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回应,亦没有回头,听了她的话只是加快了步伐,走下最后一级玉石台阶,往宫门去。
泱肆双手叉腰,气得眼冒火花。
呸!她魏泱肆情感路上最大的拦路石居然就是江b辞本人!
她一跺脚,哼了一声,回身爬上台阶,往未央宫去了。
她走后,魏清诀从拐角处走出来,身后的李公公手里拿着拂尘,半弯着腰。
“阿肆何时与国师如此亲近了?”
李公公望着自已足下的地面,回道:“奴才也不知,兴许是自从上回在黎塘,国师救了殿下开始的?”
冬夜清冷,魏清诀望着她离开的方向,手掌半握抵在唇边,轻咳了几声。
他一直便觉不对,国师怎么会出现在黎塘?
李公公忙道:“大皇子,夜深露重,当心身体,赶快回华清宫吧。”
“无妨。”
魏清诀摆手,“公公,父皇是不是有意在今年冬狩上,给阿肆物色驸马?”
“是,京上各家公子的花名册已经拟出,今日早朝后便已呈给陛下。”
“父皇可有中意哪家公子?”
“陛下并未直言。”
李公公回道:“不过陛下倒是赞了一下慕丞相家二公子,称其才华横溢,是个可塑之才。”
“慕家二公子?可是前年的文试状元?”
“正是。”
寒风乍起,扬起魏清诀的发丝,在空中飘舞,打了几个旋,迟迟不肯停下。
魏清诀抬手挡风,帕巾掩唇,重重地咳嗽,咳得撕心裂肺,眼角猩红。
李公公连忙轻拍他的后背,“大皇子,您这病得严重,还是快些回去喝药歇息吧!奴才给您传步撵。”
“不用。”
魏清诀强忍着止住咳嗽,帕巾上已是一片血红,他擦了擦嘴角,将手帕在手心攥紧,声音虚弱:“多谢公公,我自已可以回去。”
言罢,他便抬脚往华清宫的方向走,步履沉重而缓慢。
李德洪站在原地看着他孤独远去的背影,许久,才摇着头叹了口气。
第73章 「梦境」她的背影
建北二十年,秋末,京上皇宫早早便一片喧闹,宫人们上下忙碌,筹备今日的盛典。
吉时到,宾客皆入列,长公主身着华服,在宫女的搀扶下,在万众瞩目下,一步一步踏上台阶,在金銮殿前停下。
司仪高声致祝词:“北皇天女,十五成人,今选吉日,元服始加,抚琴鸣瑟,成其笄礼。祭天祀地,以成厥德,孝悌忠信,修齐治平,寿享天年,安乐平生。”
长公主焚香举至额前,拜天跪地,再拜帝王和太后。
太后代皇后之责,为其梳头挽发,插上翡翠金丝八宝簪。
帝王给了她最盛大的及笄礼,所有朝臣携妻女位列下方,共同见证这一刻。就连常年不见人影的国师,也出现在大典之上。
那长公主面色平静,神色庄严,直到大典结束。
坤宁宫。
皇帝没有命人将这里重新翻修,还是保留原来的样子,时常有人来打扫。
泱肆跪在先皇后徐氏的灵位之下,抬首望着上面自已当初一刀一刀亲手刻上去的字迹。
母后徐音书之灵位。
“母后,泱泱今日长大成人了。我已经很懂事了,能照顾自已了,您不用担心我……只是有些遗憾,不是您为我挽发上簪。”
她轻声说着,声音渐渐低下去,又怕听者担心似的,强笑着开玩笑一般接着道:“不过您放心,父皇待我极好,竟让我在金銮殿前完成笄礼,不知道又有多少大臣上书说这不合礼数了。”
“母后,我虽已及笄,但我还不想嫁人,不想离开皇宫,不想离开您。”
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
“这么多年过去了,皇兄的病还是不见好,我真的很怕,怕有一天,他也会……”
像您一样离开我。
“您说这究竟是为什么?您和皇兄明明都是那么好那么好的人……”
从坤宁宫踏出来,在前往未央宫的廊亭下,遇见了国师。
对方看到她时,在她三米之外便驻足停顿,待她走近后,颔首行礼。
“殿下。”
对方却仿若未闻,神色黯然,与他擦肩而过。
她走后,他还驻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直至她走远,再也见不到踪迹。
半月之后,西疆传来战报。
西凉国军队跨过禄枯河,入侵大北边境小城缙川,来势汹汹。
刚刚及笄的长公主于殿前请命,愿亲自领兵西征。
身穿金甲跨上马背,奔驰出城。
尘土飞扬,城墙之上,一道白色身影立在墙头,负手远眺。
不过月余,长公主便凯旋而归。
铁蹄踏雪,穿城而过,再回来时,已经是更加坚韧不拔,勇猛果敢的一个人。
宫门外,马车内,男人掀起车帷一角,望着她挺拔的背影。
在从城中便紧随而来的百姓的欢呼簇拥声中,踏进那宫门。
二十二年春,大皇子的葬礼上,她面容憔悴,一张小脸毫无血色,惨白虚弱,抱着那一方牌位走在队列前方,眼里黯淡无光。
他隐匿在人群中,和目送逝者出殡的众人一起,望着那个方向。
后来,战事愈来愈多,她离京的时间愈来愈长。
她从边塞归来,赶着进宫复命时,“碰巧”遇见从金銮殿同皇帝商议政事出来的他。
他仍是会驻足行礼,她急着面圣,单手抱着头盔,得暇匆忙点个头,有时顶多来得及喊一声大人,只是人已经一只脚踏进了金銮殿。
他还停留在原地,望着她的背影。
……
“大人,出宫的方向在那边,您可是行错了路?”
