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倒是有一个从不缺他银两花,幼时送他去寒山书院,长大送他进司昭府,事事惯着他的父亲,阿珩妹妹的话,当下好似静湖月水,此后排山倒海,毁堤一念间。
“父亲,你记得我母亲的名字吗。”公堂上不得喧哗,寂如一汪湖水,每个人都是一叶扁舟,只他一人独木独支,固执起声,“每次父亲带我跪在母亲牌前,父亲都在想什么。”苏鸣泪水沿脸颊落在唇角,泪是咸的,他是活的,也已经死了,他缓笑一声,“孩儿猜猜看,是在忏悔我母亲死在你手,怕沉夜三更鬼来索命,还是怕有朝一日,纸藏不住火,提前为你自己寻一番说辞。
御史大人,我母亲的名字叫温姣玉,是御史大人一句‘姣姣明月,美玉难求’,明媒正娶的妻子,而我是她的儿子。”
昨日的疯,今日的声,苏鸣反复挣扎再挣扎,他在地牢里,父亲背对着他,是没想到苏府竟会被他拉下马,是以他换苏府安慰没换成,才不愿同他言一句,不在乎他的言行举止,也不在乎他。
真够可悲的。
苏鸣深深一叹,他眸中悲切,朝檀允珩扣头道:“御史大人与我娘所道不同,不相为谋,烦请司昭大人将这门亲事作废,黄泉路过,鬼门桥上,放我娘自由。”他就这么一个要求,阿珩妹妹特意去地牢跟他讲清,别有深意,想让他今日在朝堂上诉肠罢了,如阿珩妹妹所愿。
苏鸣很聪明,檀允珩清楚这样的人若不被养废,朝堂之上,她舅舅又会多一名劲敌,温氏被胁迫做的选择,让陆夫人丢了命,苏鸣不求其他,只求温氏与苏翁亲事作废,还母自由。
“如你所愿。”檀允珩昨日在苏鸣身上下的赌注,已经见效了,她没把握原尚书会招供,也不知舅舅用了什么法子,至于她说给苏鸣听的,多是让人明白该明白的事,为人子女的,总不能下了黄泉,还不明往事。
原尚书招供意料之外,妙亲王过来始料未及,陆简昭为何要敲木定音,她也不知。
也不重要,等陆夫人中毒一案了结,她和陆简昭婚事提上日程,一些奸臣才会浮出水面。
朝中事事难解,事事阻,她偏要另辟蹊径。
贼心不死的奸臣越怕什么,她偏要做什么,陆简昭是她的,民心将士心都是她的,她要那些奸臣按捺不住,狗急跳墙,灭于朝堂,要天下和乐,流民奴隶都有屋住,有衣穿,有银两傍身;要南祈朝强大到无需忌惮他国东山再起;要阿见妹妹能回家。
唯独漏掉了她自己。
陆简昭脸色没半分变化,垂在右膝上的手慢慢收紧,未时才过了三刻,天渐渐暗沉下来,也闷热的要命,院中翠竹摇摆,婆娑作响,仿佛待会雨将倾盆。
他眸边灼痒,故而轻松的眸中暗流涌动,视线紧盯着在打量檀允珩的妙亲王,死到临头还一副轻松自得的样子,偶尔挪眼挑衅一下他。
呵。
陆简昭视若无睹,平声道:“苏衙役为何替已故母亲求合离?”檀允珩允了苏鸣的话于情于理,也将棋过到他手中,一句如你所愿,道着千头万绪。
南嘉佑双手朝后被押着,殊不知两位司昭都是他的盘中棋,抢先苏鸣一步,陆简昭却看透了他,故意顿了一下,才道:“闲杂人不得多言,违者仗责十。”
“你敢!”南嘉佑立即道:“你一个侯府世子,哪里来的权仗责本王。”
“多一句,仗二十。”陆简昭静静瞧他,不动于色,无动于衷,“本官坐公堂,不是什么侯府世子,拖下去。”
