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五日不曾理过他后,她唯一丢给他的话,是“东西还你了”。
方别霜以为他的缄默代表了接受与妥协。
她面对着墙,说了临别的叮嘱:“那个护心鳞,应该还是有办法重新长回去的,你收好了,不要弄丢。”
一阵静默。
很久之后,少年才再度开口。
“九重天上,有一种井,叫化魂井。”
……什么跟什么?
没头没尾的。
方别霜听不明白。
荷包被他重新塞回了她的手里。
衔烛伏卧在她枕畔,交代道:“护心鳞既已离身,于我便全无用处了,你要收好。化魂井可以给你这世间绝无仅有的力量,有那些力量在,谁都不能欺负你。你再也不用害怕了。你可以做你想做的任何事,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唯有一件事,你要答应我。”
方别霜不语。虽然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但他终于下定决心要走了。这样很好。
衔烛还是不能习惯她的沉默。
他好像不该要求主人答应他什么的。不论从什么时候算起,他在她面前,都缺乏这样做的资格。
他只当在说自己的心愿了。
“你要过上你真正想要的生活。”
“我很累。”他尾音越拖越长了,“很想你带我去很多地方看看的。好羡慕他。不过,也无所谓的。其实能在笼池里等你回来,我也很开心。”
方别霜皱起眉心。
羡慕谁?笼池又是什么?
“得了力量之后,再决定要不要找回从前的记忆吧。那些记忆不好,就此忘记,永远都想不起来,对你而言不是什么坏事。”
方别霜扭回了脸。
少年红瞳半阖,了无光彩。
与她对视也无动于衷。
全然不同于刚醒来看到她时的欣然。
“你怎么了?”方别霜忍不住问。
他没动静。
她还要追问,他开口了,声音轻到了极致:“主人可以抱抱衔烛么。”
他眼睛眨得很慢,似乎连这样微小的力气都要耗尽了,“你好久没有抱过我了。”
主人无动于衷。
他垂了眼睫。
方别霜僵硬地翻过身,僵硬地搂住了他的肩背。
少年动也未动,任她拥着,毫无反应。
帐内月光要彻底收束不见了。
她下意识收紧了手臂。
她惘然地问:“你自己有法力,不是想去哪里就能去哪里吗。你想去哪?”
之前在崩溃边缘,连尾巴都收不住的时候,他都没这样沉寂过。
崩溃边缘。
方别霜拨开他散乱铺陈着的长发,摸了摸他的额头。
额纹不见了。
少年一无所觉地蹭了下她发凉的手心。
“我走以后,”他声音低而颤,“主人可不可以不再讨厌我。”
第36章
方别霜不会与自己生活无关的人计较。
他走以后,她会很快忘记他,当然不会再有喜欢或讨厌这一类无用的情绪。
所以她点了头。
点头之后,她才意识到这样似乎是变相承认了自己现在很讨厌他。
她不讨厌他。
可早在那天,她就已说了好多遍这样的气话。
现在哪还有解释的必要。
她心里有了一股奇怪的情绪。
像眼睛里多了根不知何时跌进来的睫毛,看不见、寻不到。
却招惹出长久的不适与忧虑。
他死了心,决定离开,这分明是于谁都有益的好事。
可他现在,不太好。
他的额纹不见了。他身上还有很多没好全的伤。
更漏一声一声,催着月亮落下去、太阳升起来。很远的地方传来了一声高亢的鸡啼。
方别霜的手臂一直僵硬着,没有收回。
很多话无从开口。
她死揪之前的问题不放手,语气硬硬的,又问他:“你想去哪。”
不知道他是不是故意的。她好多天不理他,他今天也非不回答她。
脸上痒痒的,一片冰柔。
气闷间,她垂眸,看到他微乱的发丝在黑暗中发着一点莹润的白光。
显得他有点毛茸茸的。
眼睛闭着,睫毛黑黑的,十分浓密。
有点乖。
方别霜暗掐手心。
她把那句问话扩长了:“你不是说想要我带你去很多地方看看。你想去哪?在我正式定亲之前。在这之前……”
她看他闭着的眼,“在这之前,我可以养着你。但你得听我的话。你能听我的话吗?”
