想不出还有什么理由,能让州府拼着得罪绛州大营那边,也要将他也弄下船。
桌边的人听到她的问话,别开目光,再开口时,说的却是,“当时你被绑着,你和他们起冲突了?”
没等她回答,跟着又听他说,“骆郎中替你把过脉,他虽没有明说,但我猜想,你应该是中过迷药。州府那些人给你下药,又将你绑住扔进河里,明显是在灭口,你若当真与他们起了冲突,应该清楚后果,你所作的万全准备,难道就是提前吃下解药?”
这话里的意思听着比她方才质问的更甚,苏露青揉揉额角,从心里泄出一口气。
从前怎么没觉得试探起人来这么费力,听他所答非所问这么半天,头晕。
是真的头晕,坐着也觉得身上发飘。
她不得不先放弃从秦淮舟的神色里找出蛛丝马迹,单手支在前额,稳住自己的神思。
秦淮舟的声音又在这个时候往耳边钻,语气硬邦邦的,“你伤重未愈,又落水,昨夜一直在发热。”
难怪。
她重新直起身子。
秦淮舟还在对她说些有的没的,
“……为免出差错,每种迷药都有最对症的解药,其它解药虽然能起些效果,但最先恢复的,往往都是神智。”
“即使你有万全之策,你如何能保证,服下解药,就能立即恢复气力,挣脱开绳索?
“万一你动作不便,没撑住那口气,昨夜的襄河,就是你的葬身之处!”
她终于抓住最后这次停顿,转头往他那边看。
“第一,乌衣巷的解药种类很多,每一种都有奇效,不存在万一。”
“第二,如果不是你突然出现,让我偏离方向,我早已到事先安排好的去处了。”
“第三――”
她说到这里,再次揉了揉额角。
真头疼啊。
“……原以为,你能利用栾定钦的身份,在州府站住脚,无论如何,你也会继续追查陈戬之死。到时候你在明,我在暗,两边联手,早日交差,但你却成了无所依仗的商户裴砚――”
在床榻上说话总觉得丢了气势,她干脆起身下地,利落的坐到桌边,与他面对面,道,
“我真是想不明白,秦侯号称明察秋毫,素来沉稳如山岳,在京中坐镇大理寺,公证判处过那么多案子,如今怎会连这点道理都理不清了?”
之前两人一个坐在桌边,一个坐在床榻上,对视时隔着一段距离,两端的人也算镇定自若;
如今隔着一张小小的桌案,当她的目光直直看过去时,她忽地注意到,他颤动的睫羽如蝶翅不断扇动,颤动的频率比平日里更高,原本相对的视线偏移开,总像是多了些闪躲的意味。
连耳垂都跟着红了。
半晌,颈上凸出的喉结上下滑动几下,他清了清嗓子,视线仍回避着她的,声音也仍带着如初醒般的哑。
“炭火熄了,凉,你还有些发热,既是醒了,就把外衣也添上。”
经他提醒,她也隐约觉得身上有些冷,顺着指引拿起外袍。
她新换上的衣物同样也是粗布,但衣裳整洁,针脚绵密,一针一线都预示着主人缝制衣服时的精心仔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