回来没多久,春节都来不及过,她又要出征,正在未央宫收拾行囊。
未央宫在皇宫最深处。
他怔了怔,道:“无事,随意走走。”
他继续往前行,她从未央宫出来,一样的步履匆匆。
一样的擦肩而过。
她的脊背愈来愈挺拔,眼神愈来愈沉稳坚毅。
她不再是一个小姑娘,而是守卫大北的英雄。
凛寒道:“大人,将至立春,您是否也要离开了?”
春天就要来了,京上还是一片清冷,寒霜未融,冰河凝结。
她的身影消失在拐角,下次再出现,不知又是何时。
……
建北三十一年六月,夏日,凛寒找到了他。
“大人,此次长公主出征夜郎,恐怕……”
他骑马日夜兼程,所过之处风雪弥漫,寸草不生。
没想到,还是迟了。
从此以后,就算是背影,就连背影,也见不到了。
……
“殿下,殿下?醒醒……”
朦胧之间,泱肆听见有人唤她。
勉强睁开眼,眼前一片模糊。
她抬手去摸眼角,竟触到一片湿润。
落染心急,用手帕给她擦泪,“殿下着了梦魇?我见你闭着眼一直在落泪,却是怎么也唤不醒。”
泱肆还沉浸其中,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躺在床上望着头顶的白纱承尘,一时分不清自已身在何处。
没有得到回应,落染更加着急,起身去倒了水回来,“殿下,可好些了?来喝点水吧。”
泱肆在她的搀扶下坐起身来,捏着那杯子却是怎么也喝不下去,只是望着里面晶莹的水出神。
落染亦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当她是梦见了什么伤心事,跪在床榻旁,手掌轻轻来回抚着她的背。
“没事了殿下,都是梦而已。”
榻上的人转过身面向她,靠过来把额头枕在她的肩上。
“落染……本宫不在时,你在未央宫是不是等得很辛苦……”
落染不明白她话里的意思,殿下明明一直在宫里,除了去年打仗出去过一段时日。
但她还是偏过头去也轻轻靠着殿下,道:“不是的,因为奴婢知道,不管殿下在哪里,都一定会回来的。”
泱肆再也说不出话来。
前世,他是不是也是这样想的?
原来,前世他们为数不多的碰面,大都是他刻意制造的“偶遇”,原来在每次点头擦肩之后,他都会站在原地,在她看不见的地方,长久地注视着她远去的背影。
原来他克制且温柔,不奢求回应,只要能看一眼,便已是知足。
原来他一直在大北等着,等着她回来,能够再唤她一声,殿下。
原来,自已留给他最多的,就是她的背影。
胸腔里又闷又堵,像窗外的天气,大雪纷飞,不知掩埋了谁的一腔热意。
第74章 没有你我会死的
“殿下,您真的要出宫去?”
未央宫内,落染正在为泱肆更衣,只是嘴上仍是忍不住嗦:“天就快亮了,这几日举国斋戒,按理您是不能出宫的。”
泱肆穿好鞋履,拍了拍她的脸,道:“别担心,你先下去歇歇,早膳之前本宫会回来的。”
言罢,就打开门往外走。
知道拦不住她,落染道:“殿下等等,外面又在下雪,您带上伞。”
泱肆看一眼外面飘飘洒洒的雪花,有些迷茫,接过落染递过来的油纸伞,片刻不停地离开。
她要去的地方,是国师府。
魏泱肆从来都不是一个犹豫不决的人,有什么问题一定要在当下解决,否则她内心难安。
今夜无风,只有成片成片的雪静静飘落。
冬日天亮得稍晚些,江b辞的院落还是一如既往的黑暗。
她撑着伞,在江b辞所居的院落里站了很久,望着那扇紧闭的木门,陷入沉思。
将至冬至,天气愈发寒冷,她渐渐冻得手脚僵硬。
大半个时辰过去,晨光慢慢爬上天际。
面前的木门被打开。
泱肆抬起伞沿,掀起眼帘,与他对视。
他素来沉静的眸子里,浮现了丝丝意外,震惊,和不解。
但看到她被冻得通红的鼻尖时,又通通化成另一种情绪。
在泱肆的解读中,那应当是心疼。
他走过来,语气沉沉:“今日斋戒,殿下来这国师府站着作何?”