少年没动。
方别霜也僵着不动,眼睛不眨一下。
光照不到的地方,她落在他肩膀处的手指轻蜷,光洁衣袍被揪出了一点细微的痕迹。
衔烛半睁开眼,望着她。
方别霜的心骤然一抖。
心尖颤巍巍地跃上了一抹紧张。
少年双瞳灿若琉璃,瑰美无双,勾着人移不开神。
即便此刻这双眼睛依然没什么光彩,只是默而无声地回视着对方。
方别霜气息微屏,激烈心跳之中,竟有些不敢想他接下来的反应。
若他拒绝怎么办。
少年望她一会儿,垂了视线。
他垂望她的手臂:“你可以爱我吗。”
方别霜眨了下酸涩的眼,哑口无言。
他扇动两下睫毛,慢慢地补充道:“这些天,假装一下,骗一骗我。”
主人有一颗柔软的心。分明不情愿,还是对他有了不忍。
他不想再让主人去做她不情愿的事了。
可他不好。他贪心得要命。他还想得到她所有的关注,所有的疼爱。他不甘心就这样走。
方别霜看着他。
他似乎并没有央求的意思。和刚才问她能不能抱他一样,她不答应,他不会怎么样,她答应,他也不会怎么样。
“没有的东西,我装不好,”方别霜顿了顿,他果然没什么反应。
她做了最大的让步:“你若听话,到时候可以提点要求,告诉我你想我怎么装。”
她的本意是要他好好地离开,从此两人互不相扰。如果满足他一些请求就能让他把额纹长回来的话,她可以答应。
“主人。”今晚他似乎格外疲累,话未说完,眼睛再一次闭上了,“谢谢你。”
好一会儿,方别霜捋一把他的长发,收了手臂。
她平躺下来,看着帐顶。
远处的鸡啼犬吠,越来越清晰了。
吃过早食,去藏杏院请完安,方别霜也没跟谁打过招呼,出来便让人安排了马车。
马夫问去哪儿,方别霜坐在车厢内发了好半晌的呆,吩咐道:“山塘街。”
“小姐,您,”一撩帘进来,芙雁惊得捂了嘴,指着她怀里的小银蛇,压低声音道,“您怎么出门还带着它呀!您要抱着它去见姚公子不成?”
她当她进城是要为将来的婚事采买东西,回头还是要转道去姚府的。
方别霜没解释,葱白指段捏着小蛇脑袋,无意识地揉了揉。
小蛇轻吐信子。
芙雁搓搓手臂,回身撩帘往外退:“我还是坐外头吧。”
方别霜回神,刚松了握蛇的手指,怀里一沉一软,多了位身姿健美的少年。
少年轻趴在她身上,胳膊搭着她的肩膀,脸贴着她的胸前。
未卸太多力气,只轻轻的一团。
一大团。
方别霜唇角紧抿,盯向他的眼,他竟已不顾她的僵直,闭上眼睡了。
方别霜抓住他一边肩膀,忍了一忍,还是没推开。
他最近怎么如此嗜睡。
马车摇晃,逐渐驶出街巷,莫名把方别霜的思绪晃回了那个磅礴的雨天。
她咬了唇,想尽量忽视掉被少年轻贴住身体的触感。
那天她攥着小银蛇坐上马车,小蛇从她袖口蹿进去,把她全身乱爬了个遍。
雷声大作,她被激得直抖,还要与旁人周旋。
但都那么狼狈了,她那时也只觉得无措而已。
甚至心里还有点发现小蛇肯对自己亲近的欢喜。
与前些天被他困在浴桶内,用手揉洗过全身时的心情完全不同。
方别霜别着脸看车窗,手攥上窗帘,想一把掀开透气,刚透过缝隙瞥到外面的繁华街道,又立刻松开了。
她回眸看向怀里沉睡的少年。
万一被人看到她与这样一个男子共乘一辆马车,后果难想。
干嘛招呼不打一声就化人形啊。
还一声不吭就睡。天还未冷,这就要冬眠了吗?
