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他这样说,那小童果然安静下来,也不再像刚才那样发抖了。
苏露青在心中嘁出一声,干脆往车壁上一靠,看也懒得再看一眼。
耳边听着秦淮舟接替她的角色,问那小童,“你叫什么名字?”
“栗子……”
“是何人给你取的?”
“我家十郎取的,我是十郎身边的小厮,十郎说,夏家是靠栗缨发家的,给我沾沾财气,就叫栗子。”
……栗缨?
苏露青听到这个生词,原本还在闭目养神,这时候也睁开眼睛,低头往栗子那边看一眼。
正巧栗子也正抬头和秦淮舟说话,看到她突然扫过来的视线,又吓得往秦淮舟腿边缩了缩,同时悄悄扭头观察她是不是还在看自己。
在又一次不小心与她的视线对上以后,栗子彻底埋头在秦淮舟腿边,不敢探头了。
她有这么吓人?
苏露青只觉得莫名,转头跟着往秦淮舟那边看去一眼,示意他继续问。
自己则重新靠回去,继续闭目养神。
耳边似是又传来一声笑,两人挨着近,手臂时常会随着车身的摇晃碰到,听到这一声悄然的轻笑,她毫不客气的伸出手,推他一把,让他噤声。
身边的人再次轻咳一声,整了整神色,问栗子,“何为栗缨?在下竟从未听说过此物,是绛州这里特有的吃食吗?”
“不是吃的,是用来制药的,”栗子解释说,“不过它长得和麦子有点像,只不过麦子有壳,栗缨没有壳。”
听到这话,苏露青心中一动。
这东西,在长安时候,她似乎不止一次见过。
跟着便听到秦淮舟问,“哦?竟有这么像的东西?”
“是真的!”
栗子急着解释,“栗缨就像没长太熟的麦子,结出的东西发青,如果不留神的话,很容易把它当成没成熟的麦子。今年马上又要开始种栗缨了,等栗缨成熟的时候,你再来看,就知道我说没说谎了!”
“好,我信你,不过你既然是十郎身边的小厮,刚刚为什么看起来像在逃命?那些人为什么要追你?”
“他们管我要恩公留给我的东西,我不给,他们就抢,我也没办法,就跑了。”
“你的恩公?是十郎的长辈吗?”
“不是……”栗子的语气带出失落,“恩公是个很好的人,教我认字,教我背诗,可惜他就教了我一回,第二次再见面,恩公就匆匆给我个竹筒,让我一定要好好保存,谁也不要给,然后他就不见了。”
“说谎,”苏露青忽地睁开眼睛,低头看向栗子,周身气场毫不收敛,仿佛是在乌衣巷审讯犯官,“夏家在绛州城内,这里地处襄阴,两边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你一个十郎身边的小厮,怎会无故离开夏家,跑到这种地方?”
栗子瘪瘪嘴,强忍着没哭出来,只是身体还是循着本能,继续往秦淮舟的腿边缩,更是不知什么时候开始紧紧抱着秦淮舟的腿不撒手,仿佛那是救命的大腿。
“我真的没说谎,十郎不在绛州夏家住,暂时住在襄阴的夏家别院里,平时就跟着襄阴松鹤堂的几位名医学习医理――”
“既是别院,总归也在襄阴城中,你却跑到了城外,凭你一个孩子,如何跑过那些家丁,又如何能避过守城士卒盘问,跑到城外来?”
“不不不,今天我是跟着十郎到城外测算田亩,夏家有很多田,家主今年刚分给十郎几块田,让他学着管理。那些人不知道怎么,知道了恩公让我保管竹筒的事,趁着十郎测算亩数,就把我拉到旁边逼问,我这才跑出来的……”
这次不等苏露青再追问什么,他已经提前保证道,“我说的都是真的!我要是说谎,就,你们就把我扔下去,让我被他们抓回去!”
苏露青审视地打量他一番。
这小童害怕归害怕,条理还算清晰,看他这个年岁,夏家那位十郎应该年纪也不算大,想到这里,她似笑非笑看着他,“不过你现在也是夏家逃奴了,逃奴被抓回去是什么后果,你比我更清楚,而且,你不是说,你是为了保护恩公交给你的东西,才跑出来的?要是再把你丢回去,你恩公的东西,岂不是又要保不住了?”
“我……我……”
“有什么话,但说无妨。”秦淮舟又摸了摸他的头,安抚道。
苏露青瞥一眼他的手,他的手修长,摸在栗子的头上时,又明显是宽大的模样。
随即以眼神示意:
(你倒是会装好人。)
秦淮舟坦然接下她的嘲弄:
(习惯而已。)
两人在半空无声的打过一场机锋,蹲在底下的栗子毫无所察,收拾好心情,这才抬头对秦淮舟说,“我……的确还是得回去……”
他在秦淮舟温和的注视下,说出实情,“恩公给我的东西,被我藏在我的枕头里,我怕他们抓不到我,会去搜我的东西,那样的话就彻底保不住了,所以……”
他越说,话音越弱,底气也越不足,“能不能求求郎君,与……这位娘子,趁着他们还在城外,尽快带我进城?我想把恩公的东西取出来,然后离开这里……”
这话若是从旁人口中说出,便有引人入瓮之嫌,但由一个小童说出,天然就会带上不谙世事的天真。
苏露青直视他,微挑一挑眉,“哦?离开这里,你还想去哪儿?”
