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秦淮舟身边时,便听到他说,“靳府仆从得了自由身,今日已经走了大半,剩下的都是些无处可去的人,如今还留在靳府,商量着另寻出路。”
她的步子一顿,回身往他那边看,“大理卿查的很细致呀。”
“这些人都在花名册上核对过,没有出入,”秦淮舟说完这话,放下手里的书,同样转身看向她,“苏都知没有核查过吗?”
两人的视线在半空交汇,彼此都从对方眼中看出审视。
她目光向旁移过,看着不断跳跃的烛火,“既是大理寺已经核查过,自是确凿无误,几方协作,想来此案不日就能水落石出。”
她作势说出客套之语,又干脆折身,坐到桌边,径直问道,“所以,除了花名册上的人核对无误,大理卿想来还核查了些不在花名册上的?”
她似是听到一声轻叹,但抬眼看过去时,对面的人坐得端正,神色也极为认真,“靳府之中,没有死士。”
“未必只有做脏活儿的才是死士,有些死士伪装起来,就是府中得力的家仆。”
秦淮舟摇摇头,“虽有这种可能,但不适用靳府,所以我觉得,你说放火和灭口靳贤的是同一人,是对的。”
这话若是放到平时,或许能有七分可信,但摆在这时候,七分里又要划出六分拐弯抹角的试探来。
她单手托腮,目光望进他眼里,看他眼里映着的跃动烛火,“所以?”
秦淮舟缓声道,“所以,此人还指使大理寺内一人,喂了靳贤能够即刻发病的药。”
“是谁呢?”
“开明坊?”
她嗤笑一声,“如果我没记错,宫中旨意,大理寺会同刑部、乌衣巷,三司会审,查的,是靳贤的死因。”
秦淮舟坦然点头,“是。”
“是吗?”
回答依然笃定,“是的。”
她又叹出一声,“假公济私呀,大理卿。”
“苏都知此言差矣,如今所查皆是靳贤自尽的缘由,其中证据越详细,结果越准确。”
她神情玩味,“你不妨直说?”
“此案所涉物证,如今都已交接给乌衣巷,苏都知若看过物证,应该已经看过一张地契。”
她点点头,“嗯,继续。”
“靳贤因地契杀人灭口,再往前推,屈靖扬也因地契做出类似做法,如今轮到靳贤,可见其最大的死因,仍是地契。”
“果然还是开明坊。”
她拿走秦淮舟手边压着的书,随意翻开两页,“我是不是可以断言,你在开明坊查到的线索,断了?”
一直迎向她的视线,忽地向旁边折去。
向来从容镇定的人,难得露出些许被拆穿后的难为情。
看来,她猜对了。
“求人呢,要拿出一个求人的态度。”
她以眼神描摹他周身,在他似比往日要更敞开些的衣襟处,略顿了顿。
神色自然的接道,“你不给我些好处,我怎么知道,你会不会过河拆桥?”
第73章 第73章
屋内烛火忽地一晃,烛光落在桌上杯盏里,茶汤映着烛火,随涟漪泛出金影。
她的视线被茶汤涟漪吸引,从他身上移走,跟着听到对面人略重一点的呼吸声。
说话语气仍是严肃的,仿佛这里不是府中居所,而是朝堂衙署,“……绛州一众的判决还不曾全部判定,论理,此时不宜将人犯提审出去。乌衣巷虽有明令,但两者相较,仍是不合时宜。”
说白了就是,他破例把人给她,自己担着风险。
想到这里,她将茶盘内的空杯子都拿出来,一边说着话,一边把这几只茶杯都和他手边的放在一起。
“若是不合时宜,当初乌衣巷凭手令去调人时,大理寺为何不阻拦?”
她问的快,他答的也快,“苏都知当真想让大理寺阻拦吗?”
两人的视线在半空交汇,又各怀心思的移开。
苏露青没再开口,继续将注意放在自己摆弄的杯子上。
本是一排四个,但放到最后一个时,她却把最后一个轻轻巧巧的往上一只杯子上一叩。
瓷壁相撞,发出一道清脆声响。
做完这件事,她满意的收回手,欣赏自己的杰作,也静待对面秦淮舟的变化。
三只杯子歪歪扭扭排成一排,最后一只又比前两个高出一截,既不成双,也不成行,对面的人下意识蹙起眉。
秦淮舟抬起手,小心地拿起最后摞在上面的杯子,整整齐齐摆好,这才浅浅呼出一口气。
苏露青将这番举动尽收眼底,才回答起他刚刚的话,“现在人还在我手里,什么时候送回去,自然也是我说了算。”
她笑了笑,看住他的眼睛,“大理卿与其提醒我记得这份人情,不如仔细查查,大理寺内究竟是谁暗中与靳贤接触,让他心甘情愿认罪自尽。”
这话说得毫不客气。
秦淮舟张了张口,最后只叹出一口气,将面前这几只杯子拿起,放回茶盘。
“自然要查。”
顿了顿,他另提一个话题,“开明坊山腹私仓里那些无名尸首,已经有了眉目,此案应该还在乌衣巷查问的范围内,人证虽不能提走,口供还在。”
说着,他迎向她的目光,“这份诚意,苏都知以为如何?”
