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冥玉见不懂这些绕肠子的九曲玲珑心,却懂檀允珩心中所思,“所以阿珩想让陆世子喜欢你,主动向圣上请求赐婚,这样既不会让圣上被朝臣弹劾,指一门怨偶婚事给侯世子,又能巩固圣上的势力。”
檀允珩确想如此,到那时,手握士兵的昭平侯府,就是她舅舅的左膀右臂,换而言之,陆简昭是步活棋,这棋只能落在她这儿。
她浅浅道:“陆简昭久经沙场,对男欢女爱一窍不通,他的心最好骗了。”她手指够着北冥玉见怀中的猫,“你说对不对,小来圆儿。”
小来圆儿,很应景“喵”了一声。
北冥玉见握着猫的爪子跟檀允珩的手指盖了一下,调侃:“小来圆儿说,阿珩说的对。”
二人说说笑笑,约莫半刻钟后,有内侍一路小跑来榭台寻人,找到人后,未消停喘息,便道:
“郡主,皇上请您去兰榭。”
檀允珩稍稍坐直,寻问,“可有说何事?”今晚设宴款待陆侯父子,本就是朝堂宴席,不得带家眷,但皇后与公主除外,本就是皇室同辈,自当出席。
自然她也不出席,可她母亲在,她自然在此等母亲出来,顺带再和陆简昭偶遇一番,柳公公这会儿来寻她,倒是意外。
“郡主,请,老奴边走边说。”柳公公示意。
小来圆儿被北冥玉见抱着朝外走,檀允珩跟着柳公公往里走。
“昭平侯府,领兵二十载,赏无可赏,今儿皇上应了侯府一件随时可提之事,这陆世子在宴席后,就提了件事。”柳公公说话不快不慢,却让檀允珩回头看了眼他。
“何事?”檀允珩转头,眸中恍惚一瞬,何事竟让她早上见到那般稳妥的小将军,这么着急用君王口谕呢。
“陆世子想进司昭府查案。”
“陆简昭要进司昭府查案。”
檀允珩轻泠泠重复,朦胧碎银下,隐约可见她眉眼之间沾着轻轻一笑,霜白碎玉,冽冽清风,暗香浮动。
身后的柳公公接着道:“皇上想着司昭府上任司去岁告老还乡,郡主任职,今年郡主和陆世子同为司昭,依长幼分大小司昭。”
檀允珩满意点头,“挺好。”她还想着过了今日,想见陆简昭会有难度,这下人倒是主动给她送上门了,令她舒爽几分。
此人进司昭府,也只会是那桩案子牵扯,二十年前陆夫人中毒,并非至今无个结果,以前圣上查过,她入司昭府也查过,都卡在同一地儿上,查无实证。
陆夫人中的毒是小楼国独有。
小楼国,占个小字,占地却不小,甚至制毒一等一的高明。
她怀疑是妙亲王府与小楼国勾结,想以此药来牵制领兵的陆侯,也为把当今圣上从刚坐上的皇位上拽下来,找了替罪羊羔下毒,谁成想陆夫人硬生生抗过了十二个年头。
陆夫人性情如蒲韧,不愿让自己郎君因自己耽搁,让百姓置身火热,让圣上查探,咬死自个是误食。
这话一听就是假的,无人心中当真,可无人不得不当真,陆夫人逝去后,圣上查,她查,可一切太晚,矛头对准亲王府,却没有实证。
抓不得。
陆侯和陆简昭得胜前的最后一战,便是攻打这国,那陆世子的眼疾也——
白日里,她进了趟宫,去了太医院,问道:“世上可有眼疾,能瞧见,见人不正常,第一次见就像是看见过这人,目光空泛的眼疾。”
有一太医告知:“有一种眼疾是,看男子是男子,看女子是女子,此人在落眼疾后,看到的第一个女子是何等模样,后头再看别的女子都是头一位女子模样,男子亦是,医书上称这种眼疾为‘同视’,顾名思义,一视同仁。”
若她不是陆简昭第一眼看到的女子,此眼疾行得通,她心落侥幸,又问,“可有解法?”
