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眠从后面走来,头上还留着没顾得上擦完的汗,“苏都知,人已经稳住了,刘贵给他看完以后说,那毒霸道,侵入肺腑就药石无医,想让他开口说话是不能了,只要不挪动,强吊些时日,应该还是可以的。”
“能吊多久?”
梁眠保守的伸出一根指头,“……一个月?”
她思索片刻,“最少一个月。”
“是。”
另一边,秦淮舟回到大理寺,立即就被几名大理丞围住诉苦,“侯爷,大事不好了,杨少卿被乌衣巷的人带走了!”
秦淮舟已有准备,调整好神态,蹙起眉头,“出了何事?”
其中一名大理丞将来龙去脉说完,叹出一声,“……就是这样,乌衣巷的人不由分说就将杨少卿带走,杨少卿跟随他们离开之前,还让我等千万不要请侯爷出面相救――”
其他人也跟着道:
“是啊,如今乌衣巷在朝中到处抓人,硬扣罪名,宫中对此事竟毫不阻拦,默许为佞臣撑腰。”
“如今大家也是敢怒不敢言,只怕杨少卿在里面已遭受严刑拷打,我等却爱莫能助……”
想到自己刚刚在乌衣巷的地牢里听到的拷问,秦淮舟这次眉头皱的更深。
见他如此,大理丞也更加义愤填膺,“乌衣巷此举实在猖狂,此番连罪名都不曾捏造,直接将人带走,我这就回去写奏疏,明日早朝定要弹劾他们!”
“不错,如今乌衣巷猖獗,帝后纵容,我等若再缄口不言,这朝堂岂不成了乌衣巷的牢房,今日是杨少卿,明日便会轮到你我,这弹劾奏疏,我也写!”
“我也写!”
“我也去写!”
众人气冲脑门,纷纷拂袖回各自的书案处,磨墨提笔,刷刷点点间一份奏疏就已写成。
“侯爷,如此弹劾,可还稳妥?”
秦淮舟看着写好的弹劾奏疏,上面多是抨击乌衣巷肆意妄为之举,忽然,他注意到其中一句,“……假借有要事提审绛州嫌犯,暗中以权谋私,放任嫌犯在监牢之外?”
“侯爷还不知道?”
写这份奏疏的大理丞一脸诧异,当即解释道,“前段时间,乌衣巷的亲事官带来都知乌衣使手令,将嫌犯王逢从大理寺牢房提出,声称此人与绛州探事司有些关系,要从他口中问话。原以为乌衣巷会将王逢关进牢中,听候审问,但有人看到,他们将王逢秘密带出乌衣巷,送进京中里坊,这般瞒天过海的手段,若非以权谋私,下官实在想不出,还能是为什么。”
秦淮舟暗觉不对,不动声色问,“消息从何处来?”
“是杨少卿查问案子时,无意中察觉,撞见的。”
大理丞说到这里,似是想到什么,立即接着说,“恐怕杨少卿正是因此被乌衣巷记恨,乌衣巷这才寻了个理由,将杨少卿带走,意欲灭口!”
“此事我已知晓,诸位不必心急,至于杨少卿被带进乌衣巷的原由,还需得核查一番,再做定论。”
秦淮舟转而接续道,“如今襄王一案的判决还未能确定,此案关系重大,需谨慎对待,但也不宜拖得太久,若能赶在乌衣巷之前,将判决呈送上去,杨少卿那儿,也有转圜余地。”
大理丞连连点头,“侯爷说得有理,那这弹劾奏疏……侯爷可要我等也代为写一份?”
“不必,各位的态度就是大理寺的态度。”
其他人各怀心思的回去,秦淮舟回到书房,听尹唯再次将杨甘被带走的情形讲了一遍。
尹唯说完这些,接着说这几日查到的结果,“……侯爷,牢房那边,下官也全部问明,这段时间,杨少卿时常去探望靳贤,不过他在里面的时间不长,交谈间大多也只是简单的问候,说说身体情况,笔墨可还够用之类的。”
又补充说,“还有,杨少卿对牢房关押的人员非常重视,几乎每隔几日就会前去探看,期间从未支走过牢房狱卒,狱卒也因此觉得杨少卿只是例行巡查,并未专门关注。”
秦淮舟思忖着,这样一来,狱卒对杨甘出入牢房接触人犯的举动司空见惯,即使他送去什么东西,也不会引人怀疑,自然也不会有人专门禀告。
尹唯观察着他的神色,见他并未反驳,接着往下说自己的猜测,“下官以为,杨少卿或许就是利用这件事,先是将裁刀暗递给靳贤,令他自尽掩藏机密;靳贤被救回以后,他又伺机寻找机会,让靳贤服药,躲过苏都知的问话,之后再胁迫靳贤写认罪血书自尽,但……”
他也皱了皱眉,“杨少卿向来清正,他不曾在户部任职过,按说接触不到国库,便也不会与靳贤一众同流合污,那他如今这样做,又是为了什么呢?”
秦淮舟压下心中疑虑,先问,“开明坊的尾巴,处理得如何了?”
