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儿上午司昭府里就她和肖绣安,闲来无事,她依旧是在宗案室誊写连着几桩案子,等她写到陆夫人中毒一案时,顿了笔。
单凭肖绣安的诉状和陆简昭前去平邑寻的人证物证,也只能将苏府绳之以法,即便苏翁唾口指认,也不足以撼动妙亲王府,那道关键时刻可保一命的圣旨用完,狗急跳墙,再想捉人把柄,难上加难,若再有一桩直击妙亲王命脉的案子,才能彻底将人剔除。
可惜刑部狱中的原大人又是个嘴严实的,凭空而想难以服众。
话又圆润,明知陆夫人中毒一案苏府是作案者,用另一桩案子将苏府绳之以法,也是寻了仇的,可为必可行,陆夫人一案于谁而言,都缺了重要物证,查无可查,摆在跟前的活路何不当发泄呢。
檀允珩手腕悬空,字迹娟秀,没管她的猫跑哪儿去了,司昭府到处都是守职的人,不会让她的猫跑出去的。
来圆儿身子微微一跃,出了司昭府大门门槛,摆着翘起的尾巴走到台阶上坐下,不再动弹,门口值守的衙役眼睛过几秒就要看来圆儿一眼,生怕他们一个不留神,来圆儿撒欢跑走,以前也不见来圆儿坐在这儿啊,今儿好生奇怪。
直到远处的马蹄声愈发近,到了司昭府跟前,来圆儿甚至都没换个姿势,一衙役利落去牵他们大司昭的马儿和马车前去栓好,临走时还不忘回头张望一眼不动如山的来圆儿。
檀允珩养的来圆儿是只纯黑的四耳猫,品种稀有,陆简昭纵马走近,目光就注意到了这猫,这要放在黑夜里,除了那双眼睛,再也看不见他物。
这猫稳坐如饴,就盯着他看,琥珀色的眼睛圆圆的,透亮灵活,倒和檀允珩的神色半分相似,都有一股子浑然天成的傲然劲儿,身上也一度干干净净,陆简昭看着也不像个地痞小赖,谁家猫当不当正不正的坐在司昭府外。
身后马车上下来的一家四口,江旻亭和崔详的一双儿女看到台阶上的猫后,想上前摸一下,被大人一人拽着一个衣领。
崔县令家是对儿龙凤胎,尚不足五岁。
陆简昭提步上台阶,那猫儿精准的扑到他蒙了灰尘的左脚黑靴上,尘粒扑朔,门口衙役拱手作揖后道:“这猫是小司昭大人养的。”
原来是檀允珩养的,怪不得神色半分相似。
陆简昭垂首相看,唇角挂笑,那可不是小无赖,是名花有主的猫,他看着这猫身躯刚刚好卡在他鞋前翘头后,坐的稳当,一眼认出他啊,这么会认。
他唇角难以抑制的笑深埋在了他深弯下去的腰下,把猫抱起时,笑意荡然无存,跟站在门里的衙役交代道:
“安置好身后的崔县令一家。”
而他抱着猫去了檀允珩常去的宗卷室。
第038章 关怀
宗卷室, 明纸糊的窗子从外观里也是清晰透亮的,陆简昭怀中抱猫过了拐廊,步伐沉重, 到宗卷室外的廊檐下,骤停脚步, 立身站在室西侧的窗柩外,看着依方窗里一女子端坐倩影。
向东而坐, 白炽灼眼的日光引东明窗, 一寸寸前挪洒满半壁博古架,悬空的尘粒好似五彩斑斓的光影浮动, 显得西窗半壁格外宁静祥和。
女子身影寂如沉水,清澈丽然, 右手轻轻阖动,诉着前尘往事。
一袭旧紫色如意纹服制,纯净清贵, 拢起的发髻后有着一个系成同色的双蝶绸带, 玉有鸣灵。
东升朝, 表有灵虎参天, 里有天性难遮。
檀允珩趁着辰时左右,天还算一日里凉快的, 过来誊写一会儿,外头人隔近,似是故意让她听了去,脚步沉重如普通人, 她想有一事是她低估了, 她以为陆简昭最起码会给南承瑾客气,反看陆简昭一个来回, 一日出头,就知客气是不能够的。
少顷,在陆简昭怀中的来圆儿前伸爪子去碰窗柩,窗柩里的女子似有察觉,蓦然回首,来圆“喵”了一声,隔着一扇纸窗死活想往女子怀里扑。
檀允珩就这么看着她的来圆儿被陆简昭抱进来坐在离她不远的交椅上,宗卷室只一把交椅,还是她之前坐过的,另一处淳朴的书案,就是她眼下坐着的地儿。
她始终如一关心道:“陆司昭归来不先去歇着吗?”捡出陆简昭风尘仆仆,携月带露的目的来问,她心知肚明,却又明知故问,揭着人的爱意,碍于如今不同党无法诉说,她知道的,当子女的,就没敌人当前,还有闲情儿女情长的。
陆简昭将怀中猫抱紧坐下,怀中猫却不再挣脱,爪子按在他的左臂上,目光遥望着养它的女子,他手顺着猫毛,敛下的眼神溺着,眉上松了日月星辰,闲朝春风煦。