太医并非故作玄虚,“此毒小楼国独有,我朝医书记载有缺,不缺的药材皇宫都有,缺的五味药材不知有没有,除非轮试,但陆侯年事已高,陆世子乃我朝栋梁,万一试错,代价太大。”
陆简昭眼疾一事,想必是瞒着众人的,她想不到除了宫里的太医,陆简昭还能找谁,若人找了太医,这么个结果,不知心中该有多大落差。
若真是小楼国所为,恐是要等上一等。
再过一段时日,小楼国将作为南祈小国,来南祈都城觐见,到那时,看看小楼国如数进贡的珍宝里,有没有此毒。
若没有,她就让没有变成有。
檀允珩提裙刚踏上竹曲桥,柳公公在她身后,弓着身子道:“老奴先行告退。”
她倏而顿悟,舅舅这是在给她和陆简昭制造独处。
穿过竹曲桥就是兰榭,孑然一身的脊影,沉稳笔直,负手而立,杵在水榭里,琉璃灯高挂如扁舟,摇曳沉闷,
浅光珠白,在这人身上结了层银霜。
待檀允珩走近些,这人堪堪转身,朝她颔首,她点头回意,公笑浮在脸上,眸光与这人视线合上,她明他暗。
她先道:“司昭大人今日舟车劳顿,烦请早些回府歇息,明早辰时,前往司昭府。”声音不徐不疾,似东道主。
说完转身离去。
舅舅好意她心领了,不过她今儿早起个大早,也困顿不堪,该回去好补一觉。
她追陆简昭,自然她占主,重要的不是她如何做,而是让陆简昭如何爱上她,求娶她。
缠人那套,不对人人有用。
她用真,攻心。
既然来日共事,今晚寒暄,略显多余,给人喘口气,有些事明日也有机会。
孤舟飘摇,空滞一人,原地不动。
陆简昭被圣上留在此地,说是让他见一见小司昭大人。
女子无香,定睛清亮。
小司昭大人——
——竟是她
第004章 红梅
初旭轻笼薄纱,一点点将残留薄雾褪去。
街巷随处可嗅的热意蒸香,各色吆喝,小二身影忙碌,行人眼尖候食,好一个早闹市。
司昭府衙前,一男子从红棕骏马的马背上一跃而下,缰绳往小跑前迎的衙役手中一丢,提脚进司,动作爽利,一气呵成,随行而过的百姓即便没见过陆世子真容,也绝不会错认,随口感叹。
“上过战场的将军,和都城里的百姓确实不一样。”
惹得刚从一家烧饼铺买了饼子,拿在手中,正巧打算过街回司昭府的檀允珩也瞟了眼司昭府门口。
那人身姿如松,净步明眼,行走间坚实与儒雅兼有,转眼消迹。
明仪郡主在城门处扬言那话,到今日百姓还津津乐道呢。
郡主有意,世子无心,也不知这事能不能成。
有百姓连连叹气,抬头看天,接着摇头,情爱一事天意哑音。
檀允珩每日来司昭府前,是乘马车过来,近身丫鬟轮流送她,戌时再来接她,这会儿她依然是回府衙换了衣裳,独自一人出来买早膳,等她穿过喧扰宽街,回到司昭府,差一刻辰时。
一进衙内,御史大人家的二公子苏鸣,每天这个时辰在拐廊处截她必经之路。
此人去年中了武榜,名正言顺的来了司昭府,口中叼着一枝红梅,睫如振翅蝴蝶,不间眨着,一手扶廊柱,一手掐腰,一袭阳正雅黑的衙役服,被这人穿的搔首弄姿。
“阿珩妹妹,你来啦。”苏鸣咬着红梅,声音含糊不清。
檀允珩松松抓着手中用油纸裹着的饼子,双手往怀中一揣,斜倚着里侧墙壁,神情从容。
她从不浪费武力在没必要的人身上,不会对做作的人话语有半分波澜,亦不会对人拳打脚踢,更不会因为这么个人绕道,只不过每日口舌上废两句而已。
