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允珩欲仰头时,陆简昭俯下的身子更低了,主动来与她四目相对,孤寂的深渊里,一个身前长发凌乱的女子不显惊讶,声音轻和,“离丑时尚有些空隙,陆司昭不打算小憩一会儿,眼睛不想要了吗?”
说完,陆简昭的视线往下挪了挪,落在檀允珩去了粉黛,依旧嫣红的唇瓣上,今晚早些时候,这会儿在意关心他眼疾的口角,沾上了他的唇瓣,绵软轻点,如春水绵绵,灌他心田,令无尽回味,他再度回而上抬的视线,流连忘返。
眼睛要的,要拿来看他的眼中景的。
再等等,等他母亲的案子结束。
陆简昭身子往前缓缓挪,脸一点点靠近檀允珩,眼中尽然映着一人,他眸中没有一点湿润之感,全然干涩,像是被折了枝的红梅,干涸枯萎,对回到树梢有极大的渴望。
他好渴望能分得清檀允珩。
真的好渴望。
约莫小一会儿,陆简昭垂了下头,将遗憾深深一藏,起身站在一旁,声音洋洋盈耳,“这么晚了,小司昭还是早些去西偏方安歇才好。”
第034章 环佩
夏雨连天, 纷纷扬扬落个不停。
一发髻中带着珠络发饰,衣着狭领长袄长裙的装束的女子,从马车上下来, 一手执伞,一手拿着一个雕刻着绒花的饰盒, 上了司昭府的台阶后,跟守在衙门口的衙役亮了下搁置在锦盒上的府牌, 直径进了司昭府, 巧与整装待发出府的陆简昭打了照面。
陆简昭看不出入府衙的女子是谁,但这身丫鬟着装, 他在长公主府见过一次,待女子朝他走近施礼后, 他道:“小司昭歇在西偏房,待会唤她。”说完,出了府衙。
昨儿郡主递了信儿回府, 说是整晚不归, 司昭府里缺这少那的, 宿萸一早赶过来给自家主子梳洗, 一进府衙,就看到了陆世子, 还听到了陆世子叮嘱她待会再唤主子。
宿萸来的甚早,主子辰时上衙,她便卯时一刻起,赶在卯时三刻到, 生怕路上出岔子, 早到心中早踏实,她本来就打算等会喊自家主子, 陆世子却开了金口。
莫不是陆世子已经喜欢上郡主了?
宿萸双手抱膝蹲在西偏房外暗暗揣度,郡主上次说,再添把火让陆世子上心,看来已经成功了。
一定是的。
离辰时缺了两刻,宿萸推门而入给主子梳妆,“奴婢看到陆世子出府去了。”
檀允珩昨睡的晚,等陆简昭丑时将苏府人全都收押到司昭府地牢后,她才睡下的,今儿醒的也晚,宿萸推门声,‘闹’醒了她。
她瞧了一眼沙漏,确实不早了,才起来坐在圆杌上,由着宿萸给她梳妆,她平静道:“陆司昭一早前往平邑县了。”
平邑县是苏翁的老家。
不知怎得,宿萸莫名想到了郡主和陆世子成婚后的样子,世子爷替郡主着想,郡主知世子爷做何事,油然而生的娴静恬淡,毫不快哉。
宿萸没给檀允珩梳往常上衙的发髻,寻了个女儿家的半浅髻,用翡翠珠玉钗挽起。
今儿午后三公主的棺椁出殡,凡皇室同席而坐者,着装素净,未出阁的小辈不挽发,不带冠,檀允珩需在午时前到三公主府,定是来不及重新梳妆的。
宿萸手巧,不出一会儿,铜镜里的女子去了惺忪,她接着给主子换衣裳,“公主让奴婢特意说一声,前往平邑县的还有瑞亲王府的三小姐,是瑞亲府连夜入宫跟圣上请的旨。”
南承瑾。
这事儿檀允珩也刚知道。