“我……我想去长安!”
“长安离这里可很远,只靠你这两条小短腿,恐怕都走不出绛州。”
“恩公是长安来的人,恩公说,长安特别好,八水绕城,槐柳夹道,我也好想去看看――”
“你那位恩公,叫什么名字?”苏露青立即问。
栗子却摇摇头,“我不知道,他看起来穿的和家主差不多,到了松鹤堂却没和十郎说话,而是教我这个切药的小厮认字,我觉得他应该和州学的助教一样,是读书人吧。”
苏露青听到这里,转头与秦淮舟对视一眼,彼此都从对方眼中看出答案。
她想了想,又问,“你说的松鹤堂,是绛州城里的,还是襄阴的?”
“就是襄阴,十郎这段时间都在襄阴,恩公也是前不久才来的。”
“除了你那位恩公,你还见过什么人到过松鹤堂?”
她补充,“和你那位恩公一样,看起来不像常人的。”
“嗯……哦,有一位长史,他们都这么叫他。”
“那位长史去过几次?你可见过他的模样?”
栗子摇摇头,“我都是在后院切药,前面的事不太清楚,长史来过的事,还是听其他学徒说的。”
州府府衙里有位长史,襄王府也有长史,从她在楼船上与州府长史打交道的经验来看,还是襄王府那位叫赵午的长史可能性更大。
便顺着栗子的话,点点头,“的确只有你的恩公待人不同,看在这位恩公的份儿上,我可以带你进城,让你回别院拿东西,不过,”
她指指自己,又指指秦淮舟,“你想个法子,让我和他也能进入别院。”
事情虽然难办,最后也还是办成了。
十郎似乎很重视自己的小厮,听说小厮被家丁追跑了,第一时间带人回来寻找,苏露青二人也因此顺利进入别院。
十郎叫夏慷,是个十四岁的小郎君,虽是商户之子,身上却有着读书人的气质。
听到秦淮舟自称是长安来的生意人,途经此处,打算置办些药材,夏慷很是主动,亲自忙前忙后招待两人。
言谈间,两人得知,夏慷是被夏家派来襄阴历练的,家中还准备让他单独去外面谈一笔生意,如果事情办得好,更会让他接管一些铺子。
小郎君为此攒着一番雄心壮志,直接在他们这儿练起手来,言谈虽还有些青涩,却也头头是道。
听说秦淮舟对三清丹有些兴趣,打算带往长安,夏慷却摇摇头,“裴郎君打长安来,想来会有所耳闻,三清丹在长安已有代理之人,若是裴郎君也想将三清丹销往长安,恐怕不行。不过别处还少有代理之人,裴郎君可否考虑与长安相近的邯郸?”
“邯郸啊……”
秦淮舟稍作分析,“邯郸属冀州一带,与长安相距很远,如果只为代理三清丹就将重心放去邯郸,在下恐怕要把家私也搬去冀州才行,否则――”
说到这里,他忽然往苏露青那边投去一眼。
骤然接收到视线,苏露青回看过去,反应飞快的道,“反正你裴郎待在家中的日子就不多,便是打算常住邯郸,我也无话可说。”
一听这话的意思,夏慷立即接道,“两位无须担忧,冀州虽远,但裴郎君即使不常在邯郸也无妨,夏家本就打算在冀州也开设松鹤堂,裴郎君只需与冀州的分号建立联系,这代理的分红,松鹤堂自是分毫不差。”
之后又商谈一番,夏慷被管事以重要之事暂时叫走,留下两人在夏家偏厅暂歇。
“这件事,你怎么看?”苏露青端着瓷盏,在偏厅内踱步几圈。
夏家虽是商贾,但到处都布置得充满文人气息,偏厅墙上挂着几幅花鸟松竹图,一幅草书下摆着徐徐吐出烟气的金狻猊,香雾缭绕,隐约在那幅字上勾勒几笔远山。
秦淮舟:“栗缨竟是夏家主导,开明坊私仓里收着的那些,恐怕也是要随船运来夏家的。而且,你应该也查过,私仓里的东西对外号称麦子,每年都会走水路运往绛州几个固定买主手上,或许这些买主,也都出自夏家。”
“绛州,长安,真是路途辗转呢,”她感慨过后,却道,“不过,我指的是,若今日之事针对你我而设,怕是再过不久,这里就要出事了。”
话音落,就见管事带着一众家丁气势汹汹奔偏厅而来,“抓住他们!就是他们毒死了十郎!”