行军打仗讲究激将法,棋盘上核心棋子一撤,敌人多有跳脚,妙亲王自幼娇生惯养,是个目中无人的,旁人完全听命于他,亦不容旁人置喙的主,致命的缺点往往都是不经意流露的,就像刚妙亲王进府衙的门,那双浅浅浮笑看向常衙役的眼神里,满是不屑,就因一开始此人被常衙役阻着。
陆简昭说于堂上众人听得话,反倒成了勾起妙亲王的手段。
南嘉佑会武,司昭府的衙役也不是什么三脚猫功夫,他完全挣不开,身子被越压越弯,声音不得已从胸腔发出:“慢着,本王有先皇遗诏。”声音扑垂落地,如雷灌耳。
‘先皇遗诏’但凡一打开,众人不管做何,都将迫于停下,跪拜听旨。
衙外百姓窃窃私语,庭院中人面面相觑,闷雷响彻苍穹之上,堂内站在一旁的张清檐和檀允珩相视无言,唯有陆简昭复落惊堂木,静色道:“敢问妙亲王的遗诏放哪儿,本官着衙役替你找出。”
南嘉佑哼笑,猛一抬头的视线尽然讥讽,“左衣袖。”待会儿堂上的人都得给他跪下接旨,别以为他不知陆家这个小儿是欢喜郡主的,其他亲王没见过恩爱夫妻,他见过父皇和母妃情意缠绵,单凭陆世子无意掠过郡主的视线,他确定,火能化纸,烧不尽的是情,唯有情是难以掩藏的,他倒要看看,依旧沉着冷静的郡主和陆世子待会儿会是怎样一副光景。
一个成为他的续弦妻,一个爱而不得,巴巴望着。
新走到南嘉佑身后的衙役翻找了南嘉佑的左衣袖,空空如也,“报司昭大人,卑职没找到遗诏。”
先皇留下的手谕也好,诏书也罢,在先皇死后都叫遗诏,檀允珩看着南嘉佑急得跳脚,朝后回眸,迎上陆简昭朝她微微颔首的目光。
果然是他做了手脚,怪不得要让常幸死活把南嘉佑拦在衙外。
“连个遗诏都找不到,司昭府的衙役空有一身蛮力。”南嘉佑骂得难听,陆简昭给支了一招:
“松开妙亲王左臂。”
衙役照做后,南嘉佑将左袖口抖了抖,哪里有什么遗诏,“这不可能。”他喃喃自语。
陆简昭旋即张口,“妙亲王私谣先皇遗诏,跪下听罪。”他话冷,随着锥落的雨点落下,“不跪,就踹到他跪为止。”
衙外百姓被允许站在衙里廊檐下接着听堂审,庭院的人还被铜墙铁壁似的衙役堵着,无法躲雨。
妙亲王双膝是被衙役踹跪的,“我有遗诏,郡主可派人去我府上找。”求娶世家女的遗诏找不到,他还有保命的遗诏,只要找到,就连圣上也只能既往不咎。
檀允珩声音起落,“去找。”一道遗诏如何能保得了两桩事,她见过狗咬狗,还没见过人咬人呢,不看看可惜了。
久久不曾开口的苏翁主动道:“不必去了,苏翁有一事相告,还望司昭大人准许。”
檀允珩神情自然,“准。”
苏翁细细道来:“平邑贩毒乃妙亲王授意而为,刑部张大人所言不假,原大人克扣下的银两本就受妙亲王指使,一个三品官,朝廷拨款,天大胆也不敢克扣万两黄金,是妙亲王心有成算,指点迷津的。
早在下官与妙亲王一党不久,小楼国未归南祈,妙亲王便私下接济,走私贩毒,借着我朝重心战事,平邑七通八达,圣上有心让其成经商盛地,借着此便,每有陆侯捷报传来,妙亲王府的银两便送往小楼国,再运出毒物至平邑转至陆侯攻下的座座城池,趁着百姓尚在懵懂,以香为诱,高价卖出,循环往复,让圣上不得不派人前往小楼国寻解药,如此日复一日,南祈雄图便由小楼国掌控大半。
以妙亲王之话,圣上是个傻的,陆侯跟错了人,打下的城池白白送人。
