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史大夫苏翁跪奏,为家中小儿一事,仰祈天子明鉴此事。
家中小儿累及司昭府声誉,闯下塌天大祸,微臣恳请圣上严惩小儿,以儆效尤。
跪呈圣上预览。
檀允珩看完,长叹口气,“苏御史唯恐连累整个苏府,这不是为子请罪的折子,怕是一道催命折。”一语戳破。
折子她看过很多,历来若有家中子女犯了错,求情的折子递到她舅舅跟前儿,都会有一句‘请圣上准奏重查此事’。
然苏翁的折子落笔,只想快些将苏鸣撇干净。
“古人云,虎毒不食子,苏御史亲手葬了枕边人害死陆夫人,如今连其子都不放过,这样的人死有余辜。”张羡宜手帕掩着嘴咳了两声,檀允珩下意识扶着她舅母,柔光抚不平她的深锁的眉心,眼中忧虑。
张羡宜若无其事道:“老毛病了,无碍,珩儿别担心。”
南嘉风将手中宣笔隔在一旁,浅声接话,“小黎每日药汤,舅舅亲自盯着,珩儿别忧心。”比起喊张羡宜闺名,他更喜欢唤她小黎,张小黎。
“对了,前些日子,你养的来圆儿,趁着北冥公主午憩,偷偷跑到这凤鸳宫,比上次见圆润了些,珩儿不去看看?”张羡宜话中明显催促。
有了舅舅的再三保证,檀允珩悬着的心落下,起身离开时,南嘉风还不忘叮嘱。
“早些归家,不然小景该担心了。”
凤鸳宫膳房里的嬷嬷看着郡主走后,才吩咐下人把药汤端进殿里,下人进进出出,顿时殿里冷寂,只剩下隔空相望的二人。
南嘉风把书案边上的药碗端起,轻轻摇着,是他吩咐下人把小黎的药汤先放他这儿,等凉些,他给端过去,“看来南嘉佑是不打算放过咱珩儿了,不仅请婚的折子连夜递上,今儿就到珩儿跟前提醒。”
张羡宜把被她搁置在一边的折子重新拿起,就是南嘉佑请奏续弦的折子,想娶的居然还是她和阿风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简直痴人说梦!
“还好珩儿一心扑在百姓身上,南嘉佑那话也让珩儿没想到这层。”张羡宜接着道,自幼看着长大的孩子,她和阿风都了解,十分聪颖敏捷,在他们跟前从不掩饰什么,若是想到,定会跟他们商量对策的。
南嘉风端着药碗起身,“有时太过聪颖的孩子,反而会在一件事情上大智若愚,这样正好,我们想法子就好,别让孩子知道这糟心的事。”他身型高大,站在常年服药身子羸弱,且坐着的张羡宜身边,若从他身后看,还以为只他一人。
“珩儿年龄小,思虑事情即便知晓人心叵测,也绝对想不到堂堂一个而立之年的鳏夫,会将主意打到珩儿身上,都城里的高门封荫家中,多为子女谋出路,才想攀上高枝,这妙亲王孩子都近十岁,这般放荡形骸,手中筹码尚未可知,阿风还需谨慎。”张羡宜眼瞅着玉碗里棕褐色的药汤递到自己眼前,二话没说,接过药碗饮下,旋即一颗虎头糖被阿风推到她口中化开。
二人习以为常的动作,琴瑟和鸣。
也只有二人心照不宣,太医告诉二人,早年间,她被打落胎儿时留下的病根,虽然一直汤药灌着,也是无济于事,前些日子她突然在宫中昏厥,最多五年活头。
她和阿风很像,蒲苇任如丝,太医院集天下能人之地,都束手无策,那便争取活五年,珍惜余下的光景,她不仅想看着允珏家中孩子长大,更想看着珩儿成家,有子女承欢,所以她拼了命能多活便多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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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梨殿,是北冥玉见的住处。
院中树影绰绰,池塘淡淡荷香拂来,细看拱桥映月,鱼儿欢雀,一女子悠哉坐在池塘边上仰头望着明月几时,身旁那只黑猫前爪不断扑腾着游过来的鱼,却始终捞上一捧清水。
檀允珩坐过来后,来圆儿也顾不得身上溅的到处都是水,直接一个生扑,四只爪子踩在她的素色短袄上。
北冥玉见扭头无奈一笑,“这小来圆儿,半刻功夫我让它抓条鱼,一条没抓上,竟给自己扑了一身水。”
檀允珩手指挠着猫头,垂首看着怀中卧下的来圆儿,轻快道:“那怎办,司昭府里有老鼠,我还要带你过去震慑一下,抓不着鱼,可怎么抓鼠呢。”她怀中的黑猫惊了一下,从她的怀中一跃去了北冥玉见怀中。
把二人逗得欢笑声不断。
