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下无风,逼仄的墙角里,女子言笑晏晏,声音极小,隔着一堵墙的长廊下刚好几个侍女穿廊而过,给本就温热的环境添了一把明火执仗,空气变得愈发灼热起来。
东方缓缓升起的朝阳,缕缕金丝密如绢,唤醒人心身处的活气,无形勾人心弦。
朝阳轻柔地贴上陆简昭温凉的唇间,怔愣中,他眉间清冷如春画冬雪,尽数小溪绵绵,眼睫轻颤,暗淡无光地眸色迅速掠过一抹难以言说的情愫,密密麻麻的痒意从心口蔓延浑身上下,就像之前在甜香街,郡主的衣袖无意识擦过他的胳膊,比他遇热发作的眼疾更让人难以克制。
无孔不钻地潮热悄然在他耳后染了一片绯红,放到白日里看,更像落日余晖的那抹火烧云,难以消灭。
黑暗里的男子滞了一瞬,目光聚在靠墙倚着的女子脸上,那双桃花眼漂亮地不像话,稍稍含笑,盈盈清泉水自流,最让人难以挪开视线的是女子清莹明澈视线,一眼坠入,前尘往事了如过眼烟云,不再执着,惬意地表情在女子脸上漾着,陆简昭看得见,却窥不见想看到的,欲望渐渐从心底跑到眸中,难以掩饰,只将眼皮匆匆阖上,声音压得极低,声音没了往日的冰棱,沾了暗哑。
“郡主不必做这些。”
第032章 礼让
噢~
檀允珩回了个‘我知道了’地表情, 抬手指了指刚走过侍女的那侧长廊墙壁,清新一笑,道:“秉公无私的陆司昭, 就打算一直将我困在这儿?”
月色婵娟,声情意绵绵。
她之前可没来过苏府, 为着在苏府不迷路,今儿戌时下衙, 回府后才将苏府的宅院工图细瞧, 找了这处矮墙,一来二去的耽搁了一个时辰。等她赶来, 苏御史刚好乘马车离去,她找准时机, 伺机翻进。
倒是巧了,陆简昭刚好在此,她知陆简昭会从这儿翻进, 至于在这等她, 意料之外。
下晌, 常幸往她身边凑, 跟她说了个关于陆简昭的‘秘密’。
陆简昭午时在偏堂审苏鸣,整个人看上去异常冷静, 却因苏鸣错言一句小司昭大人放低身段追夫,单手拎着苏鸣脖颈使其离地,常幸有板有眼学着那句“我从不是个薄情的。”
“很明显就是喜欢您嘛。”常幸双手一摊,娓娓道来, 他是真替自家大人高兴。
檀允珩听了这话, 没什么反应,她对陆简昭的心不了解, 却对人心中是否有她甚是了解,从一开始听到她说娶她,直接明了回拒,态度那般坚定,慢慢到今白日里苏鸣说她,再到这会儿人不知等了多久,只为等她来。
“郡主不必做这些。”陆简昭这话,很明显只有一种意思,日后这些自有他来做,并非近时,也明白告诉了她,秘密不是秘密。
看来陆简昭经过苏鸣一事,彻底瞧清了心中迷雾,那她可要抓些紧了,陆夫人中毒一案不能再拖下去。
今晚二人来,是寻一人,苏府肖姨娘,此人就是当年被苏御史强掳来当小妾的,那年苏御史还是地方官,见肖姨娘样貌出众,将人掳到府上至今不见父母。
先帝不正,官员无拘,肖姨娘的双亲恐怕也是报官无门,令元帝登基,这一现象好转,但檀允珩自始至终没听到过肖姨娘出府报官,或其双亲来都报官。
