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说,靳御史早已将个人生死置之度外,宁愿舍弃掉自己的性命,也要保上头的人无忧?”
“若真是如此,你又为何执意要拿到落在屈靖扬手里的账簿?若非如此,你也不至于被大理寺抓个正着,关在这里。”
“我……咯咯!”
靳贤忽然怪叫着滚落在地,掐着自己的脖子,像要抠出什么,又像是觉得窒息,想要拿掉什么。
弄出的声音极大,很快引来附近的狱卒。
秦淮舟也闻声前来,见状赶到苏露青身边,确认一番无事,跟着问,“发生何事了?”
苏露青对靳贤突然发生的变化也很惊愕,她看着正被狱卒奋力控制住抽搐的靳贤,忽然觉得这情形有些眼熟。
当即问道,“在这之前,还有谁见过他,给他送过什么东西?”
这突然开始发作的情形,像极了当初喝药发作的马孚,这种药喝下以后并不会立即发作,但要让服药之人在旁人眼前突然发作,需要掐算的时机也很关键。
看情形,是有人从她来大理寺开始,就在推算她前来问话靳贤的时辰,然后,哪怕靳贤因她的话而动摇,也会因为药效发作,无法说清实情。
靳贤这边的事,同样也惊动了杨甘等人,这时候苏露青已经悄然离开监牢,回到乌衣巷,吩咐梁眠彻查乌衣巷用药的去向。
“……这么说,大理寺之中,有人拿到了乌衣巷才有的药?”
梁眠听到这里,皱紧眉头,“这药连总衙那边都不知道,能经手的也没几个,还都是自己人,如果靳贤事先服下的是这种药,说明此人已经渗透进乌衣巷多年,而且隐藏极深,从来没被查出过端倪。”
他跟着说出几个名字*,“这几个人,再加上我,还请苏都知派人细查。”
……
“靳贤虽然稳定下来,但郎中说,他受到刺激,伤了脑子,以后恐怕也难以常人来定,如今只能勤加用药、针灸,看是否能让他恢复一些。”
马车里,秦淮舟大致说了些靳贤的事,然后接着道,“靳贤之前接触到的是送饭狱卒,从时辰上来推算,与他突然发病间隔过长,且所有送到靳贤手上的东西都有专人查验,很难夹带进什么东西。”
说完这些,秦淮舟才终于进入正题,对她说,“我曾听说,乌衣巷在审讯马孚时,也曾遇到过类似的情形,甚至在将马孚第一次移交御史台的时候,马孚正巧当着众人的面发病。他是苏都知亲审的犯官,出了这样的事,苏都知应该也从医官口中得知些什么吧?”
苏露青靠在车壁上,身形随着马车行进的频率微微晃着,听到这里,挑眉笑出一声,“原来大理卿是怀疑此事与乌衣巷有关,来审问我来了。”
“……秦某并非怀疑,只是两桩事如此凑巧,苏都知若能解惑,秦某感激不尽。”
“真是不巧,”她面露遗憾,“医官查出的结果是,马孚时常惊厥,所以他发病,旁人都已经见惯了。”
“若当真是惊厥,何能如此之巧,每次都在他即将被带去御史台时发病?”
“大理卿不信?”
她看住他的眼睛,“今日我见靳贤,前面都好好的,他突然发作,我是不是也可以认为,大理寺看似配合,实则暗中阻挠?”
“我不是这个意思,”秦淮舟长出一口气,“只是事出蹊跷,我想借此查些缘由,此事尚还不明,若有进展,我会告知。”
“这倒不必,”她一摆手,“说到底,这是大理寺的事,靳贤是在见我之后才变成这样,大理卿不怪罪我,我就感激不尽了。”
“一事一毕,如此也算给乌衣巷一个交代。”
她对此没什么太大的表示,只点点头,“好啊,那我先在此谢过大理卿了。”
马车在曲江别院停下,管事娘子见二人同来,先恭敬见礼,而后请罪道,“城门发生之事,是我看顾不周,还请侯爷、苏都知责罚。”
“那位苏嬷嬷的事,究竟是怎么回事?”