“下官查证过,那些人的确听命于杨少卿,他们一直跟在暗中,关注我们的动向,王逢在开明坊的消息,也是他们透露出去的。”
尹唯继续说道,“我们留在坊内的人,目前还算安全,他们还没有要对我们的人动手的意思。眼下杨少卿被带进乌衣巷,消息应该已经传到身后之人的耳中,可要我们的人从坊内撤出?”
“不必,”秦淮舟说到这里,另问了一句,“灵妙观内情形如何?线人所言可有证实?”
灵药的线索自绛州之后一分为二,绛州一带几乎已经尘埃落定,但长安城内却仍是疑云重重。
加上京中忽然多了一个天星教,隐约与灵药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这些教众每到特定日子就会聚在一起举办义诊,前来参加义诊的多是贫苦百姓,他们得了药,就像得到了至宝,根本不会交出,稍微察觉到不对,更是不管义诊上交代的什么,都立刻将药丸吞下肚子。
灵药也因此一直流通于黑市,买卖双方又比之前更加谨慎,想从中揪出灵药的最终来源,依然不乐观。
但前不久,他的人抓到一名牙人,此人甘愿充当线人将功补过,提供了几条有用的线索,之后更是传递出灵妙观内有灵药接头人的消息。
尹唯立即道,“正要回禀侯爷,灵妙观似乎有所觉察,接头人没有按既定日子出现,不过,我们的人在偏殿蒲团底下,发现了一个空纸包,纸包里还残留有药味,应该是被人故意放在蒲团下,传递消息用的。”
“可有查出来?”
尹唯摇摇头,“暂时还没有动静。”
“灵妙观的都管,如今可还在观中?”
“在观中,不过都管因为看到了泰王世子的尸身,要时常被乌衣巷传唤,如今他已不管观中事务,只在禅房里清修。”
“盯紧灵妙观。”
“是。”
……
早朝果然被大理寺的一众官员弹劾。
苏露青站在原处,听着那些义愤填膺的措辞,面上始终没什么表情。
等这一番弹劾结束,御座上的帝后才安抚过激动的众臣。
安抚过后,又不痛不痒申斥了苏露青几句,这件事就算揭过了。
不过等下朝以后,苏露青还是又收到了无数记愤怒的目光。
她被群臣落在最后,慢悠悠往乌衣巷的方向走,没走几步,就见方才被同僚请去一边说话的秦淮舟留在原地,看情形,似在等她。
她走上前去,目视前方,说道,“这种时候,秦侯还敢同我走在一起?”
秦淮舟做了个“请”的手势,跟着道,“我与苏都知的关系,想来朝中同僚都清楚,便是秦某此刻不与苏都知走在一处,之后也要回同一处府邸。”
“唉,”她作势长叹一声,“这么看来,我倒是要替秦侯委屈了。”
“为何?”
“秦侯是正人君子,光风霁月般的人物,落在我手里,好比明珠蒙尘,令人惋惜呀。”
秦淮舟神色如常,缓声道,“苏都知先前还说,是秦某攀了你的高枝。”
苏露青的步子蓦地一顿,转头看他一眼。
一身绛紫官服的人,此刻沐浴在春光之下,如玉山辉映,衬得眸中熠熠。
此时跟随着她的动作,他同样转头看过来,眸光交映着春光,便成了雍容殿宇前,最流光溢彩的一笔。
她又顺势看了两眼,这才收回目光,口中说道,“杨甘从被盯上的那一刻起,就和靳贤一样,变成弃子,他身后那人十分谨慎,也懂得拿捏人心。”
“苏都知这么说,是掌握了什么?”
她再次顿住步子,“秦侯说这话,是好奇,还是想知道内情?”
目的被拆穿,秦淮舟没有露出难为情,仍是面色自然道,“杨甘是执行者,除了指使者以外,他应该还有个接头人。而他正是通过这个人牵线,才从刘贵手上拿到的药。”
“然后呢?”
“杨甘成了弃子,那个人却还留有一口气,我是不是可以说,苏都知已然掌握了这两条线,但在等一个契机?”
两仪殿前的广场上,只有他们两人还在不疾不徐的前行。
被阳光照出的影子从容流淌过光洁的青石板,青石板的另一头儿次第向上攀升,一双靴子正正踏在这一端,随着步伐的停顿,垂坠在侧的龙纹衣摆也跟着有节奏的摇摆几下。
“咳咳……”元俭咳嗽几声,目光落在广场尽头的两道背影上,眼中神色若有所思。
“陛下在看什么?”孟殊从后面走过来,和他站在一起,往远处看。
“阿殊觉得,乌衣巷的权利大不大?”
“陛下还在想方才的那些弹劾吗?”
