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把戏故意拙劣,在廊檐下是,这会儿也是,不过她要的是借陆简昭之口,说一些话来给有心人听。
说给苏鸣听的,是日后不得在辰时前堵她;说给王政安听的便是要人听到后,散出陆简昭不喜她的传言。
这样既解了她每日污眼秽耳,也彻底把陆简昭不近女色,无心婚事的谣言借着王政安的大舌头传出去。
都城贵女,不骄不躁,知书达理,门当户对之下自由择婿,但亦无人愿在一无心婚事的男子身上浪费日子,天下最不缺的便是好儿郎。
一语双关。
她出身公主府,一言一行皆与皇室有关,追陆简昭一事有政令‘门当户对,婚事自由’,她自有择夫权,况且明令摆在这儿,不会给她舅舅惹来什么弹劾她之事。
然苏御史家的二公子苏鸣,堂堂正正科考进来,行为不妥,差事不差,拿去堂前嚼舌,不过是自由追她的把戏,她以身作则追夫自由,旁人不得追妻自由,亦说不过去。
她权当看乐子,不代表她仅仅在看乐子。
一枚活棋送上门来,不用白不用。
权当她追人,顺带从人身上讨点好处罢了。
第005章 温茶
正所谓亲事险中求。
昨儿陆简昭当着众人面,扬言不娶她,即便她追陆简昭,也只会被人说成,明仪郡主不过是追郎君而已,至于郎君愿不愿意,单凭心迹,莫论来日方长。
况且陆家父子打传信儿回都时起,凡是有头有脸的世家,无一不想拉拢了去,被她这厢横插一脚,想拉拢侯府的人只会更多,甚至都会想尽办法来不让陆简昭喜欢她,不然亲王权贵将会同时失去公主府和侯府。
唯独不会走一条路,便是她走过的这条,利用女儿来接近陆简昭,这路只要今天王政安走出府衙,已是死路。
檀允珩心情从未有一刻坏过,好得很,“阿昭,我谢得是你捎带帮我。”
阿昭。
顿时,空气沉寂,茶梗浮动。
陆简昭脸上情绪不漏,把缓斜的茶盏平放,手指顺着盏壁花纹滑动,旋之提盏轻抿。
司昭府里没有滚烫的茶水,只有温度正好的茶水,示意办案子不得心急,更不得让案子久拖。
逢阳明朗,入口合适的茶水也不会很快转凉,不过是茶外壁与里壁的差别,温凉而已。
浅尝辄止。
“还请小司昭大人以身作则。”一声公正廉明,挑明檀允珩的越举,断了她再想进一步,斥了她的不作为。
王政安板正跪在地上,听着这话,身子一颤,好似冬日里,赤脚站在冰冻三尺上,身上再多寒衣御寒,都不抵脚底倒流的极寒。
凡世家人,在外除喜形于色,旁焉都不会露显。
王政安跪地上之久,他的视线一直追着阿珩妹妹。
偏堂四面花窗碎影纷然,染了院中梨花嫩白,流年不逝,浮光跃水,滑落在檀允珩略弯的眼尾,与明媚眸色碰撞,淡淡粉晕染,肤色脂白微透,隔着粉黛略施,难以掩饰能让人清舒明心之感,食指一下两下轻点茶壁,无声无乐。
不生气也不笑。
人却好比雨后春日,霁光浮瓦,芍药芳华,美而不艳,不争不抢,却能让人心静,自甘沉沦。
这态度,凡王政安过来,就能见着,却不能证明阿珩妹妹心中是否藏匿被拒的凋零,他咬牙切齿,狠狠瞪了陆司昭一眼,待会出去后,他定实话实传。
让都城人都知道昭平侯府世子冷若冰霜,是个不通情的君子。
陆简昭想去宗卷堂的心思檀允珩心知肚明,可审人这事儿急不得,她连而又斟一盏清茶,等着温凉入口后,觉时辰差不多,方道:“王府门第高楣,家养的狗如何会丢?”
