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六部的官员也是戌时归家, 王侍郎是第一个出户部的,他前脚刚迈过门槛, 走下台阶,连忙一个狼狈止步,提着衣角拐了道, 笑呵呵走到站在户部外边上的男子跟前, 好不恭维。
“不知妙亲王大驾, 王某有失远迎。”王侍郎是王政安的父亲, 王瞻,跟瑞亲王同党, 亲王不分伯仲,他哪个都开罪不得,他因家子一事,被降了品阶, 何况如今的户部尚书乃当今圣上心腹, 他在户部已是夹缝留命,万一再坐个对亲王不敬之罪, 乌纱帽不保。
南嘉佑在此之前从未给过王侍郎好眼色,瑞亲王同党,是他的敌人,今日略有不同,他自有盘算,“阿珩还在跟沈大人谈事,王侍郎慢走。”一语双关。
沈大人,名沈酌,新任户部尚书,也是圣上心腹之一。
南嘉佑一猜即中,这苏府被陆世子以‘多年前苏大人强抢民女’由头收押教导,陆世子身为司昭定是要亲走一趟平邑的,否则仅凭爱妾的一面之词难以令人信服。明仪自然要为苏大人那位爱妾脱籍,不然陆夫人中毒一案的诛九族的大罪敲定,这位爱妾也难逃一死。
他估着明仪过来的时辰最晚也在酉时三四刻,他酉时五刻赶来,人已进去,到现在未出。
王瞻连忙道:“是是是,郡主和沈大人还因苏大人爱妾一事忙碌着,微臣先行告退。”大步离去后,他在心中思忖:雷声大雨点小,堂堂郡主和世子爷也不过如此,连妙亲王的把柄都抓不住,竟然从苏翁爱妾着手,顶多循循教导一番,轻飘飘一放,什么事没有。
这算什么事,而且如今妙亲王居然在等郡主。
王瞻仰头看了下天,乌云密布,天要下雨,亲王一个死了妻子的鳏夫,居然想续弦,续的弦还是圣上心尖上的肉,真是嫌命长。
檀允珩把肖绣安的民户籍收好,出了户部直径往宫中走,今儿她进宫,打算先去看看她舅舅舅母,再去找北冥玉见,将她的来圆儿接回家去,丝毫没心思去注意户部外墙下站着的那人,只听那人站在原地,喊她:
“阿珩。”
檀允珩止步回眸瞧了眼,一身形高大的男子立在户墙外,仪态有度,天渐渐很沉,加上这人玄色圆袍,除了那张光洁白皙的脸庞外,与乌云压城几乎融为一体。
她以为是谁呢,原来是妙亲王,她点了点头,没施对长辈的礼,妙亲王的母妃是害死她外祖母的罪魁祸首,这人不配见她的礼。
“妙亲王何故唤我。”檀允珩的话不冷不热的,已是她顾着这是在皇宫,能给的最大的客气。
况且来者不善,一个从未关心过她的人,突然往她跟前凑,没安好心。
她哥哥南承珏和夫子徐鸿越明面是在宫外监督城北重建,暗地里查的是刑部关着的工部尚书原绛贪污一案,这桩过刑部的案子甚是棘手。
原绛所贪污的银两数目之大,然刑部前去查抄原府时,却发现这些银两对不上,流掉了一大半,狱中原绛哪怕累着全族,也不交代,圣上派了她哥哥和徐夫子暗中查探,因她哥哥顾着嫂嫂不好出城,多时徐夫子一人奔走,借着寻可靠工料之便原府下人常去的采买地、也去了趟原绛老家堰州,都没查到这些银两的去处,那便是银两流出了原府,却没流向外头,看来对接的人处事干净利落,不漏一丝痕迹,也不会是旁人,甚妙甚妙。
南嘉佑往前走了几步,来到檀允珩身侧,和她一同走着,“闲来无事,入宫看看你。”
檀允珩心中嗤笑一声,面上沉着冷静,“妙亲王该不会想说舅舅看外甥女于理于情吧。”还真是说的出口。
“不,本王是来提点珩儿一句,参天大树偶尔也不能给幼树遮风挡雨的。”南嘉佑心有城府,面上笑得自然。
耳廓是南嘉佑的轻快离去的笑声,还有边上路过朝二人施礼的宫婢,檀允珩警惕看了眼那离去的身影,或许她哥哥和夫子可以查查妙亲王。
孤掌难鸣,成败多在一举间。
妙亲王同党除了她知道的苏家已是孤立无援的局面,原家会不会也是呢,若是才会让一向沉得住气的妙亲王亲自下场,游说于她。
妙亲王特意提醒她,是有万全之策来应对,对策是什么?