元俭从胸腔中泄出一口气,“乌衣巷设立之初,是为制衡,但制衡到现在,朝中还是只有两道声音。以前反对的那一波是针对你,如今又转而针对乌衣巷,说来说去,他们最想针对的,还是朕吧。”
“其实,只要陛下收回成命,让阿殊就此安心留在后宫――”
“不可能,”元俭直接打断她的话,忽然捂住自己的头,“朕的头又在痛了,算了,陪朕回去歇歇。”
孟殊依言扶着元俭从廊庑后绕回立政殿,同时不着痕迹的给凌然使了个眼色,凌然会意,自去依令行事。
……
“……我说秦侯怎么甘愿在这种时候,在同僚眼前,与我走在一处。”
两仪门前,苏露青当先走出门,往右上w门处走,余光里看到秦淮舟的身影紧随在身后,冷笑一声,“原来秦侯的目的始终没有变过,之前所作所为,不过是引子。”
“苏都知误会了,”秦淮舟温声道,“秦某只是觉得,与其两边各自单打独斗,却又时常撞在一起,不如合兵一处――”
“合兵一处?然后等着你的人吃掉所有线索,让我不得不求着你,分我些消息?”
她直接打断他的话,似笑非笑道,“秦侯的算盘,打得真响。”
对于她的无端揣测,秦淮舟似是有些失落,“秦某与苏都知也算合作过几次,秦某是什么样的人,苏都知难道还不清楚么?”
“如果我记得没错,当初在绛州时,我这样提议过,但那时候,秦侯是怎么和我说的,秦侯可还记得?”
她好整以暇等着秦淮舟的回答,见他自觉理亏,叹息着摇摇头,“都打过这么多次交道了,什么时候合兵一处,什么时候各凭本事,秦侯还不知吗?”
秦淮舟抿了抿唇,“那,可还有商议的余地?”
“没有。”她干脆拒绝。
说话间,通明门也到了,她停下步子,与秦淮舟稍稍拉开些距离,“虽然没有商议的余地,但,看在你尽心替我想了那么多驳斥弹劾的话的份儿上,我给你个提示。”
“什么提示?”
她目测了一番两人现在的距离,“手,伸过来。”
周围空旷,无人经过,两边的宫墙给这处地方天然遮起一块阴凉,影子都隐在墙影下,只有身影随着迈动的步伐,悄然接近。
秦淮舟走近她身侧,朝她伸出手。
指骨分明的手,如玉莹润,看上去纤长,但抓在手里,又恍然惊觉,这只手竟比她大出这么多。
她屈起指尖,以他掌心为纸,在上面写下三个字。
“这个提示是,一个名字。”
提示写完,她没有马上收回手,指尖仍虚虚的悬在他掌心上方,随着她每一次呼吸,都隐约擦在他的掌心。
若有若无的触感从指尖传递进掌心纹路,秦淮舟顺势微微收拢五指,握住她的指尖。
“……多谢苏都知赐教。”
第83章 第83章
指尖重新触及掌心,暖意随着手指的收拢,萦绕其间。
她轻轻回抽,没抽动。
收拢的手指刚刚好卡进她的指间关节,嵌得严丝合缝,拇指也有意无意搭在她的小指上,热的温度传递过来,干燥暖意里立刻氤氲出一点濡湿。
“嗯?秦侯还舍不得我……”
她故意停顿住,看绯红与绛紫两道衣袖被春风纠缠,也看他耳垂处蓦地染出的红晕,然后才接着将未尽的话说完,“……的、提、示?”
被握住的指尖蓦地松开,衣袖垂落下去,神色也恢复成一惯的淡然,“苏都知两次提醒的都是同一个名字,不知可否再多透露些,此人究竟与何处有关联?”
她略一歪头,“你不知道?”
便听秦淮舟叹出一声,“线索都被苏都知截走了,只靠这一个名字,秦某实在难以下手。”
“那真是太可惜了,”她笑眯眯地看他,心情很好的道,“我只能提示到这里了,再多说的话,手下岂不是白努力从秦侯这里挖线索了?”
话说完,她也不等秦淮舟有什么反应,径自转身往通明门内走去。
身后始终落着两道目光,她没有回头,因此也不知道,正在看着她的人,眉宇间拢起一层极淡的柔和,怔怔出神。
……
泰王世子元融的卷宗摆在案头,苏露青将验尸文书抽出来,仔细看了一遍。
元融的尸身上,除了颈侧的那道致命伤,前胸后背都有些细小的伤痕,像是某种小型锐器的擦伤。
看过验尸文书,她叫上梁眠,前去停尸房,再次查看元融的尸身。
“泰王还是没来过么?”她问。
梁眠摇摇头,“没有,自从阆国府那次出了刺驾意外,宁公因惊吓病重,泰王就一直留在阆国府内照看宁公。世子遇害的消息送到阆国府内,听说泰王只传出一句,‘知道了’。”
苏露青神色略顿。
梁眠也跟着嘶出一声,“泰王只有元融这一个儿子,就算他们父子二人全都超脱凡尘,父子亲情总应该还在。独子丧命,他却还能如此平静,难道是骤闻噩耗,悲痛过度,反倒看不出情绪?”
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他们手上经手过无数案子,也因此见识过各式各样的人,有些人骤闻噩耗,第一个反应却是笑。
苏露青随手掀开蒙住尸体的白布,白布底下立即冲起一股更为浓郁的腐臭气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