她想或许肖姨娘的双亲报过官,也怕是尸骨未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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牡丹阁乌灯黑火,在门外值守的丫鬟昏昏欲睡,一身姿轻盈的黑衣女子顺着那扇敞开着的支摘窗翻进屋里,落地脚轻,房内香料成堆,多到香味随处可嗅,檀允珩一时间又嗅到那股淡隐隐的清凉香膏的味道,手指抵在鼻尖,也没扼住山雨欲来地喷嚏。
门外的丫鬟丝毫没有苏醒迹象,倒是躲在屋外看守的黑衣男子在暗处,目不斜视紧盯着正在酣睡的女子。
苏御史在得知自家二儿子锒铛入狱后,也不着急,只等摸黑前往瑞亲王府上讨救兵,往昔小司昭大人在众人面前所做的事,皆是光明磊落的,苏御史信或不信,小司昭会趁着夜黑风高登门,自然不重要,重要的是苏御史不能让阖府严加戒备,不然百姓声讨之。
圣上信奉民重,天下百姓也知一个道理,他们的父母官帮他们做过实事儿,今苏府二公子铸成辱司昭府名声的大错特错,往昔听说苏府风气差,府上三个孩子,各个被惯的不成体统,如今苏二公子错已酿下,反而府上自行戒备森严,百姓才不会惯着,只需报给正在城北监督屋舍新建的大皇子,或者司昭府,严查下来,不仅苏府九族保不住,苏府祖坟都得被刨。
苏翁不敢冒此险,因此苏府一如既往夜深人静。
檀允珩步子走得轻而快,牡丹阁里一盏灯没留,窗柩外一弯银钩,院中杏树绰约,那道清冽的男子身影,倚靠着廊拐角,那双不见光的眸子,微微下敛,眼中警惕。
屋里一地碎玉,在檀允珩脚下缓缓淌过,她和陆简昭来苏府的目的是要把肖姨娘带走,她直径走到肖姨娘床榻前,将轻如蝉翼地几层床幔挑起,目光直直对上床榻里躺着的面容姣好,衣冠整齐的女子,她脑海里飞快转了下,明言:“我带你离开。”
檀允珩让公主府的暗卫在她离开公主府的半刻钟后,驾一辆马车悄悄停在苏府外街口的拐角处接应。
四人先后上了马车,只陆简昭一个男子,前室驾马车的暗卫有二,已容不下他,只好也跟着进到马车里。
四角各挂着一盏素净宫灯,嫩白的光照将宽敞的马车里照得亮堂,丝绸裹着软垫,窗牖上极近透明的妙绿色帷裳,活灵活现的绒花似水轻漾。
肖姨娘和丫鬟先上的马车,相坐在同侧,檀允珩习惯了坐在主位上,陆简弯腰走进来时,檀允珩身子懒懒坐着歪头瞧他,浓浓春风袭面,让他不设防地堕落在春夜里;再到他坐下,余光不小心瞥到对面垂首跟他问好的二人,骤然感觉浑身不适,手往主位那边一抻,挪了下身子,觉着还是不适,又挪了一下,直到余光里只剩下隔开前室的帘子,别无其他,才感觉舒适下来。
他在牡丹阁外视线一度审视着肖姨娘的值守丫鬟,起初他只是淡淡瞥了眼,没多想,屋里传来的喷嚏声不大不小,他能听见,丫鬟怎会听不见。
苏府好歹是三品官宅,大户人家,不会有这样的丫鬟,除非故意装睡。
为什么肖姨娘的丫鬟明知有人进屋,依旧装睡呢,定然是授了主子意的,檀允珩在屋里有跟他相同的疑惑,在肖姨娘执意要带着门外丫鬟一同离去时,便迎刃而解了。
相较之下,檀允珩坦然许多,她侧头视着往右侧软垫上坐着的陆简昭一寸一寸向她这边挪,在这人坐好,她与之目光不经意对上时,她眼神示意“陆司昭这是何意?”
