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
她回得很快,“皇祖母向来不喜阿肆。”
闻言,太后轻哼一声,算是对她有自知之明的回答。
“可是阿肆想知道为何,因为如今在宫中,除了您……”
泱肆停顿了一下,接着道:“和父皇,阿肆已经没有别的亲人了,这么多年了,孙儿一直想不明白,您为何那么不喜欢我。”
她在宫中的敬爱交心之人,从母后到梅妃,再到皇兄,他们都接二连三地离开了她,每个人的离开,都抽走了她灵魂的一部分。
明明被包裹在大北唯一的公主这样的尊贵外衣之下,却站在了孤立无援的悬崖上,无路可进,也无路可退。
而那个把她逼上去的人,却是她最敬重之人。
望见她脸上显而易见的黯然与神伤,太后眉眼动了动。
“魏泱泱。”
泱肆猛然抬起头看向她,在她的记忆里,太后唤她都是靖安,从不像父皇皇兄那样喊她阿肆,生疏得,像是不愿意和她有任何关系。
太后的神色竟有一瞬的松动,看向她的眼神有一瞬间的柔和。
“倘若你只做魏泱泱,哀家会比疼煜儿还要疼你。”
可她是魏泱肆,是护国公主靖安。
她不是养在深宫里娇生惯养的公主,如所有公主一样待字闺中,学习女红礼仪,而是站在国家和百姓面前的女子,是不让须眉的巾帼。
泱肆的鼻尖酸了一下,随即笑了笑道:“那您多疼疼魏嘉煜吧,趁他还年幼。”
离开寿康宫时,泱肆遇见了从养心殿回来的魏嘉煜。
他神情木讷,完全不见一个七岁孩子该有的活力,见了她,只是埋下脑袋便要走开。
泱肆见过他年幼的样子,虽然林淑妃在时对他的教导也很严苛,常常对他打骂,但他只要碰到喜欢的东西,或是只要能来寿康宫玩耍,都还能够无忧无虑的开心,直到十二岁时林淑妃自缢而亡,他虽然也从此沉闷起来,但身上的少年气仍在。
而这一世,他的沉闷来得更早,也更彻底。
目前为止,他已经是皇家唯一的继承人了。
不,从一出生,他就已经背上了这个称号。
大皇子体弱多病不久于人世,没有人把他当回事。
泱肆望着魏嘉煜的背影,想起上一世的他,到后来,虽只有十五六岁,但已经能够辅佐帝王朝政,算是一个出色的皇子。
泱肆突然笑起来,有些苦涩。
父皇啊,原来你,早就计划好了。
前世南下夜郎作战时,阿烈曾经问过泱肆,如果有来生,要做一个什么样的人。
那时的泱肆满腔热血,一心只有击退劲敌,还大北安宁。
所以并不懂,她话语里面“殿下定要做个普通人,福寿双全,安然终身”是何意。
直到现在,她才明白了,为什么希望她是个普通人。
泱肆回到未央宫,让阿烈把侍卫队召集过来。
加上阿烈,总共十二个人。
这十二个人每一个都忠心耿耿,每一个人都是阿烈从慈幼局带回来的孤儿。
泱肆很少把他们都召集到一块,基本上有什么事都是和阿烈沟通,再由阿烈向下吩咐,倘若阿烈不在,她找的也是沐佑。
因此,当所有人聚集到未央宫时,都在心中默认,殿下这次一定有什么重要的任务。
泱肆看着他们每一个人,缓缓开口:“这么多年来,大家跟着我辛苦了,从今日起,侍卫队便解散了,我会给大家足够安享余生的银钱,你们可以去过自由的生活。”
解散侍卫队?
众人都面面相觑,没有人敢相信这是她说的话。
阿烈也沉了沉眉,旁边的沐佑出声问道:“为何?殿下,我们的职责是保护您,您为何要把我们遣散?”
前方负手而立的人只是用余光瞥了他一眼,目视前方,“这是最后一次命令,现在,你们跟着阿烈去库房领银钱和身契,然后离开皇宫,永远不要回来。”
沐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转头想去问阿烈,而后者只是静静地看着自家殿下,随即单膝下跪,“属下遵令。”
众人跟着阿烈离开,落染上前来,自从太子逝世,而国师被献祭之后,殿下整日往外跑,神色愈发冷肃,也愈发沉默寡言。
从前国师在时,她常常都是喜笑颜开的,而现在,她的喜怒哀乐好像都在火祭那一天跟着国师一起,被烧成了灰烬。
落染这几日便开始惴惴不安,说不上为什么,总觉得会有事情要发生。
而现在,殿下竟然解散了自已的侍卫队,让她这种不安感更加强烈了。
“落染。”
果然,殿下看向她,那神情分明没变,可她却没由来心惊了一下。
泱肆望着她,柔和了神色,轻道:“你也出宫去吧,跟着沐佑,他会照顾好你的。”
心中的不安终于落到了实处,落染张了张嘴,一下就哽咽了:“殿下,您连落染也不要了吗?”