司昭府有老鼠,北冥玉见可没听过,满是习武之人的地儿会有活着的老鼠,“来圆儿身上的担子颇重呢。”她直坐了下身子,仰望月华皎洁,“想来陆世子这会儿摸黑也要人赃并获,赶着回来见珩儿呢。”
一会儿功夫,来圆儿又跳回檀允珩怀中,她头始终没抬,只侧过头去细观北冥玉见,天高月色浅,朦胧离人心。
一个远嫁过来的和亲公主,回不去的北冥,远处也没家中消息,亦不知未来所嫁的如意郎君是谁,这座皇宫何尝不是阿见的金丝笼。
她尚有故人归,和亲的路上却空无一人。
檀允珩心中一涩,垂首不语,不断跟怀中来圆儿玩耍,掩饰着她眸中晶莹,直到她眸中再无泪花,她才道:“城北平安巷,住着的从来都是不平安的人,前些日子城北塌尽,有一孩童不愿活于世,说北冥不要她,我跟她讲,来日我带你见你们的公主,亲问问公主,她才有了活着的希望。”
北冥过来的人何尝不是阿见心中的希望,阿见还没见过家人呢。
北冥玉见会心一笑,阿珩话中之意,她明白的,昔成王败寇,一朝为奴,一朝为质,她无法为自己的子民在圣上跟前说上话,竟然还能让自己子民因她而活下去,是该见见的,“五年前,阿珩趁着生辰,想圣上讨来重修城北屋舍的旨意,平安巷里的人才得以平安一时,我知阿珩心有乾坤,既是百姓,都该有屋可去,有家可归。”有些事并非有心即可,世事无常,让活着的人好生活着。
檀允珩为了让眼泪倒回,迫不得已仰头看明月,苦涩一笑,回了北冥玉见一开始那话,笃定道:“是啊,陆简昭赶着回来见我。”
她赶着回家和母亲一道用晚膳,没多逗留,就抱着来圆儿回家去。
第037章 来圆
银色斑斓, 长夜幽静。
男子一袭蓝黑劲装,身影清盈,轻似缕烟, 飞檐掠过重重宅院,纵身一跃, 抖落银霜满地,脚踩月桂馨香。
径中月桂长, 无人理睬之。
三房院中落, 来人不吱声。
陆简昭看着这座幽静尘落的一进出的院子,月桂丛生, 院中偏左还有一个不知何时裂开的空缸,脚寻着杂草缝隙而过, 进了左边屋子。
今甚早时,肖绣安连夜绘了肖家住处图,拿到偏堂给他, 跪他道:“百姓不过尔尔, 当年官阶当道, 民女深知父母为人, 他们明知必死无疑,孤注一掷前必会留下铁证, 他们也了解自己的女儿,不管日月更迭多久,都会闯出来。”
物证是昨晚肖绣安说的,宅院图和那番话是肖绣安的决心, 陆简昭拿到住处图后, 迅疾回了趟陆府,本打算立即启程, 谁料南三小姐一道,耽搁了一些出城时间,却歪打正着收了檀允珩的对他的心意。
西屋里灯瞎火,陆简昭吹了根火折子,那腰间的环佩瞬间燃了暖黄色,玉衡凉不染暖。
一间不大的女子闺房,几步便能走个来回,不过一张榻,生了霉的书案和妆奁,空无他物,他把火折子放在书案旁,打开妆奁,找到了肖绣安口中证据。
是一纸黄旧的状子,字迹上了年数,依旧详见,诉着肖绣安是如何被掳走的。
陆简昭将此物收好,快速离了小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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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邑县令府,寂然无声,三进出的院子只留后堂灯火孱弱,碧纱窗边上一男一女两道人影对坐,小酌情调,声音飘渺。
“崔二,昨儿你可是说早些归家的,又是衙里有事耽搁了。”语调绵绵说话的是这人妻子,江旻亭,口中的崔二便是平邑县令,崔详,家中排行老二,别名崔二。
崔详常见妻子埋怨,笑呵呵道:“这些年平邑城商人多聚,人多杂乱,昨儿不是商罩商,今儿就是商误商,一来二去的,忙活的脚不占地。”
平邑虽为小城,但是座不容小觑的城,在苏御史的照拂下,商行多留多转,平邑渐渐也富饶许多,商人多事,稍有不慎处置不妥,就少了一桩美商,颇需下功夫琢磨商人喜好,供着养着,好话说着。
江旻亭把手中扇面往小几上一丢,话也来气,“我就没见过如此不把县令放在眼中的商人,官通商行,官有令商才能行,商人哪门子高贵。”她气的也并非商人闹事,有事找县衙乃人之常情,堂堂一个县令竟还要跟商人赔笑脸,天下哪有这样的事。
干脆洗手从商吧,做哪门子县令。
崔详却不见气,回家时他路过一家酿酒铺子,买了平邑上好的桂酿,回来赔不是的,“小旻别着急,后日沐休,我整日在家陪着你。”
“崔二,你好好想想我说的是这个吗,那御史大人让你做何你便做何,早年他任平邑县令,处处压你一头,他升官牵之,你本就一心为百姓做的事,成县令顺理成章,又不是那御史大人提拔的,何故一直为他做嫁衣。”江旻亭话声小又快,怕吵到旁边屋里睡下的孩子,又心急郎君误入歧途。