檀允珩边往凤鸳宫走,边思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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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邑算的上一个富裕之地,走了小三个时辰,路上未曾歇脚,一路飞奔,陆简昭才赶在日暮西沉时赶到平邑。
他下马后,回头看了眼紧追慢赶才追上的马车,头也不回第二次的牵马入城,瑞亲王专程让三小姐随他一起来,心思昭然若揭,而圣上明知檀允珩心中有他,依旧应了下来,只有一说,顺水推舟,让瑞亲王清楚他本断情绝爱,自不会怜香惜玉,此行一遭,三小姐只有自讨苦吃的份。
平邑熙攘,街上大都躲了炎热,日暮出门采买,到处都是卖吃食,花灯朱钗的商贩。
身后的马车声迟迟没跟上来,城外,南承瑾一下马车,找了个边上吐个不停,一旁的丫鬟着急拍着自家小姐的后背。
“马车走的太快,小姐,要不进城后直接去客栈休息吧。”
南承瑾一手扶着城墙,一手摆了下,“不必,我没那么娇气,缓一下就好。”陆简昭在战场厮杀,不是个会疼惜人的,她知道,何况都城外,珩妹妹亲自派丫鬟送上的贴身环佩,陆世子只当做过来平邑的一个行文令。
南祈朝的四位公主膝下子嗣都是皇室子女,唯有檀允珩册封郡主,甚至身份地位比养在宫里的皇子都高,郡主的环佩就是一道手谕,给了谁,谁就有了郡主手中的权。
天下人或许不识陆世子,定识‘明仪’二字。
想想也是,郡主那般主动追,陆世子都无动于衷,她来前做了陆世子途中不歇脚的准备,也是这般狼狈。
“跟上去。”她歇了片刻,跟身边丫鬟道。
城中,陆简昭牵着马停在一巷口的摊儿前,商贩是一对和蔼的暮年夫妻,其中婆婆看着来者一袭便装,温朗如玉,祥夜下,清润儒雅,虽未着冠,婆婆一眼看破来者以弱冠,道:“公子是要给心上人买珠钗吧。”
陆简昭进城后,看着百姓其乐融融,多逗留片刻,目光一晃,就看到了一珠钗摊上,各种样式精妙的钗环,一下引了他的目光。
他牵马走来,目光直落在一支祥云绒花白玉簪上,很是特别,白玉簪顶头是一朵小祥云,往下一点连着三朵粉玉雕刻的绒花,绒花栩栩如生,条条分明,像一扇状,风一吹,宛如蒲英轻扬。
“买给心爱之人的,这簪叫什么?”陆简昭问道。
摊主伯伯连忙弯腰从箱笼里找空着的木盒,摊主婆婆回他,“祥云合欢簪,公子好眼光,这花样放眼整个南祈,只我们独一支,当初我家老头子得了块上好的玉,就做了这么一支,好玉配合欢,祝二位结秦晋之好,暮年白首,回望今朝。”婆婆接过老头子递过来的木盒,把簪小心放进去,递给陆简昭。
绒花也称合欢,但二者寓意不尽相同,是陆简昭昨晚将苏府一家押进地牢后,在偏堂小憩时,闲来无事去宗卷室找了本《草木图卷》来看,上面记载了二者寓意。
绒花是母女连心,一世安,是佛教所称;合欢是夫妻好合,恩爱白首。
南祈合欢树常见,也只知合欢,佛教用语甚少被人知。