整整一日未见,檀允珩的话还是那般恬适闲逸,化了人心烦闷,什么都没变,却又什么都山雨欲来。
他入都城不久,就听到不知谁府上的人假扮的质朴百姓,口中说着一事。
妙亲王欲求娶檀允珩,随后有百姓过身,将这人痛骂一顿,骂的一个难听。
“从哪儿吹来的茅子尿,灌了你满耳,倘若妙亲王过早成婚,都能生个郡主这般大的孩子来,简直是痴人说梦,该不会你就是妙亲王派来鼓弄民心的吧,说这话,你活该被千刀万剐。”
陆简昭想到了王政安在他头一日入府时,过来报案,檀允珩那句谢谢他今早帮着解围,明显不是谢他,而是借着他的一口回绝,说给王政安听的,恰王政安是个爱七嘴杂舌的,让此人出司昭府后散出他不喜欢檀允珩的传闻,坐实了他无心男女欢爱的赤胆心。
子随父母,王政安如此,王瞻何能幸免。
街上百姓不会无端乱传,那人不是百姓,而是故意掐着他回都城的路程,说与他听的。
他如此之快赶回都城,就连檀允珩也知在自心知晓其二,少有人知其一,瑞亲王和妙亲王心算成定,若是妙亲王故意说于下了朝的王瞻听,那么王瞻必会私下说与瑞亲王知,再有瑞亲王着王府派人上街散说,此番才说得过去。
两位亲王是谨言慎行的,明知圣上定不会同意这门婚事,妙亲王想,拐着弯道明,即便日后东窗事发,也可有退路,说是旁人误解了真意,故意误他的,瑞亲王更是凡事有人出头,隔岸观虎斗。
陆简昭手顿在猫背上一秒,妙亲王为何明知圣上不会同意,执着如此,他依稀记得妙亲王最是沉着,又怎会寻一件本就无果之事?
除非妙亲王心中笃定此事一定能成,俗话有言,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俱备什么。
檀允珩知道此事吗?
陆简昭侧目瞧着端坐在书案后,执笔流畅,行书如云的人,“小司昭的猫刚养的吗?”
檀允珩头都没转,“养很久了。”她知陆简昭心中有仇未报,不会吐露对她的心思的,那么她的来圆儿就是最好的安排,陆简昭心里有她,必会问之,睹猫诉相思,心事得以调,是非得以辩。
倒是她的猫,爪子使劲抓了一下陆简昭胳膊,隔着两层衣料,陆简昭皮肉被抓的出了褶痕,好似在说‘你无知’。
陆简昭不觉着痛,颇有耐心,手心朝上,猫爪子顺着衣料趴在他手中安生下来,他声音沾着风尘,接着问:“昨儿去户部可顺妥。”
他借着公问,旁敲侧听,想知道昨儿檀允珩到底做了什么,他思前想后,还是觉着问题只会出在檀允珩去户部给肖绣安脱籍时。
檀允珩转了头,声音清越,没一丝犹豫,“陆司昭抱着我的猫,说着关心我的话,可我觉着陆司昭还是稍作休整为妙。”
她的关心是假的,可即便是个久经沙场的将军,身子骨也不能这般消耗,连着两日没睡好,她只把来圆儿抱过来,也本无意这会儿扰陆简昭睡意,既然人抱着她的来圆过来寻她,想来也是想听她说话的。
既然她的话能让陆简昭知她是关心他的,又能让人去休息,她何乐不为。
看来是不知道的。
陆简昭会心一笑,久居沙场,对人心的琢磨他还是懂得,但凡是高门为子女筹谋的心思,是不会让檀允珩上心的,妙亲王不同,二人无血缘却有亲在,况且如百姓说的,妙亲王成婚在早点,都能生个檀允珩这般大的孩子出来,若凭心论迹,凡遇此事者,旁人问起,话定会有缺口,天底下没完美无瑕的人,善于寻缺口,跟战场厮杀无二。
檀允珩的话明显不知,话里话外都在关心他。
陆简昭抱着她的猫起身,“多谢小司昭关怀,未时三刻堂审。”算来他足足可歇两个多时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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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时即过,司昭府里里外外甚是热闹,站在朱红门外观望的百姓,院中两步一衙役围着的整个苏府九族旁支,衙役怕有遗漏,特意核了下人,还有一位不速之客,妙亲王南嘉佑。
从地牢出来的苏府嫡支众人,手脚带着铁链,一步一响,被押到正堂。