此事虽然已由别院管事上报给侯府,因着两人谁都不在京中,老秦侯只听了个大概。
“是……”
管事娘子刚要开口,忽然被一道猛然冲出的缓声打断,“侯爷!侯爷你可来了!苍天有眼,我家一娘子有救了!”
眼见着苏嬷嬷脚步飞快的冲到近前,秦淮舟不动声色吩咐道,“此事容后再说。”
然后在苏嬷嬷的热情引路下,两人走进厅堂。
厅堂内设着一座大屏风,将堂内隔成两半,等候在里面的人开口之前先咳了两声,细声向两人见礼。
“侯爷、苏娘子见谅,”苏嬷嬷从中代为传话,“我家一娘子到底还在闺中,不好随意在侯爷跟前露面。”
秦淮舟点点头,“理当如此。”
而后开门见山,“不知究竟是何要紧事?今日有侯夫人在此做主,有什么话,裴娘子尽管说来。”
“侯夫人”三个字落在耳中,苏露青默默端起瓷盏,借着品尝饮子,压下听后的异样感觉。
只是眼风还是往身侧人方向扫去一眼:
(秦侯还是称本使苏都知为好。)
秦淮舟接下这记眼风,目光回落的不卑不亢:
(话虽如此,但这里是别院,不是朝堂。)
两人的机锋打过一个回合,屏风后面的人也在这时候适时开口道,“是,阿昭全听侯爷的。”
苏露青又喝下一口饮子,神色看似如常。
“阿昭此番寻得侯府亲人,得侯府收留,心中喜不自胜。前些日子,老秦侯因是病中,又实在挂念阿昭,便差人来传过一次话。老秦侯说,打算认阿昭为义女,今后无论阿昭如何打算,老秦侯都会支持。老秦侯还说……”
裴昭顿了顿,声音里漫上一点微不可查的哽咽,“老秦侯说,京中世家门庭很多,阿昭若是愿意,侯府可替阿昭从中选一门亲事,可是……阿昭自小曾订过一门亲,如今虽时过境迁,但这毕竟是祖父为阿昭打算过的事,阿昭感念祖父爱护之恩,不愿就此辜负……”
这套说辞,很容易就被猜出后文。
苏露青端着瓷盏的动作略顿一顿,又递回嘴边,浅饮了一口,继续往下听。
“……所以,阿昭今日斗胆,想问侯爷,这门亲事,侯爷可还记得?”
第68章 第68章
果然还是来了。
苏露青听到这里,看着屏风之后隐约映出的纤瘦人影,面上若有所思。
隐约感觉到身侧的人往自己这边投来一眼,听他开口时,是笃定否认的语气,“秦某并不曾听说此事,其中或许有些误会,还请裴娘子慎言。”
这个回答,出乎屋内所有人的意料。
屏风后的人似被这回答惊住,哽咽于是转为细不可查的啜泣,窗边的光亮照在屏风上,让屏风轻而易举显出一道无助颤抖的身影。
苏嬷嬷则直接多了,立即接过话茬,“如此大事,侯爷怎会应答的如此轻率?此事关系一娘子的将来,实在不可戏言,还请侯爷再仔细想一想。”
随着苏嬷嬷开口,屏风后的啜泣声比先前高出些许,似是牵扯到伤心事,止也止不住。
这期间,苏露青的视线又在几人身上逡巡一番,见秦淮舟正欲开口,忽然不着痕迹的扯了他一下。
而后对上苏嬷嬷的视线,打量其面容的同时,似有所指的问道,“是吗?”
苏嬷嬷下意识想要反驳,但对上她的目光,不知怎的,忽然怯从心底起,忍不住坐直了些,期期艾艾道,“婚约之事可不是儿戏,若不是真的,一娘子一个待字闺中的女郎,何必要豁出脸来主动提起?”
