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阶之下,有人在高声呐喊,看不见人影,只听见疾跑中靴子踏过水洼的声音。
“靖安殿下进宫!”
“靖安殿下从西北边境回京了!”
一声呼喊高过一声,许是来的人并未提前传来消息。
又一声“靖安殿下入宫”过后,宫门的守卫大步跑上台阶,要去金銮殿禀报。
他仿佛从怔忪中回神一般,缓缓收回视线,撑开伞,慢慢走下台阶。
雾气中的视野范围极差,大雾之后有没有人,并不能看见。
他想快步走完这台阶,却走得极慢极轻,在矛盾之中,又集中所有的注意力去听。
听一道熟悉的脚步声。
沉稳有力,踩过宫中金砖,有着不负勇往的独特气质。
很近了,一步一步,踏上了石阶,在左侧。
大雾之中,那个人的身影从模糊到清晰,愈来愈近。他微微垂首,握着伞柄的手竟不知觉地在用力。
她的步伐很快,少倾便就要与他面对面。
不对,不是面对面。
他在右侧,她在左侧,中间相隔甚远,而她始终昂首挺胸,目视前方,若是不转过头,应当是不会看见他的。
他手边的力道愈来愈紧,她没有撑伞,冷寒的细雨飘下来,落在她成熟坚毅的眉宇间。
又要擦肩而过了吧。
他甚至已经停下了脚步,等她再踏上几级台阶,他便可回头。
可是,当他掀起眸子时,却对上了那人的眼睛。
她的眼睛深沉,蕴着许多在沙场上拼搏而来的稳重与沉着。
他心里一紧,正要颔首行礼,她却突然向他走了过来。
“大人!”
他有些错愕,再看向她时,发现她竟然笑了起来。
她快步走到他面前,笑起来时,脸上那些拒人千里的气息消失殆尽。
“我们赢了!”
他下意识将油纸伞撑出去,她便走近一些,走进他的伞下。
她笑着传达自已的喜讯:“西凉退兵投降,我们赢了!我们终于胜利了!”
第一次靠得如此的近距离,他看清她笑起来时,眼睛弯弯,眸光清亮,在这灰沉沉的世界之中,是唯一有生气的事物。
他想出声,喉咙却哽了一下。
“……恭喜殿下。”
“是恭喜我们!”
她笑着跑出他的伞下,不顾这寒雨,急切地奔向重重台阶之上的金銮殿,要亲自在殿前传递自已的捷报。
他抬起头,清楚地看见她的背影踏进了金銮殿。
站在原地许久,定定地望着那个方向。
我们。
她说,我们。
他久久地沉浸在这两个字当中,不知周遭的雾气渐渐消散,雨水停驻。
待他回过神来时,是一道刺眼的金光穿过几缕薄雾,照进了他的眼睛。
转头去看,是一轮红日,散发着温暖的光芒,驱散了寒冷,驱散了阴沉。
泱肆虚浮在他身后不远处,看见他紧紧盯着那轮太阳,许久,才缓缓闭上眼。
阳光落在他的侧脸,落在他的眼睫,令他看起来柔和无比。
泱肆想起来,那年,大北的冬日数十年第一次有太阳,是在她进宫传来捷报的时刻,众人皆道,是上天的祥兆,是她将祥云瑞彩带进了京。
不知,原来是因她向他微笑。
应当是第一次吧,相识多年,她第一次对他笑。
因为她那时太高兴了,与西凉持续了五年之久的战争,终于取得胜利,一进宫见到一个可以说话的人,便迫不及待地将好消息分享。
他又在原地站了许久,睁开眼,再次望了眼金銮殿的大门,收起手中的油纸伞,走向左侧的台阶,循着她方才踏上来的路径,一步一步迈下去。
阳光照耀地面深深浅浅的水洼,发出闪闪的彩光。
这一年的冬天比以往都要暖和许多,大北打了胜仗,连上天也昭示着大北的强盛。
……
清晨,落染端了水进殿,为自家殿下梳洗。
发现她早已经醒了,睁着眼睛盯着房顶看,一眨也不眨,不知在想什么。
落染将热水放在盆架上,“殿下醒了?现在可要起身?”
泱肆摇了摇头,翻了个身背对外面,把脑袋埋进衾被里,声音闷闷地传出来:“不想起来……”
落染心里偷笑,殿下怎么还会赖床。
她走近,趴在床边,很是疑惑不解:“殿下,您不是说您心悦之人是国师大人吗?为何昨日皇上有意让慕家二公子做驸马时,您却默认了?”
“本宫没有默认。”
她转过身来,一副烦躁的模样。
“本宫这是被人算计了。”
落染听不懂,只是急忙道:“谁敢算计您?有人要害您?”
