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北二十二年春,皇兄也病逝了。
泱肆的人生从此亏空了大半,只剩下父皇,以及父皇守卫的江山。
西北战事连连,皇兄的葬礼过后,泱肆再次请命,领兵西征。
建北二十三年,国舅徐鸿光战死在她面前。
从小到大,泱肆接二连三地亲眼目睹至亲在自已面前逝去。
从此以后,她的生命里,只剩下四个大字。
保家卫国。
后来有一年,泱肆带领军队在一场战役上取得了大捷,大伤西凉元气,他们暂时不敢动兵,她便赶回京过春节。
宫中设了盛宴,庆贺她的胜利。
泱肆从狂欢中默默退出大殿。
习惯了边疆的苦寒和孤寂,听得最多的,是战土冲锋陷阵的呐喊,是振奋人心的号角,是兵器碰撞的声响。
殿内欢歌载舞的乐音,和人群举杯高喝的喧闹,都让她觉得十分遥远。
腊月底,天气依然寒冷,寒风瑟瑟,雪花飘扬。
泱肆在宫中漫无目的地游走,不知是因为宴会上喝了太多别人敬的酒,还是被寒风吹的,总之有些头晕。
于是在回未央宫的路上,泱肆趔趄了一下。
险些摔倒时,有人及时扶住了她。
那人身披一件梅红色的绒毛斗篷,望向她的眼神,温柔似水,透着些担忧。
声音也很温柔:“殿下,你没事吧?”
泱肆摇摇头,重新站好,道过谢之后便要离开。
身后的人却追上来,挽着她一边胳膊,搀着她进了最近的一个宫殿。
里面种了满院的梅树,此时开得正盛。
她被扶进温暖的殿内,在不甚清醒的意识里,听见那人道:“殿下今日刚回来,就去赴宴,是不是没有好好休息过?”
那人又摸了摸自已的额,絮絮叨叨一般往下道:“殿下脸色看起来不太好,额头也有些发烫,是不是生病了?还是在战场上受伤了?”
所有人关心的,都是她有没有打胜仗,唯独眼前这个人,关心她有没有受伤。
那一晚,梅妃替她处理背上不知何时复发的刀伤,外面的雪下不停,殿内却很温暖,梅妃的动作也像她这个人一样温柔。
那时的泱肆有一种错觉,母后回到了她的身边。
……
此时,泱肆望着抽屉里的东西,迟迟没有动作。
花朝节那日,她邀请梅妃出去散心,遭到了拒绝,说还有事要做,想来指的就是这个。
原来在那时,她就已经知晓自已时日无多,于是用生命最后几日的时间,为泱肆做了这块红盖头。
榻上的人轻声回应她:“殿下,抱歉……我等不到你成亲之日了。”
泱肆站在那里,垂在两侧的手握紧,她低着头,不敢去看她的脸。
“你就不能……不离开吗?”
她用的词是,离开。
不要像母后一样离开。
“你不是想要自由吗,不是想回到江南吗?我有办法让你离宫,放你回乡,你能不能不要放弃自已?”
那时陆绾儿一句话点醒了她,她知道自已做再多都没用,不若让梅妃回到自已热爱的地方去,不要再被关在皇宫这个牢笼里。
可是她说完这句话,殿内却是一片沉寂。
泱肆抬起头,与榻上的人对上了目光。
她的眼眶竟然有些湿润,却又是笑着,向泱肆深深地摇头。
“殿下。”
梅妃道,声音很空灵,在人的心中激起回响:“回不去的,是心中的江南。”
江南于她而言,已经成为了一个太遥远太遥远的地方,即便是人回去了,心也不知所归。
泱肆定在原地,明明也算是个拥有二十六岁心智的大人,此时却固执得像个小孩,什么也听不进。
“我不懂你说的这些,我只知道,只有活着,才能追到心中所想。”
床上之人还是笑,唇角虚弱地勾着,母后离开时,也是这样笑着望她,明明那么温柔,却是一点儿也不顾她的挽留,执意要走。
梅妃笑着向她招手,“殿下,过来。”
泱肆走过去,握住她的手。
她没有说话,泱肆就闷闷地往下接:“我第一次踏进梅阁的时候,就是想救你。”
第一次踏进梅阁时,她在梅林下起舞,翩若惊鸿,飘逸俊秀。
梅妃脸上的神情微讶,“原来殿下那么早就已经看出来了吗?”