平邑授下官旨意,走私贩毒,原大人克扣重修城北屋舍的银两,然银两都拿去孝敬妙亲王了。”苏翁双手落地,叩拜,“司昭大人若不信,可去平邑城西积善巷一位叫刘攘的家中,一探究竟,陆将军回都后,妙亲王又转了一批毒到平邑,此毒猛烈,隔空污人,是拿来由平邑商人买卖到南祈各城的。”
陆简昭敛着情绪,探了眼静坐着的檀允珩,苏鸣一番话,是她昨儿去过地牢,算的竟如此定,算着苏鸣溃不成军的心,算着苏翁定因苏鸣,交代走私贩毒的真相。
早先张尚书不来,苏府一案就此了结,檀允珩的心血白白浪费,也只见人与他同感,仇得浅报之喜,不见失落。
陆简昭没晃神多想,堂下妙亲王身子一度往苏翁身边扯,口中脏话也不过是垂死挣扎,都被衙役给摁下,他最后拍了下惊堂木,“妙亲王授意原大人贪污振屋银两,致使城北流民奴隶遍地有尸,又与小楼国勾结,意图瓦解我朝,一桩是死刑,另一桩还是死刑。”正应下一道遗诏保一命,还是保不住命。
“妙亲王府中人赐一尺白绫。妙亲王赐极刑,今晚执行,”
“苏府九族改日行刑。”
堂审结束后,庭院里的苏府九族晕的晕,倒的倒,老少哭声甄没在雨声里,谁也听不见,犯人陆陆续续被带走,檐廊下的百姓边避雨等停,小声攀耳。
“想不到陆世子任司昭不过月余,堂审言之凿凿,不亏跟着小司昭耳濡目染的。”
“小司昭大人去岁堂审,当然无人能及。”
“哎,就是陆世子枉费了小司昭的芳心,我可是听闻陆世子前往平邑,还有瑞亲王的爱女一同跟着呢。”
“上次瑞亲王府布善好施,府上公子小姐一同布施来着,南小姐为人相当可以,就是我们是看着小司昭追夫的,哪儿看得了这等场面。”
……
风卷雨停,庭院竹叶上的水珠滴滴答答抖落一地,廊下寂静如厮。
檀允珩送走张清檐后,回头就见陆简昭双手揣着,一肩挨着廊柱,肩上趴着正在看她的来圆儿。
就站在原先苏鸣日日辰时堵她的拐廊处。
第041章 倾心
雨后初霁, 天空如洗,翠竹清丽,绿影澄澈, 拐廊下两道人影临近。
来圆儿‘喵’了一声,就往檀允珩怀里扑, 被她稳稳托住,随后找了个她和猫都舒服的姿势抱猫, 温然道:“小陆大人站在这儿是来送我的猫, 还是等我。”
顿然,这位眉清目朗的男子, 神情正如院中竹轻响,风暖阳, 化了茫茫雪山,那次檀允珩在膳房说给陆乾听的‘小陆啊’,别有深意, 一度将陆简昭进膳房的步子逼停, 他以为是在唤他。
檀允珩声音极好听的, 明意绵绵, 杂着朝气蓬勃和少女独有的傲然。
“小陆大人”是在唤他,蓦然唤了称谓, 比上次说给旁人听的好听多了,他心里有着比他在平邑期待回都与檀允珩相见,更有憧憬下次之感。
檀允珩总有让他着迷的神力,让他心静的桃花眼, 勾他心神的语调, 步步将他的心神瓦了个不成样子。
从回府衙,他便抱着檀允珩的猫不想撒手, 抱着它睡了好大一会儿,直到堂审前他才撒手,将它放在偏堂上,眼下这猫窝在它主子怀中,竟还能睡得安详。
陆简昭唇角不自觉浮笑,视线缓而上挪,沿着相见不识,掉入明眸似湖,“和猫一起接你。”
檀允珩冉冉一笑,歪了一下头,一副‘看透了’的样子,她清楚陆简昭是个断于敢行的,今日苏府倒台,妙亲王下马,陆简昭定会来跟她坦白心思,故意道:“陆夫人去世前,还念叨过温氏,不是她和温氏闺中情谊出了问题,她怪温氏嫁的郎君,怪自己无法亲自抚养你成人,甚至怪她的身子无法撑到见陆候和你最后一面,她不知温氏受丈夫胁迫,不愿信温氏,也不愿恨。