“恪…算是帮他也帮本宫吧。”
泱肆叹气。
让陆绾儿与慕蔺成亲,对自已来说倒也是件好事。
管她为什么认识莫辞,住在莫辞的府邸,反正她嫁为人妻,对自已就没有威胁了。
落染听得云里雾里,还想追问,就听见身后似乎传来响动,随后一道白色的影子从自已旁边一闪而过,等她抬起头看过去时,发现白玉竟然一下子蹿到了床上,两只前爪踩在了殿下的脸上!
紧接着而来的是殿下的一声低吼:“小崽子你干什么!”
白玉不知为何,在床上四处奔窜,留下了一串串爪印,泱肆掀被下榻,一手叉着腰一手指着它大骂:“你胆子大了是不是?竟敢袭击本宫!还不赶紧下来,赖在本宫床上作甚!”
小狐狸不知是听没听懂,总之是安静下来,缩在了最角落里,一双狭长的狐狸眼盯着她看。
泱肆见它并不打算下来,于是俯身过去伸出手想要将它捉下来,没想到这小崽子灵活得很,一下子就窜到了另一角趴下来,得意洋洋地摇了摇尾巴。
泱肆转过去还想再捉,可是它溜得很快,愣是连毛都没摸到一下,如此几个来回,泱肆都没能将它抓住。
落染在一旁看着,忍不住笑出声来。
原来世间还会有殿下无能为力的事情。
泱肆气的不轻,听见她笑,回过头来没好气地瞪她一眼。
“笑什么?还不快帮忙把它弄下来?”
“哦哦是――”
落染反应过来,走过去,向白玉拍了拍手,然后摊开手掌,“白玉,快过来。”
白玉瞬间听懂了似的,三两下跳进落染的掌心,乖顺得很。
……
空气安静下来,气氛有些诡异。
落染也不知为何白玉如此听话,可是唯独对殿下野蛮得很,所以她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
“带它出去。”
过了片刻,泱肆平复下来,挥了挥手,走向盆架去洗脸。
落染连忙抱着白玉走出寝殿,走远之后终于憋不住大笑。
“哈哈哈,白玉,你一定是殿下的克星!我可是第一次见殿下露出那种气愤到极致却又无能为力的表情,真是太好玩了!”
第89章 洛言
泱肆洗漱完毕,让落染把自已床榻的衾被和床垫统统换新的,又命宫人把寝殿清扫一遍。
她坐在外面的廊椅下,趴在栏杆上,望着外面的天空发呆。
今日没有太阳,也没有下雪,是个无风的阴天。
阴天代表什么,泱肆还不太清楚,至少应该比雨雪冰雹好很多。
她在想,以往年年冬季除了雨雪霏霏,顶多就是阴冷的天气,那岂不是代表莫辞总是很不开心?
为什么一到冬天就会这样?对他的身体会不会有什么影响?
百思不得其解之中,沐佑走进未央宫。
他在一米外单膝跪地,“殿下,曹嵯死后我们彻查了云山,发现确实在地窖还有一道隐藏的暗门,可惜晚了一步,里面早已经空了……”
“就知道会如此,慕蔺去救人的时候,就已经惊动了他们。”
曹嵯的死,不过是泱肆给他们的一个下马威。
她仍然望着外面,“林府的事查的如何?”
“回殿下,林府这几日没什么动静,城南雪崩一事,没有任何马脚。”
泱肆并没有感到意外:“吏部尚书做了这么多年,能轻易被查到才奇怪。”
“还有一事……”
沐佑继续道:“方才属下进宫时,听闻婉心殿请徐将军入宫叙旧。”
泱肆“嘁”了一声,圣祈刚过,就忍不住要去试探徐鸿飞的底细。
想讨好?晚了。
突然想到什么,她喊落染:“你见到本宫的夜明珠了吗?”
落染抱着一床被褥走出来,一颗小脑袋从厚厚的被褥后面探出来:“什么夜明珠?殿下,未央宫没有夜明珠啊。”
见她这幅吃力样,泱肆眼神示意,沐佑连忙起身去帮忙,一下把被褥轻松抱在自已怀里。
落染笑着道谢,领着他去浣衣局。
泱肆思索了一下,国舅给她的夜明珠应当是被她落在了母后的坤宁宫。
她站起身来,看了眼门里面还在忙碌打扫的婢女,反正暂时闲来无事,去一趟坤宁宫。
她在坤宁宫找了一圈也没找到,忘了自已是放在哪个角落了。
想了想,那天晚上她最后去的地方是书房,因为小时候母后总在那儿教她和皇兄读书写字,所以那天她又进去看了一眼,估计是放那了。
母后是一个很爱诗书之人,书橱里塞满了各种各样的书画诗集,全都是她看过,并一本一本亲手放上去的。
母后在的时候带着她读过一些,母后走了之后,她就再没有勇气亲自去翻开其中一本,坐在这里安静地读完。
泱肆大概扫视了一圈,最后去书案翻找,果然在书案上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找到了那个装着夜明珠的锦囊。
正准备离开时,她突然发现书案最里边的抽屉上挂着锁。
她俯身去看,是一把七言藏诗锁。
母后为何要在这里挂一把锁?