“嗯,”她点点头,像是被说服了,转而看向屏风处,从屏风映出的身形轮廓,判断屏风后的人此时状态,“如此大事,这么小就定下,裴娘子还记得这么清楚,想必是有信物?”
“回苏都知的话,这信物,曾经是有的,”屏风后的人缓缓开口道,“只是十七年过去,我的那份,早已在进入掖庭以后遗失了。”
“信物是什么?”
“是一副玉珏,两家各执一半,当年祖父将裴家的那一半给了我,直言让我务必保管好这枚信物,哪怕祖父下狱那日,也专门提起它来,让我千万不要遗失,可惜……”
屏风后面传来更为压抑的哽咽声,“是阿昭无能,护不住祖父交代的信物……”
大齐风俗,定亲男女以珏为信物,双方各执一半,此举多见于指腹为婚时期,之后两家若因种种变故断了联系,后代便会凭借此信物寻亲,完成婚事。
所以这番话听上去无懈可击,如今拿不出信物,也有合理的解释。
掖庭弱肉强食,即便刚进去时,身上还有些好东西,过不了几时,也会因种种变故,失去这些东西。
算算年纪,小娘子那时候也不过六七岁,即使有母亲乳母相护,像这种罪臣家眷会藏着些什么,也早都被掖庭的那些人摸清楚了。
苏露青听完这番话,转头看向身边的秦淮舟,以眼神示意他:
(人家的证词已经说完,该你了。)
眼见着秦淮舟忽然变得若有所思,“……玉珏,的确有过。”
秦淮舟这话,本是只对着苏露青说的,连声音都比平时压得低。
但苏嬷嬷耳朵尖,且一直关注着他这边的动静,一听到他回答,立即双手合十,大声说,“谢天谢地!连侯爷都这么说,此事就更做不得假了,我家一娘子,的确与侯爷有婚约!”
说着,面上又献出悲戚之色,“既然有婚约,一家女又怎么能许两家呢?求求侯爷,劝劝老秦侯,收回成命吧――”
“嬷嬷……”这次是屏风后面的人出声打断苏嬷嬷。
“一娘子别怕,如今你已寻到亲人,再不是从前那个孤苦伶仃的孤女,有嬷嬷在,还有侯爷在,哪怕只是看在裴相的份上,大家也都会善待一娘子的。”
苏嬷嬷宽慰过屏风后的人,小心翼翼转向秦淮舟,“侯爷,过去这些年,一娘子实在吃了太多的苦,是我这个老婆子不中用,没护好她,才叫她吃了这么多苦。如今有侯爷在,定是不会再让一娘子受委屈了,对不对?”
“侯府寻旧友家眷多年,自不会在寻到人以后,又怠慢于人,不过,”
秦淮舟顿了顿,道,“昔年旧事,记忆时常会随着年月发生偏差,二位今日所言,秦某记下了,若确有其事,侯府自会给二位一个妥善的交代;若是误会一场……”
“不会是误会的,”苏嬷嬷急急忙忙插话,“当年的婚约,老婆子在场,依稀记得见过那信物。既然侯爷也说过的确存在那块玉珏,我便替一娘子先谢过侯爷,一娘子定会安稳留在别院,静候之后侯爷的安排。”
“嬷嬷!”