刚丢掉的那两份心傲收回,也让人听着没有威胁,可声音过耳落心,任谁也会空两下,她一贯如此,不分身份,亦不分人。
王政安笔直跪了跪,垂在腿上的手弯了弯,“狗自己跑出去的,就算这样,旁人不分青红便剁成饺子馅,也是不对的,阿珩妹妹说呢?”
檀允珩略过这话,直径问道:“王府我并非没去过,高门大户,院院相环,王大公子的狗若想跑出不容易吧。”她着重了‘王大公子’四字,大公子养的狗,府上的下人谁敢怠慢,狗溜出府,理由太拙劣。
不否认,王政安所说的街上的狗随随便便被人杀害是不对的,她不以往日王政安过来用着同样的借口为顺势给人定罪,只道事情轻重缓急,王政安今日所来的目的,是狗偷溜还是狗被杀以剁饺子馅。
王政安身子往下一沉,反坐在自个小腿上,那是他心爱的狗,养了好几年的,府上并没有供狗偷溜的狗洞,府上下人各有要做的事,照看他的狗算一件,是府上之人过失,所以他轻掩了这话,是想让杀他狗的人得到应有的惩戒。
“阿珩妹妹,狗偷溜是府上人过失,但是杀狗之人该当有惩。”
檀允珩记得她第一次见那只狗,是在灵芽茶楼,有头有脸的家中养狗不稀奇,甚至这些狗被训导的不咬人,亦不会攻击人,铺子的掌柜最愿意这些主子带狗来,这样还能多敛一笔银子,巧就巧在,是在灵芽茶楼遇着。
实在是灵芽茶楼,占尽城楼不远处位置,只占个‘茶’字,却是一家平价茶楼,专供老百姓休闲听说书的,加上她不厌狗,上手摸了两下,之后不知从哪窜出来的王政安看着她摸狗,笑眼合成一条缝,乐的不成样子。
那时她七岁,八年过去,那狗落得个惨淡下场。
“王大公子既然知道狗被剁碎,想来是见到了,那又是如何确认是你的狗被剁碎呢。”不怪檀允珩质问,狗都被剁碎了,还能被认出来,大罗神仙许是可以,可她不觉得谁能旦凭被剁碎的肉认出自家狗。
也有一种情况,剁肉的人亲口承认。
在她没注意到的一边,陆简昭静放在膝上的手指挪动了下,无人捕捉。
王政安身子一直,他激动阿珩妹妹没因前几次他拿被家人吃掉的家禽来骗取和她说话的机会,从而不信他,还是信他的。
“因为——因为——”却支支吾吾说不上来,视线垂落在地面恍惚,他没有证据。
只得垂首握拳,求人。
“阿珩妹妹,你信我,就在城西的一家卖杂肉的铺子里。”
檀允珩还是那个问题,换了个问法,“王大公子,一家卖杂肉的铺子,有狗肉不足为怪,你如何确认你的狗也在其中?”