她闻声侧头向外看,一群人乌泱泱涌来,甚至那一众家丁身后,隐约还跟着几个胥吏。
她叹了口气,再瞥向秦淮舟时,神情里说不出是未卜先知多一些,还是无奈多一些。
“看,我说什么来着。”
第62章 第62章
夏慷的尸身被暂时停放在前厅,据管事说,夏慷出来没多久,就口吐毒血,气绝而亡。
夏家手上经营着医馆,几乎每个有头有脸的人都会一手岐黄术,管事认定夏慷是先在偏厅中的毒,而后在前厅毒发,凶手没有别人,只能是被夏慷亲自请进来的苏露青二人。
“夏捕头就在这里,我看也别和他们废话了,直接把人扭送见官,判他们个斩立决!”
“对!夏捕头,送上门儿来的案子,你可要好好审,别给夏家丢人!”
“已经着人去请家主了,证据确凿,不怕他们抵赖!”
一群人吵吵嚷嚷,似乎已经把这里当成府衙公堂,就差县令往下丢个令牌,说声“斩立决”了。
就在这时,苏露青忽然开口道,“你家十郎还活着,想让他醒来,就让我去把他救醒。”
她在乌衣巷发号施令惯了,此番开口,夏家人下意识停下吵嚷,往她这边看来。
“你?”管事明显不信,“你一个女人,害死我家十郎还不够?还要羞辱夏家?”
苏露青冷声道,“你若再耽搁,夏十郎就真没救了,到时他冤魂索命,第一个就来索你的――”
听她说的煞有其事,其他人将信将疑,很快就有人劝说管事,让人先试试。
那名出自夏家的夏捕头也将管事拉到一旁,“府君这几日都没上公堂,着人去请也要些时候,不妨先由他们折腾去,总归这是在夏家,他们翻不起什么浪。”
管事听罢,只好暂时同意,又让一众家丁看紧二人,务必要让他们的所有行动都在夏家的严密监视下。
趁着众人手忙脚乱听从吩咐去准备时,苏露青拉过秦淮舟,神色轻松的对他道,“如何?大理卿可有信心,给自己争个清白?”
与她的毫不在意相比,秦淮舟要谨慎许多。
见她如此,先不动声色上前一步,挡住周遭那些目光,然后说,“此处不比长安,若之后发生之事超出预料,你寻机会脱身,我――”
话还没说完,就被她打断,“怎么?大理卿这是打起退堂鼓了?”
她粲然一笑,“只要你不像楼船那次贸然断我后路――”
这次又轮到她的话被他倏然打断,“……听你的。”
简短达成共识,苏露青在周遭眼神不善的目光中,再次扬起声音道,“你家十郎何在?速速引我去看。”
……
前厅成了临时的灵堂,几名家丁把守在前厅之外。
夏慷的尸身停放在里面,他的小厮栗子茫然失措的守在尸身旁,看到苏露青二人过来,下意识就想起身。
“站住!什么人!”
苏露青看着围过来的几个家丁,示意一眼引他们前来的人。
“是夏管事和夏捕头的意思,他们说能救活十郎,你们都让开吧。”
家丁虽有狐疑,但还是向旁边让开,让苏露青二人进去。
“裴郎君……你们、你们真的能救活十郎吗?”
秦淮舟温声道,“别担心,先到旁边去。”
栗子默默跑到一旁角落,抻着脖子看苏露青的动作。
苏露青揭开盖在尸身上的布,露出的果然是夏慷的脸。
刚才还侃侃而谈的小郎君,此刻面色发青的躺在板子上,面目狰狞,目眦欲裂,死前似是经历过极大的痛苦。
看过夏慷,她转头问栗子,“你家十郎方才不是有事出去了?你一直跟在他身边,可看到他还见过什么人?”
栗子刚要开口,随后进来的人就抢先打断了话头,对栗子喝骂道,“你还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去外面看看,给十郎请的高僧到什么地方了?”
苏露青把人一拦,“说完再走。”
栗子战战兢兢,“没、没还、十郎还没见人就毒发了……”
看样子是事先得过命令,夏家人的说辞都出奇的一致,当着夏家人的面问夏家人,得不到答案。
她摆摆手,“你下去吧。”
栗子如蒙大赦,蹬蹬蹬跑了出去。
“你不是说,能救十郎,怎么只看了一眼就停了?”跟来的家丁质问。
“急什么,这不正救着呢。”
说话间,她探了探夏慷的口鼻,忽然抬手,从发间拔出一支小小的银簪。
然后她捏开夏慷的嘴,看情形,像是准备将银簪探进口中去。
“你干什么!”家丁惊呼着上前。
还没走出两步,就被秦淮舟拦在原地。
“稍安勿躁。”秦淮舟把人拦在前厅门口,朝他点头示意一下。
家丁被拦的竟不能再向前半步,只能高喊,“她毒死十郎还嫌不够,还要捅死十郎,你这个帮凶,为何拦我!”
余光里看到夏管事带着夏捕头也赶到这边,又冲着夏管事嚷,“夏管事!这女人根本不是救人,她就是看十郎没死透,在补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