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却见她像是不认识自己一样,只是不断打量,不由得问一声,“你觉得,我说的哪里不对?”
听到这话,她点点头,“是有些不对。”
她更近的靠过去,气息于半空险险萦绕,不出所料看到他瞬间绷紧的身子。
而他的人仍坐得端正,仿佛迷失于浓雾但依然亭亭而立的青竹,只被雾气打湿的竹叶出卖了心中的惊慌,无声的小心翼翼的颤动。
她起了一丝玩弄之心,倾身过去,双手搭上他两肩,同时将重心也依附过去。
掌下接触处瞬间绷紧,有热的气息扑在颈侧。
她的手顺势向后滑,手臂虚环住他,更近的打量他。
同时开口,
“……若换做以往,这么明显的借口,你一定会拆穿,甚至还可能铁面无私扣下我的人,再拿一堆律例法条堵我。”
她说这话,慢慢松开他,自己也重新直起身,“这次你竟顺水推舟,我看,是因为这些人在大理寺监牢,你不方便从中弄出个人去开明坊替你查那些猫腻,索性送个顺水人情给我,到时我查到的东西,也要有你的一份,我说的可对?”
起身时似是遇到阻碍。
她低头去看,腰后拦着一只手,不知什么时候悄无声息攀上来。
甚至在她察觉以后,也不曾松开。
第71章 第71章
嗯?
他这是打算和她对峙?
然后趁她不备,伺机套话?
考虑到这一点,她看回来,原本收回的手也重新探出去,轻抚上他的脸。
掌心温热,热意顺着肌理向周遭迢递,红云从指尖递出,染上他眼尾。
有人强撑出来的镇定,正被热意一点点抵碎。
“怎么?”
她视线萦绕住他的,观察他略显回避的目光,接着方才的话继续道,“心思被我说中,大理卿这是闭口不言了?”
她越向前迫近,他越向后撤身,影子从墙壁推移至帷幔,像春夜里,月影蜿蜒,照见墙角数枝梅。
忽然,她向前迫近的动作顿住。
秦淮舟单手撑在身后,堪堪支撑住两个人倾覆的重量,另一手仍揽在她腰间。
身体间的距离极近,近乎缠绵,开口时,声音微哑,但语气是清明的。
“苏都知慧眼如炬,既然苏都知已经猜到秦某的意思,不知秦某给出的诚意,可够?”
“不知大理卿指的诚意,是什么?”
她干脆将全身的重量都卸给他,手掌轻移,离开他的脸颊,指尖从鬓角游到眼角,看他因为触碰而下意识眨动的睫羽。
贴在腰侧的手掌温度正在攀升,她有意无意动了动,意有所指,“啊,指的,这个么?”
耳边落下一声叹息,揽住她的人,手臂使力,轻而易举将两人的处境颠倒。
青丝漫开,绽出枕上涟漪,悬在上方的发梢也韧而柔的垂在枕畔。
她转头看了看,随手捧起一绺,绕在指尖,“大理卿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回应她的,是镇定的调子,“苏都知做什么,秦某就在做什么。”
她弯了弯眉眼,叹息似的道,“听秦卿这意思,倒是我的不是了。”
唉,深情如许的戏码,试探得多了,总是不如最初那般好用。
又听他一语双关,“秦某愚钝,既是苏都知的法子,如实照做总是没错。”
“难怪从前常听人说起大理卿聪颖善辩,既然要谈,那便起来,好好商议。”
说着,她撑起身。
手刚扶到他的手臂,还不等她示意,撑在她身侧的手臂便抬起,随后在她有些愕然的神色里,压下她的手,仍是占据上方。
“就这么说。”
就,这么,说?
她从没想过,这话有一天竟能从他口中说出来。
“好啊,这么说也不是不行,不过,我不习惯这样仰头看人,”她用空着的另一只手去勾他的脖颈,将他拉下来,自己重回高位,“这样还行。”
只是身后仍被禁锢住,她这次直接把自己撑在枕边,看上去像是枕边絮语。
“大理卿今日,似乎对乌衣巷的事,格外感兴趣。”
甚至感兴趣到了,可以坦然接受她肆无忌惮的试探,抛开所有自持,无师自通从容斡旋的程度。
她梳洗过后没有再束发,这一番对峙下来,头发散落,顺着一侧垂下来,无可避免的留了些碎发挡住眉眼。
秦淮舟抬起手,自然的替她捋顺碎发,重新露出眉眼来。
跟着道,“乌衣巷能查常人所不能查之事,秦某感兴趣些,也是人之常情。”
“包括开明坊?”
“包括开明坊。”
她叹出一声,“大理卿方才可不是这么说的,你说怕出差错,提走的人,明日就要送回。”
“明日宜耕种,若早出晚归,正可掩人耳目。”
“这么说,大理卿是准备守株待兔,亲自将人问上一回了?”