“有人看见我的狗往城西去,最后进了徐记杂肉铺。”
“有人看见王大公子的狗,还是有人看见有狗往城西去。”这说法内中玄虚差别甚大,一个是王政安的狗溜出,有百姓亲眼看到进了徐记杂肉铺;另一个是百姓也不知是谁的狗,王府丢了狗,出来问百姓时,有百姓主动道出所见,檀允珩紧接着问。
前为百姓明知何人狗,后为不知何人狗,差别就在有没有亲眼见过王政安的狗,关系到审讯,和是否存有百姓故意说谎。
日上三竿,穿堂风有了明显热意,风过梨梢,清香淡淡,替了茶香飘雅。
檀允珩边想,边挪视线去看陆简昭,还是一副老样子,不屏息只凝神,手还在那盏凉茶壁上搭着,如座精雕细琢的玉雕,一动不动。
她瞥了一眼,当真是玉透面泽。
不由心叹,上阵杀敌的人,归来依旧能如白玉无暇,当天底下没几个。
王政安仔细回想了下,府上下人出府找狗的回话,道:“有见过的说有人牵着我的狗往城西去,有没见过的说有条狗被人牵着往城西去。”
檀允珩看着王政安,平静道:“事情还需王大公子着人把狗像送过来一幅,顺便劳请府上出门寻狗的下人把问道的人都带到司昭府来。”
说完,门外站着的苏鸣和另一位衙役,进门将王政安请出去,偏堂里外只剩下她和陆简昭二人。
花窗空镂,四面透着微风煦煦。令人心旷神怡。
南祈朝女子参选科考,已十五年,早有了女子朝服和官服,司昭府内只着官服,女司昭官服是一件浅藤萝紫色圆领大襟短袄,和旧紫色马面裙。
发髻简单,簪花锁发,不带钗环,不着饰。
愈发单调素净装扮,愈发挑人,檀允珩就是少之又少,不挑人的,仿佛着装在她身上,只是锦上添花,远不及她人鲜眉亮眼。
偏她性子不冷,不至于让人敬而远之,却直让人垂涎三尺,加上她出身公主府,身后撑腰之人是当今圣上,即便都城高门中的适龄公子,争相追逐她,家中父母亦不会说什么。
追到即赚到,追不到是家中公子年少不懂事,说辞成章,让人摘无可摘。
梨香拂过她脸颊,似有梨花顺着她高挺鼻梁抖落,画下清丽高洁,却拂不走檀允珩心思一沉。
一切乱七八糟的思绪在檀允珩脑海里闪过,被她理清后,明意道:“陆简昭,事情好像直冲你来的。”
陆简昭上阵杀敌,凭的不是蛮力,而是如何带领将士少受伤,打赢仗,顺利返营,都城中的弯弯绕他的确欠缺,可天下不分战场和都城,拐来拐去的万变不离其宗。
郡主口中的王大公子,他不知是谁,可这人刚才脸上明显闪过害怕,是一种怕人不信他的姿色。
郡主威仪,他不曾寻人问过,只知郡主定是圣上亲封,坐的是皇室脸面,何况司昭府是查案办案之地,怎会不信有冤情之人语呢。
莫不是王大公子做了什么骗取郡主信任所致,如此一来,倒显得郡主不计前嫌,秉公办案,不因往事而松懈今日事。
所言冲他来的,更应证郡主拿每桩案情慎之,无偏私,再三确认只为精准。
微微侧过上半身将茶盏提起的空隙,无意同那双明眸相视,筑之梨香暗暗浮光,徐风有了凭迹,他枯深的清眸里,幽邃不见底,眼前郡主的眸色泛光,照透他眸底,仿若能看穿他那般自信松弛。
单泠泠一眼,快然挪走,提盏饮尽,不留痕迹,道:“为何?”
檀允珩看着陆简昭把那盏剩下的凉茶,一饮而尽,唇角缓笑,“陆司昭一来,案子便找上门,司昭大人不如想想,这案子是否阻了你去宗卷堂,嗯?”