檀允珩不过及笄,衣袖衣领上的绒花定然只是前者,长公主府也不会乱用佛教用语,看来是他了解她太少。
等回都城亲自问下为妙。
陆简昭接过婆婆手中的木盒,“问了价钱后,他多给了五倍,”买断了这个簪子样式。
他买完揣好,没走几步,有熟人将他认了出来,他看人同一张脸,着实分不清,认出他的也是一对而立夫妻,他想起来了,是那位父亲与他回都歇脚的茶铺夫妻。
女子声音爽利,“陆小将军,你怎会来平邑。”是个热拢的性子,男子附和。
陆简昭与二人隔了一点距离,“过来巡视,你们怎会在此。”他没说缘由。
女子道:“我们打算入都开间茶楼,先多走几个地方选靠谱的茶商,走着走着到了平邑。”
南承瑾从城门徒步走着,远远瞧着陆世子在和什么人攀谈,那女子面若银盘,瑕疵异美,十分可爱,正口若悬河说着,一旁男子紧紧拉着女子的手,与陆世子像是老相识。
陆简昭回道:“正好,你们入都后,先到神民大街的司昭府一趟,我还有事,先告辞。”他在士兵和百姓跟前从不自称旁的。
他听檀允珩提过一嘴,城中官商混乱,多年前,南祈刚稳固,因令元帝雄图,国库银两几乎全用于军饷,军粮,甚至远远不够,那会儿令元帝想了一法子,在城中设了赌坊酒肆,鼓励封荫世家从商,不出一年都城酒楼茶楼层出不穷,令元帝高拔了这些人的赋税,然这些仗着家中封荫的狂妄子弟,胡乱定价,多损少盈,自然而然会去赌坊酒肆,如此一来,国库充盈,战场供给不缺,国库周转,自此封荫世家大都只剩下一个空壳子,权利因世家子嗣不断喝酒闹事,一降再降。
到如今被驾了个空,封荫十来家,全是先皇喝多了一时兴起封的,并非做了事实,一句君无戏言,国库就要供着,令元帝才不惯着,一群酒囊饭袋。
如今由世家子女设的酒楼茶楼等,百废待兴,令元帝正扶持百姓民商并行,百姓大都以田为营生,一时间难以接受为商,或观望或无动于衷,若真有百姓自愿,好事一桩。
是以陆简昭听到之前的茶摊夫妻,他才多说一句,入都先找司昭府。
南承瑾快走了些,跟上了陆世子步伐,她以为今晚注定难免,毕竟以陆世子性子,自然越快越好,未曾想陆世子居然一门心思走到客栈,住了下来,那正好先歇一歇,明日再说,她进了雅间,往床上一倒,顾不上梳洗,浑身散架的感觉令她昏昏欲睡。
月色当空,陆简昭迎着那扇敞开的窗子站着,食指勾着如意佩环的细绳高抬,镀在水银中,通透清光,在他眼中只剩下环佩中间的‘明仪’二字。
玉钩常寄遥相思,抬首只见明月心。
陆简昭回想那晚他在家中卧寝不眠的深夜,想到的女子身影和明仪郡主,他还在心中明然否认过,如今他心已结,已只属一人,檀允珩和他也是两情相悦的。
可要快些回都城才好。
不管瑞亲王府三小姐如何跟着他,他都可置之不理,唯有他不想再为司昭府树敌,那是心上人千辛万苦的口碑。
是以他先来客栈,是想等三小姐睡下,他独自一人前去肖家寻物件,瑞亲王府的三小姐,也是被宠着长大,若因他彻夜不眠,落下病痛,司昭府的名声当真会被瑞亲王拿来大做文章,逼他娶三小姐。