要是早看出来就好了。
前世的泱肆,只觉得这梅妃娘娘是一个极好极好的人,却从没有想过,她会亲手结束自已的生命。
这一世,即便提前预知,做了那么多努力,时不时去梅阁找她闲聊,带她出宫去游玩散心,甚至知道她是一个负责的人,想用皇贵妃的名头逼着她活下来,却都无济于事,她终究还是会离开。
她曾赠她一束梅枝,她想回她一场生命。
可是她不要。
她的生命掌握在自已手里,她说不要就不要。
梅妃望着她脸上显而易见的低沉与难过,抬起手来,轻抚过她的鬓角。
“殿下,我不想做凤凰,更不想一直将自已囚禁。”
她用最平静的语气叙述着,是真的早就已经参透了生命。
“我十五岁进宫,如今已是第十四个年头,人生一半的时间都在皇宫中、梅阁的这一方天地里度过。这院里的每一株梅树,都是我亲手栽种的,我尽力去营造,让自已找到家乡的感觉,让自已能够接受留在这里。
我慢慢发现,困住我的不只是深宫,连我自已都把自已困住了,逃不脱,也挣不断自已给的束缚……我在这里失去了自我,被冠上了梅妃娘娘的名号,失去了名字,连我自已都要忘了,我叫,柳知梅……”
她是有名字的,可是这十几年来,她已经从这个名字中被剥离出来,又缠上另一个名号叫做梅妃的厚茧。
她没有自我,日复一日应付着生活。
这深宫之中,谁又是拥有独立人格的呢?
林淑妃死了,是那样一个下场,受万人唾弃,什么都救不了她。
露妃被夺去妃位,打入冷宫,后半辈子都将在那冰冷阴暗的地方度过。
还有很多,他们谁不是这样,被人主宰着,豢养在这华丽的囚笼里,飞不出去,只能在里面互相残杀,为自已划一片领地。
身在牢笼,还企图占地为王。
戴上荣耀的光环又能如何呢?从妃嫔变为皇后,从皇后变为太后,再从太后变为皇太后。
这些都将成为你的代称。
她不要代称,不要这些所谓荣耀,她要的,是一个真正属于自已的自我。
只不过,已经找不回来了。
泱肆紧抓着她的手,可是她心里很清楚,自已已经抓不住这个人了。
“殿下,可不可以……不要也将我强留。”
高高的宫墙将她强留,家乡的发展将她强留,连她自已也将自已强留。
那么唯一懂她的人,能不能够,不要这么做。
梅妃轻声说着,气息渐弱,语气里竟然有释然。
“殿下,放我走吧,不必介怀。”
放她走吧,不是死亡,是她的解脱。
泱肆的眼泪,随着她的话,一起滚落下来,说不出一个字回应。
梅妃用指尖轻轻拭去她眼角的泪,声音愈来愈弱:“阿肆……再唤我一声阿姐可好……”
泱肆抓住自已脸颊旁就要掉落的手,哽咽着,许久才从喉咙里艰难地挤出两个字:“阿姐……”
说完,梅妃的手就彻底失去了支力,只是因为被泱肆抓着,才没有坠落在床上。
泱肆不敢抬头,因为怕看到她凝结的笑颜,和紧闭的双眼。
第196章 我该喜欢她吗
春暖花开的日子里,梅花却是凋零的,它不属于春天。
春风吹过,梅阁的梅树上,那些繁茂的绿叶便沙沙作响。
夜色暗涌,世界寂静无声。
明明已经过了寒冷的冬日,却还是让人觉得很冷,空气湿又潮,钻进人的鼻腔,带着刺人的锋芒。
“大皇子,殿内污浊,您不能进去!”
魏清诀从华清宫赶来,不顾宫人阻拦,径直踏进梅阁殿内。
跪坐在床榻边的人,紧紧握着那再无温度的手,抵在自已的额前,面朝下,脊背消瘦,脆弱得好像一碰就碎。
她极少露出脆弱的一面,从小到大。
上一次见她这副模样,是皇后离世时,她像个被丢弃的小孩,手足无措,抱着他泪湿半边衣襟。
魏清诀走近,蹲下身,轻轻拍了拍她。
十年前,他也是这样轻拍她的后背,无声的安抚与陪伴。
宫人来劝她放手,他第一次对别人竖起锋芒,冷声让他们走,不要打扰她。
这一次,他也是这样摒退所有人,默默陪在她身边,陪她从悲伤里缓过来。
殿内还未来得及燃起烛火,时间在昏暗中静静流淌。
“皇兄……”
许久,魏清诀听见了她用微哑的声音唤自已。
她说:“这种感觉就像再一次失去了母后。”
这一次,她已经是个大人,不再像儿时那样,撕心裂肺的哭泣,哭到晕厥,再醒来时,母后已经被装进了那个大大长长的黑箱子里。
她抱着木棺继续哭,求他们把木箱子打开,不要把母后装进去。
魏清诀在她旁边席地而坐,同样不顾形象。
“母后离开时,我也觉得,就好像是我再一次失去了母妃。”
皇后待他极好,把他和泱肆一样,当成了自已亲生的孩儿来对待,所以她离世时,魏清诀也同样很难过,甚至因此疾病加重,几乎就要紧随其后。
若不是放心不下泱肆,他早就也离开人间了。
……
梅妃只是后宫中一位普通的娘娘,病逝之后,按照规矩,顶多也就是放入妃园寝,立块碑就算完事了。
魏明正看泱肆那伤心的模样,本欲要下令将其厚葬,举国哀悼三日,被泱肆拒绝了。
泱肆知道,梅妃也不希望如此,她只想安静地离开。
泱肆自作主张,将她火葬后,把她的骨灰装进了一只罐子里密封起来。
天色阴郁,映衬着她的心。
江b辞站在她身后,默默无声。
“莫辞。”
不用回头,她也知道是他来了。
他上前来,牵起她的手。
“成亲后,我们一起南下,把她送回她的家乡好不好?”