夜色又浓了些,苏露青打了个呵欠,“不巧,你说的这些,我也都查到了。”
她面露遗憾,“真是可惜呀,大理卿难得主动提供口供,却没了用处。”
对于这个回答,秦淮舟意外又不意外。
他抿了下唇,似是主动低头,“开明坊一事,事关重大,若想查明原委,只有将坊内之事掌握完全,哪怕稍有疏漏都会功亏一篑,不知苏都知想要什么,才肯相助?”
“这个么……我要想想。”
秦淮舟这话相当于将主动权完全拱手相让,一切任她吩咐,不过……
她忽地起身,走向对面的人。
影子被烛火照着,落在墙壁上,然后会随着烛火的晃动、人的走动,改变影子的方位。
当影子无限挨近时,苏露青已经坐在他身旁位置。
她侧身面向着他,目光仿佛化作小钩,从他眼里勾出那些不曾宣之于口的打算。
被她盯着看得久了,被看的人神色有些不自然,轻咳一声,“怎么了?”
她这才往下说,“我若是答应,往后查到开明坊的任何事,你都能名正言顺的接手;我若质疑,你会用我已经同意相助,反过来堵我的嘴。”
说到这里,煞有介事长叹一声,“思来想去,怎么都是你占好处呀,大理卿。”
两个人之间的距离极近,广霍沉香与干净到极致的山泉糅到一起,催生出一种清醒又惑人的意味。
秦淮舟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稳,“但,反过来说,苏都知同样占尽先机。”
“真想知道,大理卿在查的,究竟是桩什么案子,”她叹气,“难不成是什么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举国大案?”
“苏都知难道不是么?”
从何璞开始,无论查到哪里,两边总会基于种种可能相遇。
目光审视目光,在静室里无声碰撞。
半晌,她直起身子,换了个方向坐,“这么说,你也好奇?很想知道?”
“求之不得。”
她没再开口,但视线一直落在秦淮舟的身上。
他今晚看上去有些不同。
春日里一天比一天暖,屋内还燃着炭火,烘出的热意更浓,寝衣于是也换得更薄一些。
衣襟因暖意太盛而更大的敞开,露出一片玉色,又随着呼吸的节奏,与领口衣料若即若离。
灯火晃到他周身,于是玉色也添上柔暖。
“苏都知在看什么?”
安静太久的地方,骤然响起的声音便如静湖生涟漪,置身灯火之下的人略动了动,像是打算起身。
但被她的话音止住。
“我若说看的是你,秦卿会不会觉得失礼?”
她听到重了一些的呼吸声,“……那,苏卿还要继续?”
“继续?”
她眼中笑意更盛,抬手轻抚在他脸侧,挑眉道,“继续看吗?”
掌心触到脸侧皮肤,热意顺着肌理延伸,有热的呼吸扑洒至腕上。
他没动,她也没动,只有目光在半空僵持,赌谁会先退缩。
而谁也没有退缩。
有风吹进来,烛火又是一晃。
她抚在他侧脸的手动了动,手指屈起,以指尖在上面勾勒轮廓,指尖触及之处,只觉得细腻似触玉。
暖意烘着指尖,毫无阻隔的顺着颈侧下滑,最后轻轻点在凸起的喉结上。
不期然看到喉结下意识滑动一个来回。
当她的手还要继续下滑时,腕上传来阻力。
她被他抓着,没有再进一步,而是开口道,“如果坊内所种全部都是麦苗,你打算如何?”
抓在她腕上的手紧了紧,力道却仍和之前一样,秦淮舟大概是在考虑应该先松手,还是先回答,最后他选择了抓紧她,防止她有什么突然的举动。
跟着才道,“若种下的全是麦苗,其一可以说明背后之人有所忌惮,准备避过风头;其二,也可看做绛州一事有了结果,主使者就是襄王。”
苏露青也依然没有挣脱,保持着被抓着的手腕的姿态,或许是觉得累了,她干脆更近的靠近他,想了想,直接坐到他腿上。
身体上的距离极近,语气却仍是如常,一本正经探讨这个话题,“襄王可还在大理寺里关着呢,如今判决迟迟不定,是因为襄王不配合吧?”