白玉在两人脚边跳来跳去,泱肆本想伸手拍拍她以示安稳,但还是蹲下身来,将白玉抱起,送进她怀里。
“去吧,带着白玉一起,听话。”
落染抱着白玉,知道殿下虽然很温和地同自已说这些话,但其实内心早已坚定,无人能改变。
看她一副马上就要哭出来的表情,泱肆勾起唇,无奈地笑了笑。
可是她的笑容里,已经没有了真正的快乐。
“不准哭,把自已照顾好,把白玉照顾好,我以后会去看你们的。”
第225章 为什么
这几日阳光明媚,京上城的夏天总是万里无云的晴朗,炽热的空气仿佛被点燃一般,浮躁的热浪在空中翻滚,叫人心里也跟着浮躁起来。
泱肆站在未央宫的长廊下,整理前世今生的记忆,整颗心都往下沉。
阳光斜照进来,刺进眼里,她眯了眯眼,转身,走出长廊。
养心殿,帝王正伏案桌前,批阅手中的奏折。
泱肆推门进来,径直在案桌外跪下来。
魏明正抬起头来,面上没什么表情:“怎么了?”
泱肆看着他,还是那样威严,凛然可畏的帝王气场。
而面临她时,总习惯和善地笑,慈爱地唤她阿肆。
可是啊,可是。
“父皇,儿臣前来请罪。”
“请罪?”
魏明正放下手中的奏折,问道:“何罪?”
“儿臣辜负了父皇的信任,作为护国公主在其位不谋其职,毫无作为,愧对父皇,愧对百姓。”
她一字一句,却是铿锵有力:“儿臣自请剥去护国公的称号,驻守封地。”
护国公主的封地,西北的最大一个郡,靖安郡。
她这是要自降为郡主,离京去封地。l
魏明正似乎是叹了口气,站起来,绕过桌子走向她。
“阿肆果真是愈发聪明了。”
“不。”
泱肆摇着头,几乎要一句一泪:“阿肆如果足够聪明的话,皇兄就不会死,莫辞也不会……”
魏明正站在她面前,微微俯下身,用指腹抹去她眼角即将涌出的泪珠。
“阿肆,你不该治好他的病。”
“为什么?”
泱肆咬着牙,努力抑制自已的情绪,紧紧盯着他。
千言万语,都只化成了一句为什么。
为什么要这么做,他们不是他的孩子吗。
他为什么连自已的孩子都算计得明明白白。
魏明正站直身子,目光投向远处,像是陷入了长远的寂静,为君多年,他的情绪已经被沉淀到了最底层。
“清诀太有主见了,跟你一样,你们兄妹俩都太不可控了。”
魏明正重新看向她,“阿肆,朕也是没有办法。分明君临天下,可是朕每天坐在这偌大的宫殿里,常常觉得自已孤身一人,朕总是身不由已,群臣想要左右朕,百姓想要批判朕,他们讨论的最多的,是皇位要给大皇子还是小皇子,阿肆你知道吗,甚至连你,也在他们的讨论范围之内。”
终于真实听到了他真正的想法,泱肆只剩扼腕与心痛。
“所以,您从没有想过要治皇兄的病,哪怕您手里明明有雪灵芝,却是拿着它去十四阁,作为刺杀儿臣的筹码。”
魏明正身影顿了顿,转过身去,将背影留给她。
沉默,便是默认。
“所以您,任由儿臣与林淑妃争斗,因为您根本不愿意让她真当上皇后而使得林家在朝中一家独大,泄露的火药也只是您用来处置林家的工具,您把阿烈安排在儿臣身边,取得儿臣的信任,也是为了防止某一天,儿臣心存谋逆之心,或者您发现儿臣已无用处之时,能够毫不费力将儿臣降伏。这宫里的每一个人,都是您的棋子,我们走的每一步,都是您早就已经安排好了的。”
泱肆桩桩件件往外数,每一件,都足以令她窒息。
“父皇,您真是太自私了,您爱的只有您自已。”
他的眼里,只有他的君主之位,只有他手里至高无上的皇权,他要掌控一切,一切有可能脱离掌控的人和事,都会被他舍弃。
前世的魏泱肆便是如此。
其实一直是他伪装得太好了,给了她无尽的父爱和纵容,让她根本不把那些流言放在心里。
击退西凉后,朝中有人曾向帝王旁敲侧击,护国公主手中掌握了大量兵权,若其有不顺之心,恐怕难以收服。
但泱肆当时并不在意,自已问心无愧,再加上紧接着南疆传来战报,她又挥兵南下,就把这些话都抛之脑后。
现在想来,那时的皇帝就已经坐立难安,一边需要她带兵打仗,一边怕她起兵谋反,篡了他的皇位,真如坊间传言那般当个女帝。
所以,阿烈的任务是,打赢夜郎一仗,大北战事平定后,杀了她。
而他继续稳坐皇位,能够继承他衣钵的,是他亲手制造并培养的傀儡,小皇子魏嘉煜。
他这一道算盘,打了整整二十年。
魏明正重新看向她,竟然否认道:“不,阿肆,朕是真的爱你,就像爱你的母后那样。”
他这句话,就算不说,曾经的泱肆也是这样坚定的认为。
父皇爱母后,而母后逝世得早,所以他才会将对母后的爱一并给了她这个女儿。
泱肆紧紧皱着眉:“您如果真的爱母后,就不会把她从魏洛言身边抢走。”
这话成功让魏明正的眼里闪过一瞬狠厉的凌光,暴露了他的内心。
随即,他轻笑一声,笑容里藏着些怪异:“你连他的存在都知道了?”