他的手掌干燥温凉,却给她安心的力量。
“好。”
接下来的日子,无需泱肆出宫去寻江b辞,他自已就会入宫来陪她,白玉如往常一样爱围着他打转,任沐佑和落染怎么唤也不听。
这两人,花朝节那日一起出宫去玩之后,关系更亲密了些,有时候泱肆会远远瞧见沐佑把她逗得脸红,羞愤地跑开,后者会追上去,笑嘻嘻地道歉。
江b辞每次来,都会带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来,每一样都价值不菲,很快填满了案桌旁一个半人高的置物架。
泱肆问他,是不是从鬼市拿来的。
他说是,她就会假意瞪他:“你拿我的东西来哄我?”
不怨她,他自已说的已经把鬼市送给她了。
江b辞一脸纯然,“我交钱了。”
“交给谁?”
“管账的长老。”
沉闷了好几日,小姑娘终于肯笑出声来:“他们会不会觉得你很好笑?自已拿钱买自已的东西。”
江b辞认真思索了一番,点点头道:“兴许吧。”
那几个长老当时的表情满是不可思议,诚惶诚恐的说主上直接拿走便是,不用付钱。
偏偏他十分严肃,不仅要给钱,还要按照出售的原价给钱。
几个长老大眼瞪小眼,不敢多言,只当主上这是以身作则,只得毕恭毕敬地收下他给的银钱。
泱肆听出了端倪:“你不是说,你有的都给我了吗?还说不用给你发工钱,原来是你自已还有私房钱?”
江b辞捏了捏她的脸,她很瘦,脸上没什么肉,但轻轻一捏却又是软软的。
“等你进了国师府,全都交给你。”
小姑娘满足了,趴在他腿上假寐。
早朝刚过,皇帝昭告天下,月初便是大皇子成人礼,此时宫中不该生不吉之事。且今年乃徐皇后逝世第十年,徐皇后宅心仁厚,定不愿看到年幼的皇子无处安生,秉承皇后的仁德之心,加之小皇子年幼,知事懂礼,皇恩浩荡,特赦无罪,暂居寿康宫,由太后扶持教养。
这一切,都是源于今日的朝会上,大皇子出言阻断了大臣们的争论。
是泱肆的意思,也是他的意思。
兄妹俩受到皇后的影响,都认为,不该让一个无辜的孩子受牵连。
或许还有更多的原因是,他们都在儿时失去了亲生母亲,对魏嘉煜也起了怜悯之心。
泱肆暗自喟叹,如今大北这后宫尚且没有三千佳丽,都能有如此多的悲剧发生,那么历朝历代,那些嫔妃娘娘,公主皇子,又是经历了怎样激烈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
而像梅妃这般郁郁而终的,大抵也是数不胜数吧。
察觉到她的情绪又有些低落,江b辞俯身,薄唇在她的头顶贴了贴。
落染在殿外禀道:“殿下,慕家二公子夫人进宫求见。”
泱肆眼都没睁,“不见。”
听出她语气不太好,江b辞轻声问:“怎么了?”
泱肆从他膝前抬头,一双大眼盯着他:“我问你,若是以后她离开公子府了,你还会让她回国师府吗?”
没想到她会突然问起这个,江b辞一时无言。
没有第一时间听到回答,泱肆更气了,别过脑袋不理他。
听见身后的男人问:“你很不喜欢她?”
泱肆哼一声,“我该喜欢她吗?”
本来就不爽陆绾儿以前住在国师府,加上她敢瞒着自已梅妃的事情,让自已一无所知,从梅妃即将痊愈的喜悦里一下子跌落,直跌到梅妃生命的尽头,泱肆怎么可能不气。
愈想她就愈发来气,挥开他伸过来的手。
“你们男人是不是同理心很强,都喜欢那样娇弱的女子?见人无家可归就捡回来养着?”
慕蔺是,他也是。
泱肆就是气,哪怕江b辞不喜欢陆绾儿,陆绾儿也不爱慕江b辞,她就是心里不舒服。
凭什么敢这么做?
她贴身侍卫都是女的!其他男侍卫连她的身都近不了!
凭什么他就敢在府里养个女人!
她气愤地抓着他再次伸出想要安抚的手,一口咬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