说话间,她撑得累了,却没有选择躺在一旁,而是找了个合适的位置,伏在他身前。
他的心跳声刚刚好落在耳边,与他表现出来的镇定截然相反。
“……只是防患于未然。”
他的声音有些不稳,共鸣在胸腔,隔着薄的意料传至耳畔,和心跳声震到一起。
她枕住的地方都紧绷着,呼吸起伏间,有热意烘上来,烤着她的脸。
她换了个地方枕,数着他竭力想稳住的心跳声,忽然问道,“靳贤的病,好了吗?”
从靳贤府中的人口中可知,靳贤没有顽疾,更不会突然惊厥,她在乌衣巷做事这么久,从不信什么巧合,只信事在人为。
如今几乎能够确认,那能在短时间内使人抽搐的药是从刘贵处流出,但藏在大理寺的内应是谁,还未可知。
贴在她背上的手下意识紧了紧。
挨着近,身体上的接触轻而易举就会在周遭传递,她不动声色,默默通过这番举动判断秦淮舟话里的真伪。
“这几日都有郎中看过,一切如常,没再发病。”
“他上次的病,最后是怎么说的?”
“是惊厥,也许是他被关在牢中日久,怨愤始终憋在心里,无处发泄,最后受风邪所致。”
他回答这些话时,手掌一直在微微用力,热意更多的从衣料间透进肌理,又强撑着不动,假装成规矩的姿势。
她眸光微转,知道这是在分心判断她的用意,所以在开口答话时,也尽量将内情隐藏,虽滴水不漏,但身体随着思绪转动下意识的反应,骗不了人。
所以,靳贤在大理寺里,一定还有其它的秘密。
这样想的时候,她向上揽在他颈边的手,也跟着随意屈指,在他颈侧敲了敲。
于是贴在她背后的手也跟着又紧了紧,“苏都知还有何指教?”
她慢悠悠撑起身,饶有兴味看着他,“与大理卿一席话,获益匪浅。”
注意到他鬓边微有汗珠,她攥着袖口,替他擦拭掉,笑问,“大理卿这又是在紧张什么?”
“……没有,”秦淮舟别过头,“多谢。”
先前锁住的目光落空,她也没再去追,错开一点身形,重新打量他。
他之前一直受制于她,只能仰面躺着,保持一种半守半攻的状态,如今脱离桎梏,却也没有立即脱身。
内室炭火烧得比外间旺一点,帐内温度也更高,他面上被热意烘出一点酡红,眼尾的红晕更深,如玉点胭脂,盖住一身淡意疏冷。
她动了动,发丝从肩上垂坠至他鬓边,与他的融成一处。
视线从织在一处的发丝间扫过,她再次生出逗弄之心,“说过了正事,不如,再说说别的?”
睫羽如振翅,声音如玉落清流,“……还请赐教。”
她俯身,目光聚在唇畔。
如今仔细看过,才发觉他的唇其实有一点薄,唇色微有些深,在灯火光晕浅照下,愈发显得眉目如画,唇色如画。
在她又靠近一点时,一直被动应承的人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像是担心惊扰什么,也像悄然试探,“你今晚……”
“嗯?”她抬头,眉头稍挑,“今晚怎么?”
他哑了声,深深呼吸几个来回,目光闪了又闪,终于还是别开视线。
“你在紧张。”她将手放在他心口位置。
帐内的热意还在攀升,玉露暖香随着热度变化,催出一丝薰醉,身体上的变化总是骗不了人,她注意到一眼,顿了顿,忽然问,“你想吗?”
直白又不直白的问话。
身体随着呼吸不断起伏,在即将开口时,外面忽然有门声响起。
屋外每晚都有值夜的人,若无要紧事,值夜的宫人不会轻易敲门打扰里面的人。
略显急促的敲门声,预示着今晚发生的事十分紧急,难道是宫中出了什么事?
室内的试探和旖旎全都淡去,两人纷纷起身。
秦淮舟敲响桌上玉罄,外面听到罄声,推门走入。
今晚在外值夜的是贺兰枫,她的语气并不急促,稳稳的进来回话,“有位自称姓尹的大理评事,说有要事求见大理卿。”
秦淮舟神色一凝,“知道了,我这就过去。”
如此深夜,尹唯突然有要事来秉,联系起大理寺监牢里关着的,除了靳贤,还有襄王一众。
两边都与长安背后的势力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一时之间,她并不好判断出事的是哪一方。
而秦淮舟去前面见过尹唯不久,就紧急和尹唯一道出府,一直到天明都不曾回来。
……
一大早,苏露青刚到乌衣巷,就见梁眠神色匆匆迎上来。
“苏都知,昨天夜里,大理寺出事了。”
从秦淮舟昨晚出府的反应来看,事情应该是大到只能靠他拿主意的地步。
“究竟出了什么事?”