苏鸣并非打心喜欢她,她也并非刚来。
既然心知肚明,就权当每日一乐。
不过今日,她要借刀一用。
公笑自然而然在她脸上抹开,很是客气,“苏二公子手中这朵红梅别有风味,不如帮我送到西偏房,如何?”甚至她离苏二公子尚有距离。
红梅绽放于寒冬,初夏红梅,稀罕玩意,可她不稀罕。
可苏鸣,深吸一口气,屏息愣神,往昔他在此堵人,阿珩妹妹从不对他笑的,今日居然,居然对他笑了,连说话也十分客气,这莫非——
莫非对他已日久生情。
苏鸣眼神一亮,连忙“诶,诶。”两声,“阿珩妹妹,今日小憩在西偏房,我现在就去给阿珩妹妹布置一下。”
生怕人反悔,一溜烟穿过一道月洞门,不把自己当个外人,直接推门而入。
他力气大,敞开的门甚至回弹两下,‘吱呀吱呀’响着,而他反射性走到屋中间,才留意到屋里有人,侧了个头的功夫,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西偏房里居然藏了个人,还是个男人。
这男人是谁。
怎么能在阿珩妹妹房中——
换衣裳。
转瞬间,他脑中闪过很多对他不利的画面,令他十二分警神。
“你是阿珩妹妹什么人!”
苏鸣站在屋中央,手中那支红梅被他紧紧攥着,他当然知道此人是谁,昨晚圣旨下到各府,司昭府会来一位新的司昭大人,此人乃刚回都的昭平候独子,陆简昭。
他却不关心,只关心这人为何在阿珩妹妹房中!
西厢房上午不见阳,只推门而入时,才会日光顺着门沿入兴许,冲淡不了屋内难以言喻的清冷。
“无关人。”话凉,人自若。
这人身影欣长,背对着他,慢条斯理地将刚上身的雅正旧紫色圆袍穿好,官服并不合身,却不打紧,只见人把司昭的腰牌佩戴好,大步离去。
“你是阿珩妹妹什么人。”
“无关人。”
两秒过去,苏鸣消化了下,立即跑出追说话之人,口中大喊:“无关人?你在阿珩妹妹房间里换司昭官服,陆司昭居然说无关人?”
苏鸣不傻,只是刚一见陆世子出现在阿珩妹妹房中,情急之下,顾得不什么礼仪。
女司昭官服阿珩每日穿着,旧紫色官从三品,才可着装,昨晚圣旨到苏府时,他在场,那位刚回都得陆世子居然不去继陆将军的后尘,反而来司昭府度日。
怕不是真为报复阿珩妹妹昨早晨截陆府马车一事。
他大步流星,欲抓住此人胳膊时,却被人反扣住右手腕,那张视若无物的冷白上,眼神凛冽,五官俊冷。
仿佛他说出去的话,如同对着一口冰窖,反噬上来的回声匿迹在一场倒春寒里,渗过他的骨髓,令他寒栗,垂在身侧的绽放红梅掉落在地,七零八散。
檀允珩寻了廊外侧的栏杆来浅浅坐着,双腿抻直,落在地上,左手心反撑在朱红栏杆上,右手拿着被她吃掉一半的油饼,头微微斜着,正全神贯注看着从月洞门下走出来的二人。
她的视线撞在那位漠然矜贵的男子身上,轻妙一笑,前司昭年轻时的官服,衣袖和圆袍略微短些,落色淡雅。
竹风扑落,光影流淌,映在那男子寸然冷白上,愈发苍白,眉眼舒着,未曾不悦,眸色深沉,无端吞噬着暖和,一袭如意纹圆袍装束,像个进都赶考,半途生病,却习以为常的白儒生。
任谁都无法将其与久经战场的陆世子契合。
至于不合身的官服,昨儿晚才敲定的司昭大人,合身的官服最晚也得明一早,凑合一天,也不打紧。