泱肆起了好奇心,对着那锁转动上面的字研究了半晌,最后用一句诗解开了:
世间安得双全法。
疑惑更深,为什么会是这样的一句诗作为密语?
她把锁取下来,拉动抽屉,将近十年未动过,木质的抽屉卡了一下才被拉开。
里面除了一个卷起来的画轴之外,什么都没有,她把画轴拿出来,小心翼翼地在书案上摊开。
是一幅女子的画像,画这幅画的人画工极好,上面的女子穿着藕粉色衣裙,笑容嫣然,面庞柔美娟秀,却又能从她的眉宇间读到来自骨子里的坚韧。
泱肆愣住了。
这是母后的画像。
这应当是她还是一个少女时候画的,因为上面的她明显稚气年轻许多,与自已记忆中的模样相差了很多。
母后没有画像,所以经过这么多年,她的样子在泱肆的记忆里愈来愈模糊。若不是那一双温柔似水的眉眼与印象里母后看着自已的样子相差无几,泱肆肯定认不出。
这是父皇给母后画的吗?那为什么要锁起来?难道是想珍藏?
画上没有题诗,但是右下角有一个印章,用的是上好的朱砂,印章上字迹清晰。
“洛言……”
泱肆轻声念出来,此人是谁?在她的印象中,并没有这样一个人出现过。
算了,总归是有了个念想,先带回去再说。
另一边,被邀请的徐将军姗姗来迟。
清晨时便派人去将军府请,快晌午了人才来,林淑妃坐在婉心殿等了将近一个上午,心中十分不快。
果真是一家人,甥女和舅舅脾性都一个样。
即便如此,她还是面带着微笑,起身去迎:“国舅来了?快坐,我命人备了上好的贡茶,快来喝杯暖暖身子。”
徐鸿飞越过她径直走进去坐下,语气平静:“不必了,老臣不如娘娘这般金枝玉叶,只是一介粗人,不懂得品茶。”
徐家当年可是大户人家,他虽习武,怎么可能连喝茶都不会。
林淑妃回过身,笑道:“国舅说的哪里话,你我本就是一家人,何来这高低贵贱之说?”
徐鸿飞面不改色,看都不看她一眼:“娘娘是要做皇后之人,老臣不敢随意攀附。”
当初若不是他将林家带进京,他们才不会有今日这般好光景。
林淑妃忙跪下来,诚恳万分:“是国舅给了林家一切,林家不胜感激,我身在宫中多年,也从未忘过国舅的恩情。”
徐鸿飞睥睨着她:“娘娘还是唤老臣将军吧,这国舅之名,反正也将要易主。”
一旦她做了皇后,国舅,就是她的父亲。
林淑妃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这人句句带刺,见她跪下也不假意让她起来,她说尽了好话,他还是不为所动。
她摇了摇牙,心想忍一忍,等她做了皇后,看谁还敢这般折辱她。
“将军勿要说这些生分之言,”她讪笑着站起来,“我们是一家人――”
“老臣看娘娘是对一家人有何误解?”
徐鸿飞站起身来,眼神犀利,如一把利剑将林淑妃狠狠震慑,“徐家姓徐,不姓林,泱泱她是我妹妹徐音书的女儿,是我唯一的外甥女,林家若是还想保住今日这个位置,就最好安分一些,否则,我徐鸿飞虽然远在边塞,但是能给你们的,也照样能收回来!”
第90章 你还没有资格死
许鸿飞离开婉心殿之后,泱肆派人请他到未央宫用午膳,没多久便到了,刚踏进来,就听他说:“我正想着要来同丫头一起吃饭,没想丫头就派人去找我了。”
泱肆挽着他的胳膊进来坐下,“国舅难得回京一次,当然要请您来了。”
“你怕不是想知道那林淑妃同我说了些什么吧?”
“当然不是!”
小心思被拆穿,泱肆尴尬一笑,忙给他夹菜,“不过国舅想给我说说也是可以的。”
许鸿飞笑了笑,拿起玉筷吃下她夹的菜,“她想同我套近乎,以为我还念及林家当初为西北统一做出的牺牲,想获得我的支持,哼!简直异想天开!”
他说着,冷笑一声:“让他爹入朝为官已经足以抵偿,还想通过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来套近乎,想的挺美,以为我不在时他们做的那些龌龊事我一概不知?丫头我告诉你,我已同皇帝打过招呼,林家若是再敢对你不利,别说皇后,就算是林家那点地位,他们也别想保住!”
徐鸿飞打小就很疼爱泱肆,即便见面次数不多,但他每次进宫都会给她带些好吃好玩的东西,他宠爱自已的妹妹,爱屋及乌连带着妹妹的女儿也无条件地疼爱,尤其是徐音书离世之后,他更是见不得有人敢趁他不在欺负自已的外甥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