“他有着皇家的姓,却被人抹去了痕迹,整个大北关于他的一点儿信息也找不到,父皇,除了您,我不知道还有谁有这样的能力。”
只有帝王,才能将一个人从历史上彻底抹去,无人再敢提起,也无人再过问,等着时间慢慢将人们的记忆也消磨。
闻言,魏明正轻笑一声,算是肯定她的说法。
“可是你说错了,阿肆,不是我抢走了阿音,是魏洛言那个混账抢走了她,她本该就是我的!”
魏明正蹲下身来,刚刚泱肆说的那些他都能十分平静地面对,而此刻,却激动得脖子青筋暴起。
他用力握住泱肆的肩头,向来肃穆的脸上竟显出崩溃:“明明是我先认识的阿音,为什么却是他们俩相爱了?阿肆,这不公平,这不公平啊!”
这件事似乎是他心中过不去的巨山,永久地屹立在那里,不论是过去二十年,还是三十年,都亘古不变。
即便不知其中的细节,泱肆也猜了个大概,她喃道:“爱是没有先来后到的……”
“是,所以父皇也会一直爱你的,阿肆,即便你是那个混账的孩子,父皇也愿意一直把你当做自已的皇女。可是你插手得太多了,你怎么不安安静静做个小公主就好了呢?朕给你锦衣玉食,给你无忧无虑,你为什么不要?你为什么非要做个顶天立地的人?”
他的语气突然变得疯魔,一字一句都像一把刀插进泱肆的心脏里。
血流在心里,让她濒临死亡。
泱肆张大了眼:“您说什么?”
他不是她的父皇?
而那个,她这辈子才得知的名字,才是她真正的父亲。
难怪,她的记忆里,母后总是那般忧郁,常常独自一人望着窗外出神,也常常在看向年幼的她时,轻轻叹气。
那时她以为,是她总是调皮,惹母后不高兴了。
泱肆抓住自已肩膀上的双手,慢慢扯下来,终是感到了绝望。
“我一出生,您就赐了我护国公主的称号,母后去世两年,我九岁,您就把阿烈安排在了我身边,明明您从一开始就计划好了,要将我推向这条路,却要质问我,为何不做个无忧无虑的公主?”
第226章 不认此罪
偌大的宫殿里陷入了空旷的寂静,魏明正的眼神空洞了一瞬,唇角微微抽搐,仿佛深陷一片黑暗中无法自拔,脸上的神情崩溃而阴郁。
明明他给了那个人无上的荣耀,排除万难让她做了皇后,明明他已经竭尽全力对她好,甚至不介意她腹中那个与别人的孩子,承诺会视如已出,华妃觊觎她的皇后之位,也被他铲除,让她在宫中安稳做一个至高无上的皇后。
可她还是不肯爱他。
她每天坐在坤宁宫,心里念的脑中想的,都是另一个人。
他怒极,恨极,为什么,明明他才是先爱上她的那一个人,却如何也比不上魏洛言那个混账。
好不容易将她留在身边,她却还是早早抛下他离开人世,留他一个人困在深宫,困在无尽的长夜与过往。
泱肆看着他,眉头紧锁,替他做出了回答:“因为我是个女儿身,加之我也不是您的骨肉,所以您可以将我培养并利用,为您做尽一切,只因我是个女子,谋权篡位的可能性不大,给您造成威胁的可能性也不大。”
但即便如此,他还是安排了一个阿烈在她身边,还真是未雨绸缪,防患于未然。
“您说什么疼爱我,其实都是假的,您不过是一边利用我,一边将自已的仇怨加诸在我身上。”
这些,在他说出她不是他的皇女时,泱肆立刻便了悟,原来这才是他如此对她,可以毫无所谓让人杀死她的原因,只因为,她根本不是他的女儿。
“所以您可以无所顾忌在我成亲之日算计皇兄,让国师也跟着遭殃。”
根本不管她到底会有多伤心,让她在自已大喜之日亲眼见证自已最爱的人杀死了自已的兄长,甚至逼得她不得不亲手处死自已的挚爱。
魏明正的脸色慢慢恢复平静,只有眼眶微微发红显示他方才情绪的激动。
语气也慢慢淡下来:“国师?阿肆,他也是你害的,倘若你不爱上他,他永远都是可以是国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