檀允珩吃着手中的饼子,油纸吱吱响,一副看热闹的姿态,忽而遇着那双映在竹光翠微里的秀目,虽无波动,却淡定从容,让人瞧不出什么差子。
她桃花眸浅弯,似花心略绽。
若非她事先见过,八成要被陆简昭故作正常的眼神糊弄过去。
苏鸣挣脱了强有力的束缚,另只手揉着被抓出红痕的右手,哼笑一声,没个好脸,“当真看不出,陆世子力气之大。”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个文弱书生。
说完,他也没落荒而逃,而是隔着翠竹,重新拾了个笑,沿小径朝廊檐下的檀允珩跑来。
“阿珩妹妹,红梅今日没有了,改日我重新再给带一枝过来。”
檀允珩眼尖,看到了苏鸣藏在身后那枝掉完花的枯枝,抻着栏杆的素指抬起,指向净洗的竹子,挽笑:“可我就喜欢那枝。”
苏鸣刚准备好说歹说,竹影婆娑,‘红梅动了’,他听身后的脚步近声,走上长廊,拐到檀允珩身后停脚,浓密长睫掩着眸色,声音如一块暖不热的玉。
“无关查案之事,别在司昭府。”话音甫落,陆简昭提步前往宗卷堂。
苏鸣心道:果然,昨儿阿珩妹妹截陆司昭马车,引得人仇恨连连。不愿娶就不愿娶呗,至于转头成阿珩妹妹同僚,一早给人找气受吗。
檀允珩捏着手中油纸,翻折的声音窸窸窣窣,她垂笑不语。
去往宗卷堂的小径,正对着衙门,依稀可见一道身影冲到登闻鼓前,击鼓鸣冤,鼓燥沉闷。
陆简昭闻声挪眼,就看着衙役将击鼓之人带进来。
一切有条不紊。
偏堂上,一人‘扑通’跪下,口舌之中满是冤屈。
“阿珩妹妹,一定为我做主啊。”
“阿珩妹妹,我家那只被你摸过的狗,走丢了,找到后居然被人剁碎,包到饺子里了。”
“阿珩妹妹,你要给我做主啊。”
“阿珩妹妹,我王政安真的有冤。”
……
一连串的阿珩妹妹,没给他人见缝插针的机会。
檀允珩泰然自若,端着手中茶盏慢饮,这月刚到七日,户部王尚书家的大公子王政安击鼓四次,次次不重样,不是家中羊被偷,就是兔被烹,一道道拙劣的借口,来敲登闻鼓,索性她左耳进右耳出。
司昭府大门敞开,查尽满都城乃至整个南祈皇朝案子,自然不得把人拒之门外。
府衙之内分正堂、偏堂,正堂之上只论案子,偏堂之偏,充耳不闻,悠闲之地。
一饮而尽的茶盏,被她落放在红木八仙桌上,视线阔之,入眼便是陆简昭侧脸分明,少了苍白,多了一丝温吞,脊背挺直,雅正坐着,一丝不苟盯着地上跪着的人,万事俱备,静聆她审人。
像是一盏温吞茶,不冷不热,不苦不涩,唯独缺了糖霜。
檀允珩轻轻一笑,“陆简昭,谢谢你今早帮我解围。”
话就是说给地上跪着之人听的,当然充满溪流过人心间时的绵痒,她的语调如月之恒,如日之升,似曦光似圆月,总让人莫名其妙有盼头。
声音两丝甜,两丝心傲,两丝纯粹,剩下的便是曦光东升,花木向阳。
眼下那两丝心傲被她转成了甜,空气里的茶香,慢慢发酵,糖粒子悄然存活发酵。
陆简昭正襟危坐,慢慢将手中茶盏晃着,却不提盏尽饮,任凭茶梗沉浮,眼神着静,似看透她把戏的淡然,浅音寡淡:“我只帮自己。”
自以为是掩藏很好,殊不知是檀允珩的一箭双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