今真相大白,小陆大人不如接我和我的猫一同去陆府,给陆夫人上柱香吧。”
她眸中莹着泪花,陆夫人在时,她也在;陆夫人走时,她和哥哥送的殡,午后细雨打在脸上,混了泪水。
要的,檀允珩当然要陆简昭跟她坦白,不是现在,而是今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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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府祠堂,三个蒲团上,只有小来圆儿孤零零扑身在最左侧的蒲团上。
“崔县令一事,珩儿作何想法。”陆简昭站在香案前,把在白烛上燃着的三炷香先递给一旁的檀允珩,接着又燃了三柱。
檀允珩听到陆简昭唤她‘珩儿’没什么表情,由心一叹,话中惋惜,“再大的功如何抵得过那么多死去的官员,此事朝廷也有失职,就革去官职吧。”
堂审那会儿,陆简昭没提崔县令的事,也是想先问问珩儿意思,一个爱民如子,百姓赞赏有加的县令,犯了一桩论罪当诛的大罪,朝堂事他没珩儿知晓的多,“再过些日子,等秋闱崔县令再行科考。”却知百姓赞扬的官差不了。
二人一道跪回蒲团上拜过后,起身把香置在香炉里。
“也好,这样的县令能再次科考,乃百姓之福。”檀允珩欲下腰抱来圆儿起来,被陆简昭抢先一步抱着往外走。
出了祠堂,日暮余晖,晚霞染了半边天,檐下与天同色,落在二人一道并行的廊间,宛如一条赤水鸳鸯沟,将二人与外隔绝开来。
“珩儿如何笃定,苏御史会因苏二公子所言,良心发觉,供出妙亲王。”陆简昭十分好奇,父亲也好,郎君也罢,苏翁做的一败涂地,不然苏府的名声何至于这般差,剩下个忠心耿耿,不是个轻易袒露的。
檀允珩手提着下裙上廊中台阶,那双绣着纯白绒花的茄花色翘头鞋赫然遁在陆简昭垂头看猫的余光里,“苏翁的确不因苏鸣的话良心发现,唯一人马首是瞻,时间久了,自然会有所倦怠,苏翁不爱妻儿,精明利己,一心一意走到如今,就不是个有良心的,能挟子威胁妻子的枕边人,怎会完全效忠一人。苏翁不语,就是想全他所谓的忠心,他日妙亲王称帝,苏府九族还能得以被供奉,死后殊荣也可贵。
谁成想刑部大狱里的原大人招供了,正所谓墙倒众人推,树倒猢狲散,苏翁又不知妙亲王有遗诏护身,自然觉得妙亲王必死无疑,那么大的事,不死也得扒成皮,苏翁死后殊荣没了盼头,还不如拖着人一同下地狱。
烽火狼烟里,顺安军将士忠心,心思纯正,同绳拧着,一股劲使着,才有如今的南祈盛世,官场向来是血雨腥风的,朝堂之上,都城之中,今时这家轰倒,众人唾骂,明日某个官员下狱,不敬也远之。”
过了陆府长廊,就是陆府到处未修葺完的亭台,甚至还有跟她府上一模一样的未完工的湖上水榭。
檀允珩:“……”
她记得这里以前只是处清水湖,陆简昭还真是过目不忘,不仅连她府上水榭都照挪过来,甚至湖中芙蓉开在哪儿都仿了过来,就是湖小了点,不够大气,陆府也小了点,这么些她父亲的心血,糟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