她继续看车窗缝隙,听车外热闹,思绪渐凝。
早晨刚起来那会儿,她又问了一遍,他到底想去哪。
衔烛想很久,竟然跟她说不知道。
彼时少年坐在窗台上,支着腮,看她对着镜子梳发,声音有点轻渺:“主人,你想去哪里。”
方别霜透过镜子与他对视一眼,一下一下认真地梳头发。没说话。
她也不知道。
她只知道自己该去哪。至于想去哪,一是她想也去不得,二是她真没特别想去的地方。山山水水的,无非四季之景,她在自家院子里看了一辈子的亭台水榭、山石落瀑,感觉也就那样。
她回避了过去:“是你要出去看,问我作什么。”
“主人是自由的。主人的所行所住,不该为我所牵动。”少年轻抬手指,微风一过,少女丝丝缕缕一头乌发都被理顺了,“主人想去哪,就带衔烛去哪。”
梳无可梳了,方别霜攥攥梳柄,回头看他。
他也看着她,目不转睛。
一出阊门,车外热闹更非同寻常,挤得马车一步三停。
车前一重,方别霜立刻意识到是芙雁要转身进来了,蹙眉冲怀中人道:“变回去。快点。”
少年呼吸依然绵长。
芙雁已经在推车门板了,方别霜对少年软白的脸颊伸出手,刚要捏下去,想到昨晚在他颈间看到的几道红痕,手指又蜷起了,转而去扯他粗白的手臂。
没扯两下,芙雁已推开门板要掀帘了,方别霜紧张道:“这里人多,我们到空旷地方再下车吧。”
“他们看不见我的。”
方别霜惊而回头。
少年终于醒了,却仍保持着搂靠她的姿势,抬眸望着她。
芙雁掀帘探来脑袋:“哪有空旷地界,找个下脚处都不容易。要不您就在马车里坐着吧,要什么东西,我找人去买。本来咱就没必要亲自出门嘛。”
方别霜圆睁着眼睛,看看她,又看看身侧。
“知道了,你先出去,在下面扶我吧。”
芙雁没走,一言难尽的表情:“蛇呢,您真要揣在身上逛街?”
少女光下白净的耳朵忽然透了一丝红:“你别管了,他不会伤人。”
她这天生主意大的小姐啊!真要命。芙雁撇撇嘴,扭头下去了。
方别霜推了一把旁侧的少年:“变回去!”
衔烛垂眸。
一尾小白蛇从她肩上慢爬到了她手心。
方别霜放下袖子把他收好,戴上幕离下了马车。
山塘街一带为姑苏城最为繁华之地,靠近阊门码头,商铺众多,每日天不亮街头街尾就挤满了人。方府离此不远,但方别霜来这的次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即便是上回七夕与苏府众人同行,也不曾到过这里。
兴许是因为有护心鳞的作用在,人虽多,实际走起来倒不觉得有多拥挤。
商铺琳琅,沿街不乏吆喝叫卖,演杂耍、唱戏说书的更围了望不尽的人群。芙雁越逛越兴奋,方别霜却拧了眉心。
太吵。
人多得她心烦。
她抚了把袖子里的小银蛇,没想到小蛇不动一下,尾巴也缠她手腕缠得不紧,好像还在睡。
方别霜烦躁到了极点。
本就为他出的门,他睡什么睡。
她转步往回走:“我累了,带我回马车吧,要买什么东西让小厮买去吧。”
芙雁依依不舍地最后看眼耍猴戏,收起兴致扶她回巷了。
进了马车,关上隔门板,方别霜扯下幕离,一把掏出衔烛,把他放到了木茶几上:“你不喜欢这我们直接回去好了。你法力不是很高么,还要冬眠?”
衔烛歪坐在木茶几上。
方别霜瞥他一眼。
少年眼睫垂顺,恹恹的。
“怎么不说话。”
“有点累。”衔烛回视她,“主人不喜欢这里,对不对。”
“之前没见你这么累过。”方别霜揪着袖子,背靠车壁,看着窗外,“没什么喜欢不喜欢的,我不爱出门而已。”
“戴着幕离,很烦。担心别人看见你,认出你。你不自由,也不自在。”衔烛也随之望向窗子,迎面而来的风吹开薄帘,吹动了他的长发,“这里真的很热闹。多数人都很高兴。主人喜欢能让自己高兴的地方。但高兴不起来,反而会开始讨厌这里。”
“主人很少想办法让自己开心。也许是从前试过,总是失败,渐渐放弃了,不如平平静静,待在家里哪也不去。是这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