“判决要力求公正,不可因一时之快就随意拟判。”
这番回答,和没回答区别不大。
她正要继续追问,忽觉秦淮舟在她腰上托了一把。
察觉到她眼中透出的疑问,秦淮舟轻咳一声。
“……换个方向。”
因着这番动作,衣襟敞开的更大,她摸到衣襟处,只觉得指下触及的地方又在紧绷。
甚至原本还抓着她手腕的手,也被她轻轻一挣,就挣开了。
她神色如常的替秦淮舟将衣襟拢住,手却没松,在注意到衣上经灯火晃出的暗纹后,改为去描绘那些暗纹。
还一心二用,“提醒你一件事。”
“……什么?”
原本流畅的暗纹线条,因着呼吸的起伏,错开一点。
她在描画的那条线被迫断掉,不免叹了一口气。
只得重新另找一处,在衣上顺着纹理轻划,“别动。”
秦淮舟的手再次抓上来,“敢问苏都知想要提醒的,是什么事?”
她看着再次因他的动作而中断的暗纹线条,又皱了皱眉。
而后抬头,看向他。
说,“赌约。”
秦淮舟记起来,她断言别院会出事,不是今晚,就是明晚。
坐在身前的人不太老实,即使被他抓住手,也还会变出千百种其它法子来戏弄他。
“不过呢,要提醒的是这个。”
比如此时,她另一只手悄然探到他身后。
因着动作,两人的距离再次被拉近,有呼吸清浅的落在颈侧。
秦淮舟下意识想向后撤身,“你……”
“别动,这里没有纸笔,所以我写,你猜。”
说着话,她开始在他背后反手写字。
隔着一层寝衣,她的指尖在上面勾画,他尽力将全部精力都放在她勾画的那些字上,但……
指尖如火,带起的笔画也如火,火有燎原之势,风吹又生。
苏露青最后一个字还没有写完,就被他托起来,抱着往里间帐内走去。
“字还没写完,秦卿这是何意?”她明知故问,手已经自然的勾在他颈上。
秦淮舟不答。
“不猜了?”她顺势靠在他身前,能轻而易举听到他心跳的声音。
急促有力,像隔着腔子控诉。
从外间走到里间并不远,躺进帐内,烛火照不到这么远,她有些看不清他的面容。
看不清也无妨,她抓住他的衣袖,把他往自己的方向带。
“判决迟迟不下,除了要考虑帝后会不会满意,还要知道襄王究竟还知道什么。”
她说回之前的话题,接着把人继续往自己的方向拉,捕捉他神色间的变化,“绛州和长安的种种,不可能是巧合,其中一定需要有个中间人,代两边传话,这个人,是靳贤。”
秦淮舟被她拉扯,被动的靠向她。
明知她种种举动都是故意的,却还是不自觉的任由她胡来。
连他也说不清究竟是为什么,只是觉得,像这样被她牵动着,试探着,在这样仿佛无休无止的拉锯间,某些纷乱的东西反而更加清明。
在最后一下扯动间,他被她彻底拽倒,跌进帐内。
然后视线颠倒,抬眼看到她抵在身前,再往上看到叠瓣重莲的帐顶。
“所以,你想查开明坊,却又不方便直接插手,这才故意卖个破绽,让我的人顺利把人提走,而你正好稳坐钓鱼台,只结果一到手,就继续去判襄王的罪名。”
抵住他的人,说这话时笑得笃定,锁住他的目光,仿佛能一直望进他心底。
而那目光太过势在必得,他自觉难以抵挡,干脆垂下眼眸。
这样的距离,这一番变化骗不了苏露青。
她点点头,又道,“原本你计划的很好,可惜,靳贤死了,这说明绛州不是主导,长安才是,而你依然不能立即判处襄王,是因为你也想知道,都到了这个份儿上,襄王还有什么把柄能被捏住,才让他在连靳贤‘认罪’以后,还是什么都不说。”
身下的人轻轻叹着气,半晌才说,“苏都知这样,倒是让秦某疑心自己是乌衣巷里的犯官。”
她伏在他身前,笑得玩味,“想当乌衣巷的犯官,要有铜筋铁骨,秦卿是冰肌玉骨,还是别沾这些为好。”
说着话,她有一下没一下的勾着他的衣襟,一点点向外扩。
下一刻被他抓着手,停在身前,*“苏都知既已猜着,这件事,就是答应了。”
她抽回自己的手,“是吗?”
他再次握住,“不是吗?”
这次她迟迟没有开口,末了才叹道,“啧,赔本的买卖呀。”
“苏卿若要补偿,秦某随时听从差遣。”
但赶在她反应之前,及时补充,“衙署除外。”
她微眯起眼,似有杀气,“秦卿这话,可是当真?”
这次轮到秦淮舟叹气,“苏卿误会了,秦某的意思是,刀山火海,在所不辞。”
这还像话。
“不知苏卿刚刚的提醒,可否再写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