陆简昭信誓旦旦用视线回,“礼让三分。”
身为男子,遇到眼下这等情况,定要目视无人之处,不留神地余光里也是对女子不尊重的,自当礼让。
除了她眼里容不下旁的啊。
檀允珩暗自在心中道破,礼让三分让的都差一点跟她同坐了,她瞧着陆简昭正常坐着,视线紧扣着轻盈起舞的前帘,意味深长一笑,挪了头到右侧,坐着的二人从上马车就一直未曾抬头,苏姨娘端正坐着,虽没抬首,却看得出态度决绝,倒是一旁坐着的丫鬟局促不安,替自家主子担忧往后的路。
“你二人叫什么。”她声音如朝阳轻跃,纯粹恬适,自带着净人心灵深处。
肖姨娘慢慢将身子往她这边一转,“民女肖绣安。”跟着肖绣安声落的另一道细小声接着道:
“奴婢向欣。”
无声缓解了局促。
马车很快驶出一条街道,一路无阻,南祈以南为尊,皇宫建在城南,不管天潢贵胄,沿袭世家还是官员,都聚在城南,到城中司昭府,已近戌时末。
司昭府夜晚也有值守的,已有提前接到陆司昭派人递来的口信,提前在偏堂里点了灯。
并非审讯,肖绣安被请着坐在官帽椅上,坐下后,没东张西望,小司昭大人的马车,宽敞舒适,可再怎么宽敞的马车也是闭塞的,她若挪视线偷瞧,必会被抓个正着,索性一直垂首未抬。
这是她第二次出苏府的门,第一次是苏翁进都任职,她从地方笼中到了繁花笼中,第二次她自由了。
也是她第一次见小司昭大人,传闻中的明仪郡主,和她从府上嚼舌根的下人口中得知无二,眉眼如春阳灿烂,既柔和又夺目,五官雅致,让人犹心生一种温暖明媚,当时她听到苏府下人这般偷诉,心中不免生了好奇,如今窥得真容,好奇心滚瓜烂熟,当之无愧到连苏府的下人都不敢都一点差池。
这样的人当父母官,报案的人才会心定。
陆简昭刚坐下时,迫不及待问了肖绣安一句话,“肖姑娘可知陆夫人当年一事?”没得到回应,反而他顺着肖绣安愣神地目光侧头过去,就看到跟他同坐高堂上的檀允珩,舒适坐着,他视线缓而向下,逐渐落在松松垮垮搭在椅柄上的手腕,跟那晚二人在城西徐记杂肉铺后的田地里一样着装,暗纹窄袖,细白手腕,被他攥在手中的温热脉搏,心跳平稳,丝毫没被他吓到,也是故意而为。
还记得他早早待在那片田中蹲守,待徐记杂肉铺吹灯后,他便行动,转头不远处屋外一道身影不鬼鬼祟祟,也不怎么光明磊落,躲人纸窗处偷听,一屋幽暗,那道身影转头也来了田里,他一早就知是谁,没起身没说话,反倒被人用匕首架他脖颈上,问他是谁,逼着他开口说话。
这个性子想想倒挺有趣的。
性子坦荡,做事自成一派。
老虎安然站在那儿,足够稀有,足够夺目,百兽之王捕猎,不单单是聪明狡猾,而是从无败绩,刻在骨子里的傲然心气,顺着那双藏着山花烂漫的桃花眼冒出,猎物自然而然不战而败。
猎物败给的是自己的心,甚至觉着百兽之王,就该嚣张快活,不受约束一生自由。
陆简昭低垂着视线,看着正在灵活翘起落下,重复以往的素指,唇角有意识地浅浅一弯,痕迹明显,似是在笑。
第033章 渴望
戌时已过, 更深露重,司昭府到处都是蝉鸣声,声嘶不断, 抖落白日里的热闹和沉闷。
那她又在想什么呢。
陆简昭盯着檀允珩看了几秒,得了一个满都城百姓都知的心话。
应是在想他何时才会对她动心吧。
灯火暖黄, 温煦弥漫,落在陆简昭双眉舒展的眉心, 竟缓缓生了眷恋之意, 昙花一现,倏然, 他转过头又问一遍坐在堂下的肖绣安,“肖姑娘可知陆夫人当年一事?”