百姓在门外也不推搡,他们去岁看多了郡主审案,自然而然的留出空隙,就被人钻了空子,幸好被守在门口的常幸挡下。
趁机钻空子想进府衙的人道:“本王来旁听,劳请通传。”正是南嘉佑,今开年司昭府还未有过堂审,苏府的案子在百姓眼中也是疑虑,传着不过一个苏翁强抢民女案,说教一通,怎会到了堂审,比起这个百姓更相信明仪郡主的周全,是以百姓极其安静待听,至于晨起百姓听到的秽耳之言,怒火也都嫁接到被拦在门外的妙亲王身上,碍于司昭府门前,礼法不和,百姓全然声静,放在心中咒骂。
南嘉佑此番前来的目的明确,任凭明仪和那陆世子再闹腾,也翻不出陆夫人中毒的物证,没物证即使罪指他身上,那又如何,先皇的圣旨就在他衣袖里,往往活的保命符比那道饶他不死的圣旨好用的多,那平邑县令说了实话也是于事无补的。
常幸没理他,巍然不动阻着南嘉佑,大司昭在歇息前,特意嘱咐过他,一旦妙亲王前来,无论如何扣下他。
三刻已至,檀允珩和陆简昭一并从连偏堂的侧门而入,这案子往隐了说是陆简昭为母寻仇的案子,当由陆简昭亲审,檀允珩则挨着堂右阶下坐在常幸给她备好的太师椅上,陆简昭也坐公堂上,堂左后坐着的是十二岁的陆乾,乃南祈最年轻的主簿。
陆简昭身后挂着幅‘海水朝日’图,头上是‘明镜高悬’,坐的是青天大老爷,今日堂审公正清廉,只为个给递诉状的女子一个公道。
左右衙役各喊‘恶无’‘无恶’,层层叠加的余音绕梁,陆简昭手中惊堂木一拍,凛声:“堂下何人,讼何冤屈。”难以抵挡的威严断了飘悬轻音。
肖绣安扣头后,跪直道:“民女肖绣安,诉苏御史早年强抢民女,因家中父母宁死不屈,民女无法逃出,父母被苏御史乱棍打死,请司昭大人明鉴。”
单凭一个强抢民女罪自然不能够将苏翁绳之以法,肖绣安识字,通晓南祈条令,因此她诉的是苏翁打死她双亲一案,她要苏府血债血偿。
无法动摇他人地位,就让浑水更浑,这话还是小司昭大人告诉她的,单强抢民女,南祈条令不得不为她人思虑,是条死令,肖绣安的目的是要苏翁一家去死,最好是控别的案子。
案子搭上人命官司,最好送该上路的人上路。
肖绣安是个聪明的,檀允珩轻微一点,就能将其参透。
两纸诉状被呈放至陆简昭面前的公案上,稍加比对,字迹如出一辙,两纸都不知放了多久,一纸几乎快被揉碎,是肖绣安身在苏府,早已私下写好,一直随身携着,日复一日等着逃出;一纸泛黄早已斑驳,是陆简昭昨儿赶去平邑肖宅找的肖氏父母的遗书。
陆简昭目光览过堂下带着镣铐的苏翁,抑着厌恶,例行公问,“苏御史作何辩解。”审堂前,檀允珩一遍遍跟他讲,一切还有她在,不会出岔子,让他放心。
陆简昭信她,但他坐公堂上,清廉高洁是身为司昭的本分。
苏翁是个御史,依着唇枪舌战在朝多年,绝非善茬,他依罪犯叩首后,大大方方请求,“微臣想先请问微臣爱妾一个问题,烦请司昭大人通融。”
得了陆简昭回音后,苏翁依礼先拱手做了个揖,侧身看着往昔承欢他身下的肖氏,“不知爱妾如何证实岳父岳母的遗信乃真。”一个往昔百般讨好他的女子,转眼就能将他一纸诉状告到司昭府,真是同床异梦,旧日情分在他这儿便已烟消云散,只剩下对簿公堂,他活她死。
“何人疑心,何人呈供,苏御史证实一下肖氏父母的信乃伪假。”一道干脆的声音从堂右侧传来。
檀允珩堂审过的案子不计其数,从她手上撤掉的官员大有人在,苏御史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能言善辩,不然也不会在位多年,无人可替。
一个礼法说辞滴水不漏的御史,抛了个无法让人回答的问题,逝者已矣,无法相辨,跟往昔堂审百姓的案子不同,百姓和官员都是活着的,难请证人也是背后人塞了不少银两所致,又或想杀人灭口,百密一疏,被司昭府提前布下的局活捉,然苏御史说辞想堵死肖绣安父母的诉状,让肖绣安的供词作废,蓄意谋害朝廷命官,此罪唯死。
那自然不能够。
苏御史的问题巧的很,一念之差就能治肖绣安个死罪,还能让公堂上座着的人也无法为其开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