“瑞亲王府的算盘打的挺好。”檀允珩心中没什么波澜,瑞亲王的心思是想直拆,既然陆简昭同其成为一党,自然要将唯一的女儿托付终身,门当户对有了,就差喜欢了,南承瑾一心为着瑞亲王府,绝不向着外人,即便不喜欢陆简昭,也会为了瑞亲王府喜欢的,何况如今的陆简昭再怎么不喜女子,也会看在瑞亲王的面子上,一路待南承瑾和和气气的。
至于陆简昭,旁人还停留在这人对她态度决绝上,殊不知人心都是会变的,南承瑾再如何,陆简昭也不会美人误色的,不然这人昨晚就该说喜欢她了,才不会等到陆夫人一案解决。
就随南承瑾去。
既然如此,那不如借着陆简昭嘴硬,给南承瑾一点甜头,檀允珩缓笑一声,声音沾了点别样,“陆司昭应该先回陆府一趟,再出城门。”她把自己挂在腰间的凉玉环佩轻轻一拽,“宿萸,你拿着这个,现在就出城门,等到陆司昭后给他,他会明白的。”
檀允珩则去了地牢。
司昭府自今年开年,地牢有一阵冷清了,这下一来百口人,加上关押不够年数放逐的,占了个满满当当。
昨晚檀允珩没跟过来,不知陆简昭如何关押的,这会儿她到地牢,算是明白了,这人忒有意思了些,竟将苏翁和苏鸣单独关在同一个牢里。
然父子俩却一言不发,背对背靠着,苏鸣看见檀允珩来,掩走了视线,不再是那个有心气儿的苏衙役。
檀允珩想到王政安的狗被害一案,在陆简昭准许苏鸣自行查探狗头为何出现在苏府后,王政安也默不作声,不再叫嚣,很大程度上王政安是知情的,嘴上说着爱狗,确实爱过,转头为了王府利益就能把心爱的狗送往死路上的人,死后才爱罢了。罪魁祸首反过来还能镇定自若前来报案。
君子不坦荡,小人不彻底,赔了条狗命。
就像现在,她看着苏家父子,跟王政安和那条被害的狗无二差,苏翁昨晚着急忙慌登妙亲王府门,看似是为家子求情,实则只想保住苏府,却没想到一大家子还是锒铛入狱。
还是因着另一桩案子,多年前苏翁在地方任职时强抢民女,哪怕苏翁猜到司昭府定会趁着夜黑风高前去苏府挟人,也是没想到,自己的宠妾那般爱他如命,有朝一日会出卖他,利己终害己。
蓄意谋杀侯夫人一案,足够抄苏府九族,尚需等上两日,这桩案子还需先把肖绣安这个证人从苏府择出。
要么说陆简昭昨晚丑时前往苏府捉人巧合,睡意迷瞪,无法将消息递给苏府旁支,全然端了苏府嫡支,今早传出去的消息,苏府因苏翁早年抢占良家女收押候审,苏府旁支浑然不知祸以上身,还以为是个普通的强抢民女案。
因强占民女在令元帝登基后,思虑有女不愿相离,另行条令:
有心脱籍者,可报司昭府,由司昭府出面,收押夫家上至祖母,下至丫鬟轮番教导,往后不得加害脱籍者,付黄金十两以供脱籍者自由支配。
幼时,檀允珩不懂这条令,还跑到御书房跟舅舅争辩,“可是舅舅,南祈新令,强抢民女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最是折磨人,旧令为何就要看在先皇的面子上对坏人网开一面?”
令元帝看着那时的她一脸懵懂,发自肺腑地笑着,并将她抱坐在身侧,耐心讲道:“依情况而定,前者是舅舅不愿看着强抢民女再有,折磨人的法子是为逼退贼心不死的世间男子;后者事已发生,我们要给那些女子一条活路走,这些女子的路没几条了,若依前者而行,这些女子就没活路咯。”并没因她小,就搪塞之。
那会儿檀允珩七岁,懵懵懂懂,“为什么就没活路了呢。”
“珩儿试想一下,这些女子困于后宅方寸之地,政通之后,手无缚鸡之力者若有心报官,能出的了府吗?”