第006章 提醒
确实,在王政安离去后,她脑海如团乱麻,一度陷入这案子是有人故意而为。
先以王政安的狗为引诱,让一个三番几次过来司昭府的人,依往常那般耍泼见她,好让人再喊冤时,被她厌烦,随手打发,不对案情上心,拿她把柄,参她一本,严重点,就是公主府教女无方,在其位不谋其职,甚至能引到圣上对她宠爱有加一事上。
转念一想,都城就连百姓都知她办案一丝不苟,想捉她把柄的人不会蠢到连百姓都不如的地步,不然纯纯憨傻一个。
剩下后者,就是冲着陆简昭而来,这桩案子势必耗心好神,单单给王政安府上的人指路的百姓,是否说谎,单凭画像不能说明什么,这不是最主要的。
棘手在毫无凭证,不得无端遣衙役前去徐记杂肉铺进行搜捕,都城每年一次的铺子排查之期还差俩月,不可贸然提前。
若想顺查此案,没有捷径,还是在百姓指认上,不是主要,却是一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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极近午时,府衙中庭,长廊之外,藤萝翠竹,稍加点缀。
百姓衣衫朴素,一桌一椅。分两列而独坐,执笔手势各有千秋,挡不住在宣纸上龙飞凤舞,艳阳炎炎,已有百姓抬袖拭汗,
长廊之下,檀允珩和陆简昭各坐一把官帽椅,两侧站着两三背手衙役。
檀允珩抬手把那张由画师亲画的狗画像,递给陆简昭,侧扭了下头,放低了声,心有成算道:“他们有人说谎了。”
明知狗的主子是王大公子那列,有百姓借着抬袖拭汗之余,撇向身后身前人的宣纸上。
在偏堂上,陆简昭冽应了声“嗯。”檀允珩不知这人信或不信,眼下却不得不信她,过来的百姓,就是背后人为了拖延时间。
陆简昭视线垂之,看着庭中把戏明显的百姓,声音低沉,却暗藏着一股劲儿,“郡主思虑周祥,乃我朝之福。”
檀允珩缓而一笑,缄默不语。
她从不猜旁人心思,旁人愿意告诉她,便告诉她,不愿告知,她恕不奉陪。
午时一刻,百姓所画悉数被呈上,由衙役逐对,有合不上的当场审之,无一例外,含糊弄词,忘性大,一时看走了眼,捉着无衙役亲眼看到王尚书府上的小厮寻人来问,无凭无证拿他们来寻问,可说是王府小厮看差了人;可说是司昭府故意刁难,拿人不放;还可说司昭府和王府沆瀣一气,反正审证人不得过一个时辰,不管有没有证据,都得放人。
檀允珩便把这些百姓全放了。
几乎同时,她和陆简昭起身,一道朝宗卷堂走去,一路无言。
‘啪嗒’一声,门环上的锁被檀允珩用钥匙打开,门被推开后,她先提脚进去,直奔最后一排博古架。
陆简昭进来后,把门轻阖上,从第一排博古架着手,看着写着提示的木牌翻找。
二人背道而驰。
陆简昭要找的是二十年前,她母亲中毒宗卷,宗卷堂的窗柩是用明纸所固,午后日头过明纸而入,热意笼罩,愈发灼眼,他轻翻木牌,缓缓而过,不断抬起干净手腕去揉眼睛,等到他倒着从第二排找过来时,眼中痒意让他一度阖眼,干涩的眸色无泪,无法被冲淡。
随之而来的还有那道熟悉声音,“你要的东西在我这儿。”
陆简昭是面朝博古架的,声音从架侧传来,并不会被人看去他有所不适,下意识侧耳一听,缓缓睁眼,眉心揉碎痒意,转身沉静走出第二排博古架。
黄白的光穿透明纸,照落在他挺直脊背上,折着几道尘粒浮动,只剩下白光透骨,圆袍旧物,着他身影,好似缀满枝头的霜白,清白无暇,出尘不染。
走到拐角,就见到檀允珩静倚在博古架旁,脸上不沾喜怒哀乐,还是那双明然的眸色,让人忽视不开。
他迅速挪眼看向她手中的两卷笺书,扣响着的两块木牌渐渐没了声音。
一卷,小楼国留都与人往来卷宗。
一卷,陆夫人中毒用药卷宗。
陆简昭心中一惊,神色平缓,伸手欲接时,两块木牌先他一步碰撞起来,他的手在空中尬留。
檀允珩把手中宗卷往后一收,另只手把自己腰间那枚刻着‘明仪’二字的白玉环佩塞到此人空滞的手中,“凉玉缓热。”
确如陆简昭所料,檀允珩不曾看到他揉眼,只是看到他透红的眼周,猜到了,昨儿太医还告诉她,眼疾一般不会单独出现,总会伴着眼痛,眼痒一道出现,眼痒比眼痛好捱,却也难捺。
她倒佩服陆简昭镇静自若,好似无碍。
陆简昭心中:?
脸上依旧波澜不惊,凉玉被强塞在手心中,凉意渗血,他不知何其意,难不成又是定情信物?
“不必。”他顺手把玉放在隔架上,淡然道:“还请司昭自行拿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