泱肆将伞举高,也撑在他的头顶,眨了眨眼,一副楚楚可怜,答非所问:“莫辞,我冷……”
他眉头轻蹙,道:“先进屋去。”
她很听话地走进去,自已寻了位置坐下。
江b辞转身去柜子里,翻出几根蜡烛点上。
泱肆坐在冰冷的椅子上瑟瑟发抖,望着这丝毫没有变化的房间,问道:“你这儿怎么还是这样?我给你买的东西呢?你为何不用?”
江b辞望着眼前的蜡烛燃起来的火苗顿了一瞬,没有回答她,转身走出房间。
再回来时,刚到门口,就听见里面的人在不停打着喷嚏。
他走到她面前,把手炉递给她。
泱肆双手接过来,仰着脸笑:“谢谢莫辞!”
他还是没有说话,只站在原地,静静看着她。
望着他明显有些沉的脸色,泱肆试探着小声道:“莫辞,你不开心吗?”
他后退了两步,“殿下明明畏寒,为何还要到处乱跑?”
泱肆抱着手炉,才渐渐觉得手掌有了知觉。
“可是下雪了,我想见你。”
他不为所动:“昨晚才见过。”
“说起昨晚……”
泱肆偷偷打量他,心虚道:“是不是我说我以前不想见到你,所以你生气了?”
要不然为什么会下雪?她本意并不是想惹他生气,而且她自认为自已也并没有惹他生气啊。
“没有。”
“真的没有?”
江b辞:“……嗯。”
“你确定没有吗?”
泱肆站起身来,“你听我说,我以前年幼无知,才会有那些不成熟的想法,昨天我跟你说,是因为想与你坦诚相待,我不是故意要让你不高兴的……”
江b辞看着她着急解释的样子,“所以殿下特意来,就为了说这个?”
“当然不――阿嚏!”
这里不比未央宫,泱肆狠狠打了个喷嚏,心想这下回去着凉又得被落染说一顿了。
江b辞的眉头再次蹙起来,“殿下在外站了多久?为何不叫臣?”
“唔……也没多久啦,你不要担心。”
泱肆佯装思考,她是故意轻轻翻进来的,就是怕吵醒他,又嬉笑道:“总是半夜吵醒你不好,所以想等你醒来再说。”
江b辞只凝着她,她的发梢沾了湿气,有些湿润,鼻子还是红红,她时不时就要揉一下,双手也是冻得发红。
身上的衣物估计也是湿润的。
就是个骗子,怎么可能没多久。
肯定要受寒了。
江b辞的眼眸沉下来,再次后退了一步。
“殿下回去吧,不要再来了。”
泱肆怀疑自已听错了,这人怎么油盐不进的?
“所以昨日我同你说的话,你是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吗?”
“殿下不应该改变对臣的态度。”
他低下头去,不看她。
“没有臣的话,殿下会过得更好。”
泱肆上前两步,语气轻轻,仿佛真的没听清:“嗯?你说什么?再说一次。”
他后退,她步步紧逼,直到走到他跟前。
他颔首低眉:“我说,如果没有我的话――”
“我会死。”
他抬眸,被她望进眼底。
她站在他面前,认真注视着他,从未有过的认真,不再是以前那些笑意盈盈的嬉闹。
“你听懂了吗?莫辞,如果没有你,我会死的,所以你舍得吗?”
江b辞定定站立,望着她的眼。
明明早已习惯只看着她的背影,可是她却突然回过头也看向了他。
他握了握拳,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再最后问一遍:“臣对殿下而言,当真有如此重要?”
“当真。”
她点头,眼神坚定。
“我对莫辞说过的话,没有一句作假。”
江b辞那如寒潭一般的眼,像被撒进了一把星辰,从深底里散发出璀然的光。
泱肆看着他怔愣的模样,以及那明显明亮起来的眼眸,一下子没忍住笑出声来。
连带着眼睛也弯起来,纯真而动人。
笑声越来越大,笑得前仰后合,最后实在忍不了笑得肚子疼似的,抱着手炉蹲在了地上,把脸埋进臂弯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