梁眠压低声音,“靳贤,死了。”
“死了?”她心中多了一种不好的预感,疾步往书房那边走,“你继续说。”
“消息是晨鼓刚响的时候送来的,昨夜靳贤自尽,死前写了一封认罪血书,承认自己是杀害屈靖扬、放火烧屈府的主使,里面还交代了他也曾贪污国库钱粮,之所以要杀屈靖扬,是因为屈靖扬发现了他的秘密,他必须灭口。”
梁眠再次压低了声音,“人是撞墙死的,干脆利落,当场死亡。”
苏露青听完这些,陷入沉思。
这个死法,这个认罪方式,都与年前何璞卷入赈灾粮贪污案时的下场一样,既然何璞是因事情败露被用儿子的性命做威胁认罪自尽,靳贤应该也经历了类似的威胁。
果然,梁眠也想到当初何璞的案子,在随她一道进入书房后,接着说道,
“苏都知,靳贤与何璞认罪自尽的法子一致,认罪的血书里同样都提到了国库钱粮,会不会这两件事其实都是同一件事?”
他很快又想到,“靳贤此前还发过一次病,既然何璞与三清丹有所牵扯,靳贤是不是知道的秘密更多,背后那人弃车保帅,这才选在这个时候将他杀害?”
她抽出几分卷宗,跟着问,“绛州一众案犯的罪名定了吗?”
梁眠摇摇头,又道,“不过有消息说,暂拟了两次罪名,但都因为量刑过重,没有通过。”
他接着说,“大理正是按谋朝篡位的罪名拟判,若罪名确定,以襄王为首的人要处腰斩,但襄王毕竟还没有发兵,大理寺那边的看法是,如此判决,有损皇家颜面。”
说是这么说,苏露青也是给宫里办事的,知道这里面也有宫中帝后的意思。
而从她在绛州查到的线索来看,靳贤与绛州联系紧密,女儿和女婿更是在襄王掌控的松鹤堂下做事,或许……
正想着,就听梁眠说,“会不会是背后这个人知道靳贤和绛州的关系,又发现贤王一案迟迟没有定罪,怀疑襄王会再供出些什么给自己脱罪,所以必须要除掉靳贤这个隐患?”
“那就要看,襄王还有什么把柄留在外面了。”
“是,属下这就带人继续查。”
梁眠走后,苏露青开始翻看刚刚抽出来的几份卷宗供词。
是当初乌衣巷奉命协查鸿胪客馆假使臣案时,当时的鸿胪卿丁承的供词。
丁承为求得家人减刑,主动交代了自己在户部任职的时候,曾利用职务之便,贪污国库钱粮之事。
除了这件事,丁承明显还有更为令他忌惮的事,当初她以为这个人会是靳贤,如今看来,区区靳贤,做不到这种程度。
她深吸一口气,想,还是要把那本账簿找到,破解其中信息,真相才能大白。
至于大理寺那边……
与她所料不差,靳贤一死,大理寺和刑部都难逃其咎,消息传到宫中,宫中很快传旨到乌衣巷,着乌衣巷加入其中,与大理寺、刑部组成“三司”,协作查清靳贤一案真相。
旨意是直接传给苏露青的,宫中指名定她为主事,来传旨的是凌然,在宣读完旨意以后,凌然忽然对在一旁欲言又止的鲁忠道,“鲁使君,宫中传召,命你进宫。”
鲁忠还没等再说什么,就在一众宫人的“簇拥”下,跟随凌然去了立政殿。
余下的人都在等待苏露青的吩咐,长礼站在前面,主动请缨,苏露青权衡一番,也就应允。
一行人当即前往大理寺。
秦淮舟同样接到了“三司会审”的旨意,看到苏露青带人前来,两人视线在半空交汇,他压下心头跳快的节奏,从容颔首。
与他相比,苏露青似乎并没有什么影响,全然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靳贤的尸身何在?”
尸身仍停放在大理寺后院的厢房里。
苏露青揭开覆在尸身上的白布,看到靳贤头上一大片血污,手指有咬破的痕迹,其余地方并无明显新伤,皮肤颜色如常,的确是撞墙而死。
与她同留在停尸厢房内的,除了秦淮舟,还有刑部侍郎李闻今。
李闻今看上去很是焦急,在苏露青检查尸体的时候,他也跟在一旁转来转去,见她停下动作,连忙问道,“敢问苏都知,可有发现什么异样?”*
她摇摇头,“没有。”
而后看向秦淮舟,“不知大理寺内是谁先发现靳贤死了的?”
秦淮舟朝外示意一眼,不多时,因为带着一名狱卒进来。
“……昨晚上我和以前一样,在牢房里巡视,走到关押靳御史的牢房前时,看到里面黑乎乎的,我以为靳御史今天睡得早,没太在意,但我手里提着的灯笼刚好照到里面,我就看见靳御史倒在墙边,看着一动不动的。”
“……对,我立刻就去找了牢头,开门进去以后,就看见靳御史满脸是血,地上墙上也都是血,我俩都吓了一跳,马上就出去叫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