屏风后的人这次有些发急,身形略动了动,往屏风外探出一只手。
纤细手指微屈,像是比了一个手势,在苏嬷嬷看过来时,又晃了晃,提醒着还有一件没有说出的事。
“哦!瞧我这记性,倒是把这件事给忘了。”
苏嬷嬷风风火火转向室内一角,碰触一样物什来,“这样东西,一娘子不敢受,想请侯爷代为退回。”
话赶话到了这里,东西也被摆出,无形中转换了一轮话题。
苏露青坐在原位,视线从屏风处,短暂的移到苏嬷嬷手里捧着的物件上。
是个半梨形的物件,长过一臂,蒙在外面的布套揭开,露出里面的紫檀木琵琶。
象牙轴相,琴头雕的凤尾有如流畅祥云,琴板上绘有百鸟,但百鸟飞翔簇拥着的却非凤凰,而是一对鸳鸯。
苏嬷嬷抚摸着琴板,面露戚戚,“这把琵琶,是清远伯世子送来别院的,清远伯世子不知从哪里打探到一娘子从前擅琵琶,专程命人送来这把琵琶,还让府中人带话,说他敬佩裴相当年风骨,听闻裴家后人流落至此,心中生怜,想……”
说到这里,苏嬷嬷再次顿住,抹了一把泪。
苏露青扫过去一眼,“接着说,他想如何?”
“恐怕苏都知听了,会赞同那清远伯世子的话,”
苏嬷嬷唉声接着说,“清远伯世子虽未成婚,若要议亲,也非难事,但……那位世子并不愿迎一娘子为正妻,却又表明心迹,说自己情深难以自持,往后定会好好待一娘子,以慰裴相在天之灵。”
裴相是“反臣”,若无翻案,他的孙女无论如何也都是罪臣之后。
王侯之家不会选这样一位罪臣之后做侯爵娘子,至于次一等的世家,即使敬佩裴相昔年风骨,权衡利弊之下,也不会让扶摇直上的世家子弟与其成婚。
老秦侯虽说能为其寻一门适合的亲事,也无外乎是清贵旁支一脉,余生仍只能偏安一隅。
再退一万步,不执着亲事,世间待女子总是更为苛刻――女子若要立足,除非手中握有无可取代的技艺,能勉强挣扎出一番天地;次一些的出家剃度,青灯古佛终了一生;再次一些,或许就是听天由命。
眼前这把琵琶就像一场邀请,是名分还是富贵,全隐在那幅百鸟朝鸳鸯的彩绘图中。
“所以,”苏露青在心中思量片刻,目光从琵琶上移开,看向屏风后柔怯的身影,“那件一定要秦侯解决,否则便会要命的事,是什么?”
无论是旧时婚约,还是眼前这把琵琶,都称不上什么要命,她不感兴趣,也不知能依什么先例化解。
但她是因这桩“要命”的事,才与秦淮舟连翻周旋,最后推脱不开,才以问询靳贤为条件,同意和秦淮舟一起来别院。
如今靳贤突然发疯失智,她所查之事被迫中止,着实没有更多的耐心浪费在别院。
“就是这件事呀!”
苏嬷嬷面上焦急,“一娘子心中守着婚约,如今却又被清远伯世子以一把琵琶要挟,心中实在煎熬,人也更加消瘦。
苏都知或许不知,一娘子幼时曾跟随琵琶大家学习琴艺,裴府变故之后,一娘子就再也没机会拿起琵琶。
如今得见这把琵琶,本是喜出望外,但如今,这心爱之物竟成了旁人的羞辱。
那清远伯世子还隔三差五就着人来问一娘子的态度,一娘子既不愿答应,又不敢回绝,就这样日日受尽煎熬,前些时候,险些就随着裴相一道去了……”
苏嬷嬷这次说完直接放声痛哭起来,惹得屏风后面的人也跟着轻声啜泣。
哭声在屋子里萦绕,更是紧锣密鼓的往人脑子里钻,苏露青听不下去,也劝止不住,干脆起身离去。
出来时,见秦淮舟单手拎着琵琶赶上自己,上下打量一番,奇道,“里面的事,秦侯有定论了?”
秦淮舟摇摇头,“先回去再说。”
回府以后,两人各自收拾一番,换了家常的衣服,分据桌案两边,是和之前商议事情时差不多的架势。
从别院带回的琵琶搁在案上,仿佛是这场商议中最为关键的一环。
“那副玉珏,的确存在于侯府和裴家,但不是婚约。”秦淮舟开门见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