站在肖绣安身后的向欣手指戳了戳姨娘的脊背, 肖绣安神色骤然回缓,听着耳畔向欣小声嘀咕重复着大司昭口中的话,她道:
“回大人, 陆夫人的毒确实是大夫人下的。”肖绣安刚看着小司昭出神, 让她想到了她深埋心底的在父母膝下快乐, 不知不觉过去二十多年了。
肖绣安如实道:“前数二十三载, 民女迫于无奈随苏翁入都上任,那时妙亲王已心有谋算, 背地里找上苏翁,一个七品到六品的官员俸禄寥寥无几,不足以养苏府上下,有人只需你跟他一党, 甚至还扶你步步高阶, 就是恩人,自此苏翁成了妙亲王一党。
过了一年, 大夫人入府,民女听闻大夫人有个闺中好友,已嫁给当时跟着圣上在外拼杀的陆先锋,大夫人还在府上和我们这些做姨娘的唠叨过,世道怎就只允许女子依男子而活,男子与男子不同党,做妻子的,竟和从小长大的好友往来也浅受阻碍,往后愈发甚重。
两年后,圣上登基,陆夫人成了候夫人,陆候顺理成章归了天下同心,大夫人那会儿有了刚过周岁的二公子,苏翁当着大夫人的面把苏鸣抱离威胁大夫人,要么下帖子宴请陆夫人阖府投毒于陆夫人,要么苏翁就当着大夫人的面把二公子掐死,大夫人做了选择。
陆夫人吃了带毒的食物,回府后,次日大夫人就疯了,直到陆夫人死后不久,苏翁很怕天家派人来访,大夫人说错话,于是逼着大夫人上吊自杀,对外说突发恶疾,不治身亡。”
虎毒不食子,苏御史这般拿子做挟一个刚做母亲的女子,无论结果如何,自己依旧风采,骂名留给女子,比小人更让人憎恶。
若是普通的六品官,依附权势为给家中寻个靠山,檀允珩都能敬佩此人爱护家人之心,在她掀起肖绣安床榻上的帷幔,看到人着装整洁,一副‘你终于来了’地样子,她瞬然懂了。
肖绣安肯定知道她今晚前去牡丹阁。
据她所知,肖绣安和其他两个姨娘都是苏翁效仿先帝从民间掳来做姨娘的,那时苏翁三房姨娘,未娶正妻,已有了苏大小姐,苏鹭,前几年嫁了苏鸣舅舅的儿子,温叔淩,作为早年苏夫人不幸身世,苏府给温府送去的靠山。
不止温府,除了陆府,圣上皇后还有妙亲王苏府外,都不知陆夫人为何无由来去世,更不知苏夫人真正死去的死因,苏温两府还是依亲家往来。
慢慢过了十几年,苏翁成了三品官员,女儿苏鹭在皇后设的宴席上,看中了温家公子,温叔淩,温家是个书香门第,多年来克己复礼。皇后心知肚明,苏鹭此举故意,还是准了这门婚事。
多年来,温府勾结富商柳家走私,也就是檀允珩母亲的前夫家,可这世道你知道又如何,没有凭据,哪怕是天家,也不能立足于天地间。
比起搜集谨小慎微的温府与柳家勾结私证,不如从苏府着手,纵着其犯诛九族的大罪,一个不留,只剩下柳家,不足为惧。
比起苏夫人的死,苏温两府更在乎的是追名逐利。
苏翁手段狠毒,待家中夫人,夏商两位姨娘的子女,可说千般纵养,可说故意而为,怕的是子女随着市井新风而走,有了主见,不受掌控。
此种做法,只有苏府而为,久而久之成了高门口中的风气差,连子女都不会教养,苏鹭身为温家媳妇,性子骄纵,一不如意就在温家闹着,苏鸣的舅舅和舅母可是不少听邻里数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