崔详何尝不知,手中执着酒盅,送到嘴边,又放下,“官高一阶压死人,御史大人升迁之快你我并非不知,从平邑出去的人,怎会不了解平邑地处低势,只适合走商,御史大人手中握着平邑城百姓的命脉,你我自幼读书习字,明理是非,分辨好坏不能只看御史大人想拿平邑做什么,而是看御史大人给了平邑什么。”
百姓手做,支摊糊家,有碎银可赚,已是福报。
月影斑驳,后堂屋门被没力道的劲儿‘吱呀’一推,一声音寒凉如冰窖,刚刚好传遍此屋。
“崔县令的意思,苏御史早年强抢民女是对的。”
陆简昭一手负在身后,单手推门而入,他刚听着屋里话声极小,猜到旁屋有人歇着,故而小声了些,进来后,他斜倪了眼左边在榻上对坐的二人,自顾自地坐在隔间圈椅上,“总归崔县令不愿开罪苏御史,那不如说说这苏御史还在平邑任县令时做的事。”
江旻亭和崔详见来者劲装便衣,气宇不凡,眉间清风,眸中无绪,行走儒雅,是个书生相,却透着冰雪天地下的塞北风,让人自觉敬畏。
二人都不是急性子,不会一上来就问‘你是谁,为何私闯县令府’,崔详迎笑过来,“不知贵姓?”做了个普通的揖礼,以示礼貌,目光扫到来者腰间的环佩,双腿一软,连忙下跪,“不知郡主派人大驾,有失远迎,劳请恕罪。”
江旻亭紧随其后,这腰牌明晃晃的‘明仪’二字,天下无人不知是谁,就是不知郡主派人来何事指教,听来者说话的口气,像是控御史大人多年前强抢民女。
陆简昭覆在腿上的手将那枚环佩遮在手心,环佩纳温,不见润,跟他声音一道清泠,“陆。”
呀,能持郡主环佩,还姓陆,也只有郡主在追的那位陆小将军了,崔详扣在地上的头没敢抬起,声音出奇冷静,“苏御史任县令期,强抢民女有三,分别做了他的妾室,夏氏,商氏还有肖氏,夏商二氏家中后收了银两,就把女儿卖了,唯独肖氏双亲骨气高洁,不收苏御史的银两,那时官僚尊卑,卑职无能为力,只得私下为肖氏双亲收了尸。”恰证了肖绣安的一番说法。
一码归一码,他任县令后承苏御史恩泽,上任前只是个兢兢业业的小官,陆小将军在司昭府任职,查下来,问的还是他任县令之前的,他当实情相告。
屋里高燃的烛火隐隐得熄,陆简昭脸上无色温,冷峻的容色让二人折弯了腰,“圣上登基后,平邑的行文令,是圣上念着苏御史同为平邑百姓,当乐意为平邑做事,特意放的权,并非苏御史主动的,崔县令口中珍言,是苏御史克扣剩下的,不是苏御史为平邑做的,至于苏御史借着平邑做了什么,崔县令上路好生想想,二位跟本官一道回都,明日升堂详说。”
江旻亭和崔详一同愕然抬头,这怎么行,他们还有一双儿女,怎能留儿女独自在平邑。
陆简昭看出了他们的顾虑,道:“,崔县令携夫人和子女随本官即刻启程。”
夜深露重,平邑客栈里,陆简昭敲了下昏昏入睡的小二,简单交代了句,起身出了客栈,和身后的简朴马车一前一后出城。
竖日一早,南承瑾特意让随侍的丫鬟早点唤她,二人去敲陆世子的门没应声,刚一下楼小二便哈腰告知。
“那位公子说有要事先行一步,请小姐自便。”
南承瑾的丫鬟快步上楼收拾东西,上了马车。
马车里,两面锦绣帷幔,一面隔着车帘,挡着一人思绪飘然。
南承瑾不得不承认,谪仙似的陆世子看着模样极好,确如传闻所言枯燥乏味,不近人情,也的确不适合成为世间女子郎婿,原本她父亲想着走此一遭,陆世子即便不喜女子,也会待她客气,有了客气便有了尊敬,一切有商有量,但陆世子一点客气不留,宁愿孤身一人彻夜未眠,也不愿跟她同行,还是跟她父亲讲明,她才不要这么个郎君,还是不要亲上加亲的好。
偌大的瑞亲王府,总不缺供她挑选的郎婿,跟陆世子还是到此为止,往后陆世子同她父亲只是同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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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浊的白云缓缓挪过,天籁轻响,季月烦闷,街上人烟稀少,连支摊卖早膳的都已早早收摊,马车轱辘碾过青石的窸窣声尤为响彻。
檀允珩下马车后,就把怀中的来圆儿放在地上,之前她带猫来过,来圆儿不陌生,一溜烟钻进司昭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