熟知,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名声日月积累,他不容出一点差池。
陆简昭把环佩上的灰尘用衣袖擦了擦,挂回腰上。
披星戴月,他带着‘明仪’出了客栈。
第036章 笃定
凤鸳宫, 灯火愈明。
浓郁的中药香入鼻,苦涩萦绕在殿里殿外,檀允珩在殿外拧了个担心的表情, 扶着门框进来。
“舅舅,舅母在吗?”她习惯性往左转头, 左边是她舅母每逢这个时辰常坐的金丝软塌,还有她舅舅坐舅母对面批阅奏折。
张羡宜和南嘉风, 二人一个倚着引枕看折子, 一个坐在书案后批阅折子,在她开口后, 一同看向她,一前一后道:
“舅母在的。”
“舅舅也在。”
二人对这个外甥女向来都有应的, 对檀允珩的疼爱不亚于南嘉景这个做母亲的。
张羡宜将手中折子一合,往身下藏了藏,拉着刚提着裙摆坐她身另一侧的人闲说, “我们珩儿好久不来了, 舅舅舅母都以为珩儿忘了我们两个上了年纪的人呢。”
南嘉风提笔未落, 坐在对面闲笑打趣, 看不出一点君王的架子,“是啊, 记得上次见还是在汀兰宴席上,早知道啊,合该把司昭府设在宫里才是。”
檀允珩是侧身坐的,和她舅母面对面, 双手也被舅母拉着, “昨日明曦,前后张弛有度, 唯有今朝不可辜负,舅舅今朝命工部提上日程,珩儿保证不出两月,舅舅日日都能看到珩儿,届时可别觉着珩儿闹才是。”
张羡宜看着她脸上表情活灵活现的,话意打趣着阿风莫不想做个不为民心思虑的昏君,徐徐轻风打在敞开的明窗,廊下宫灯摇曳清脆,殿里灯火暖洋,幺女欢闹,长辈慈祥,好似一切未变,回到了檀允珩十岁前,那个总把“珩儿好爱爹娘,也很爱舅舅舅母”挂在嘴边的家中幺女,自打幺女父亲去世,打击甚大,常挂口头之话不在说,不能再听也无妨,幺女平安喜乐,足矣。
南嘉风一脸宠溺看着她,轻叹,“珩儿真是一点面子不给舅舅留啊。”
张羡宜瞥了阿风一眼,“咱珩儿说的哪里不对了,这叫忠言逆耳。”
“对了,刚才珩儿从户部出来时,妙亲王跟珩儿说,参天大树偶尔不可为幼树遮风挡雨。”檀允珩想起来,她过来是想跟舅舅舅母说一声,她不知道妙亲王的万全之策是什么,万一万全之策有害朝堂百姓,毕竟于百姓而言,她舅舅好不容易得建的朝堂就如同一颗参天大树,若妙亲王用毒对付百姓,久居庙堂,消息总不是第一时间的,何况有些毒尚可延年。
说完,她眼中闪过一丝异样,走在花园里,倒没这么觉着,这会儿转念一想,试想妙亲王明目张胆告诉她,他要作祟?
也不对,妙亲王是个有雄心壮志的,若心有抱负,觊觎龙椅,觉不敢对百姓做手脚的,那又是闹哪出?
隔着灯罩的烛光温暖惬意,不为风吹所摇曳。
南嘉风批阅奏折的手顿了一下,游刃有余的在一道折子上写上‘已阅’后,道:“珩儿看一下这道折子,苏御史昨儿连夜送来的。”
檀允珩怔楞着神,没动弹,还是张羡宜推了她手臂一下,她才反应过来,起身拿了那道批过‘已阅’的折子,坐回张羡宜身边,奏折上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