檀允珩摇头,“不能。”
令元帝拿了颗虎头糖给她,又问:“为何不能。”
檀允珩从令元帝手心接过糖,声音稚嫩,“强抢民女乃富人所为,富人府邸高墙,若依新令,富人为避免被活罪折磨,必会加害于被迫女子,南祈条令需给活着的人留活路,这样被迫害的女子但凡能逃出来,我们的司昭府一定会护好她们的。”
令元帝欣慰一笑,“我们珩儿真厉害,一说就透。”
多年过去,先皇旧令,无人开先例,唯有肖绣安一人闯了出来,还给陆简昭带去了陆夫人死的真相。
檀允珩就站在苏家父子的牢房外,她想有件事鸣该知道了,“苏鸣,你还记得你母亲叫什么吗?”她不知道。
苏鸣蓬头垢面的,一点点把侧对着檀允珩的身子,往后挪了挪,他宁愿望着墙,也不愿看他的阿珩妹妹,他心高气傲,平日子最爱美了,如今这个样子,早已无颜见人。
对阿珩妹妹的话,照回不误,“我母亲叫温姣玉。”姣姣如玉画中仙。
苏鸣只顾着避着她,却忽视了他父亲眼中一闪而过的杀气,还有护犊子的话。
“小玉已经死了,臣丧妻儿丧母之痛沉重,大人何必再三提及。”
看上去没一点愧疚感,檀允珩骨子里的教养让她不会落井下石,但苏鸣必须知道他母亲死的原因,这是身为儿子应该知道的,她看着苏翁道:
“苏鸣,肖绣安让我给你捎句话,她受过大夫人的恩惠,不愿看着大夫人死得不明不白。”檀允珩简单复说着,苏鸣身子慢慢挪回,一脸不可思议的看着檀允珩,这个说着杀他母亲的凶手就是一直惯着他的亲生父亲。
苏鸣不假思索,替父大吼,“檀允珩,你别胡说八道!”这是他第一次对着阿珩妹妹发火,比起从旁人口中听得的,他更相信自己的父亲,虎毒不食子。
对面的牢狱里的夏姨娘和儿子苏藏面面相觑,看着这边一言不发,还是不要惹火上身为妙,商姨娘的女儿嫁去温家,她福还没享够呢,自然闭口不言,安安静静看着对面牢中。
想要一个人的命很简单,但檀允珩不会那样做,陆简昭专程把父子俩放在同个牢房里,目的就是相互猜忌,却不忍心杀了对方,苏府的人还是留着等他回来后处置,毕竟亲手下令杀死谋害陆夫人的人,是陆简昭所愿。
一个赌虎毒不食子,另一个赌自己养大的孩子,不会猜忌自己,却不得不怀疑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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晌午过半,雨停了,长阳高悬,宿萸在城门外的阴凉处站着,仔细听着,直到听到马蹄声遥遥而来,宿萸往城门处挤站了下,她的着装在进出都城的百姓中格外亮眼,依着郡主教她的,高喊一声,“陆司昭,我家主子有东西给你。”
直冲着城门数十米开外的都城主街,陆简昭策马而来,发带飘玦,漫天扬起的尘粒在他身后不断掉落,眉眼俊泽,一眼就注意到了城门外朝他招手的女子,是他早晨出司昭府碰上的那位,檀允珩府上的丫鬟,怎会在这儿。
陆简昭双腿夹了下马腹,到城门外的人烟稀少地,一跃下马,往来百姓有认出他的,趁着排队搜身空隙投过去瞧了几眼。
“咱们郡主追的真辛苦。”不乏有百姓哀叹,叹一句情事难料。
也有百姓正值情爱蜜罐,打岔道:“陆世子只去过郡主府上一次,就能记下郡主跟前的丫鬟,肯定也是喜欢郡主的,不然怎会策马走到阴凉处呢。”
前后两位说话的百姓各执一词,就觉着自己说的才有理。
后头有百姓听不下去了,“诶,你二人不如打个赌,看看陆世子会不会收郡主给的东西。”
说话的两位百姓听之有理,双眼直视着城墙下的陆世子,无人在意跟在陆简昭身后一道出城的瑞亲王府马车也停在城墙下。
宿萸将怀中刻着‘明仪’二字的环佩双手递到陆简昭面前,“我们主子给大人的。”
这枚环佩,如意纹连着‘明仪’二字,肉眼只见色泽通透,透雕精致,若伸手触碰便知其玉质清凉,阴阴有寒,乃上好的凉玉。
陆简昭第一次见这枚如意环佩,也是他第一次见檀允珩时,此人腰间挂着的那枚,后来二人次次相见,他都能注意到这枚环佩,第一次触碰是在宗卷室檀允珩告诉他,凉玉缓热。
这是檀允珩随身携着的,那会儿他不知自心,当然不能收。
停在同处的马车里的女子始终没掀起帷幔看一眼。
此一时彼一时,心上人特意命人送来的环佩,他当然要收,但碍着身后有外人在,陆简昭嘴角划过一抹浅笑,声音却冷到极致,“此去平邑,多谢小司昭大人的疏通。”
远处有百姓赌赢了,笑得灿烂。
急事当头,陆简昭也没耽搁时间,一跃上马,没顾着那辆跟着他驰骋的马车,他自顾自地走着。
宿萸还喊了句,“陆司昭一路顺风。”
这一听就是是檀允珩让喊的,陆简昭知道,旁人只会唤他大司昭大人,只有檀允珩从不这般唤他。
第035章 明仪
戌时已至, 余霞散绮,浮天一色,都城映在绯红的丝绸下, 一派哗然。
宫内户部朱红漆门外,赫然立着一男子, 一袭沉色宋锦圆领袍,双手负立, 不知在这儿多久, 不急不躁,似是在等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