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装傻,聪明人听得出来,心无旁骛时也听不出来,何况人想听的就是她这话。
陆简昭不以为意,将指腹一推,第三颗棋子落,接着她话,夸道:“有趣的人才会察觉有趣的人。”他母亲有趣,必是有个有趣的她在身边,才愿意有趣,不然谁愿跟个无趣的人说有趣的话。
借由母亲一事,直意旁敲侧击檀允珩究竟哪时对他生了情,非也,她若愿说,他不必问;若不愿说,问也无用,他就想听她讲她的过去。
别人口中的她总归也不抵她说的。
檀允珩手肘搭在矮几沿边,轻轻一笑,指尖捏着一颗棋子在棋盘上方,毫不犹豫落棋,“有趣的人棋已经下了,该你了。”
陆简昭从玉棋笥里拾棋,才四棋,他仿佛已经看到必死的局面,直接落棋,不犹豫,死局能不能起死回生,看和谁对棋,沙场之上和敌人,死局必活,若不活,南祈不复存在;在自家和心上人,死局就死着吧,重要的要先把檀允珩哄睡。
他视线往上一攀,落在檀允珩那双桃花眼里,堂里到处都是高台红烛燃天明,就连她的目光里都愠着难以磨灭的喜色,她不笑,就这么盯着他,下完棋接着看他。
檀允珩在自家也随散,没有端庄静色,身子微微朝后靠着摞起来抵着榻栏的两个大引枕,棋下的不徐不疾,不出错,也没错过他,坐姿慵懒自在,他喜欢她这个样子,感觉像在一片山花灿漫中躺着,真真切切感受鸟语花香。
高燃的爆竹和烟花在中秋夜里不断声,各家各户的百姓围坐在院中,赏月看烟花,欢笑声不断。
一刻钟过去,黑白双棋你来我往,难分胜负。
其实胜负从檀允珩下第四子胜负已分,只是她不想太早赢,陆简昭就陪她布局,她手中的棋一下,他输了,输的心服口服。
论下棋,他自比不过岳父。
檀允珩从矮几下捞了来圆儿在怀里,“我去隔壁睡。”抱着猫下榻,被陆简昭眼疾手快把人捞坐在他怀里。
陆简昭以为自己听错了,复问了句,“你要分房睡?”他看着怀中的她和猫,一人一猫,一模一样的眼神看着他,他被没气笑,却也笑了,笑怀中人的果断,不留恋。
他想她尚且年幼,不宜同房,恰她早有如此打算,跟他想到一处,新婚燕尔,两情相悦,同床共枕不同房,并非难事,为何果断的分房睡。
檀允珩的腰被锢得紧,对,就是这样,看不出来的生气,她却知陆简昭在生气,一开始她就打算跟他成婚,同房一事宜晚不以早,并非她不愿意,是她还小,不可以。
陆简昭温容隽秀,遇事沉着,君子有度,自有一番考量,与她成婚,已有万全之策,就是哄她先睡,他再上榻,这样不失为好法子,檀允珩不要这个法子,君子张弛有度,她并没真与陆简昭分房睡,这么一个人躺她身侧,她何乐不为呢。
她想要一点让陆简昭一辈子记得的新婚夜罢了。
檀允珩怀中的来圆儿不断用爪子扑着陆简昭前衣襟,满堂红色里,就连他眼尾缀着的殷红都在叫嚣‘想分房不如做梦’,她手松开来圆儿,转头环上他的脖颈,借力往他耳边一凑,“梦里有你也不可以吗?”说完,她在他颈窝处浅浅一笑,湿热的气息在他颈边吹地酥酥痒痒。
激将法对谁都管用,看怎么收放自如罢了。
来圆儿挠陆简昭衣襟的爪子,一下抓紧他,圆溜溜的眼睛朝檀允珩看来一眼,仿佛在说‘怎么松手了’。
堂外炮竹声消,堂里红烛噼噼噗噗,火光照着陆简昭耳后殷红,响声震着他心房,一下两下,很多下,一瞬间他脸色说不上好与不好,温润清霁,染在绵绵无尽的红烛下,映了红妆,他闭了一下眼,一手将来圆儿抓着他衣襟的爪子轻轻拿开,提着它趴好在檀允珩身上,整个将檀允珩打横抱起,拉栓开门,去了隔壁屋子。
金玉满堂隔壁,没有红烛,甚至没有火盆,金秋深夜,更深露重的,哪怕月色再浓,也无法将屋里的幽色照亮。
刘嬷嬷和裳蓁在陆世子抱着郡主出门后,也跟来隔壁屋中挑灯,郡主吩咐今儿往后府上只燃红烛,隔壁屋子和金玉满堂差不多,缺了架子床外红鸾帐,和床榻之上的祝福,还有可燃到天亮的红烛。
利利索索点燃红烛,刘嬷嬷和裳蓁一并退了出去。
一间三四个隔间而成的屋子,只剩下二人一猫。
檀允珩被他稳放在架子床里,陆简昭躺在外侧,猫就睡在二人中间,她的手腕被强制性的带到他的心口处,那颗在她手心跳动的心跳压根平静不下来,她朝外阖眼躺着,没睡。
陆简昭朝里侧躺着,床帐外红烛折进来的红喜浅浅的,落在他看不见她的容色上,如同明明艳阳高照白日里,他却是个瞎子,她松松阖起来的明净眉眼,永远不会动气的神色,他都看不到了。
她好似一阵四季风,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所有的事都了然于心,拿的稳,算的定。能与你眷恋春色,也能不留恋转身离去。
檀允珩吃准了他的固执底色,进司昭府开始,他就露了本色。
欲擒故纵是她的把戏,却一步步清醒的成为了他的枷锁。
“珩儿梦里既然都有我,那身边也得日日有我。”陆简昭小声呢喃道,檀允珩固执非他不可,他也固执,何尝不是两个人的枷锁。
二人睡一个被窝,来圆儿躺在俩人中间,好像感知到什么,猛地起身跑到最里侧的床栏处睡着。
檀允珩没睡着,猫起来,二人中间露了空隙,呼呼钻着凉意,她朝外挪了一下身子,陆简昭眼疾手快,身子往里一挪,把她的腰重新锢住,她不说话,就听他一人说着。
“我能拿你怎么办呢。”陆简昭轻声一叹,她就站在熙攘处,他哪怕真的看不见,也能准确无误辨出她的位置,不会错认,在外拼杀,他常听军中有家室的将士说笑,妻在家在,有妻才有家,父亲也这么说。
沙土营帐外,一群将士谈天说地,唯独谈道妻子时,笑得合不拢嘴,他有过憧憬,自己以后会喜欢哪家女子,父亲给他讲。
喜欢一个人,就是喜欢,憧憬来的都不是对的人。
因此他明确自己的不喜欢,却唯独没再想过喜欢。
直到一天,他明确的不喜欢变成心上事,枕边人,才知喜欢能让一个人溃不成军的,如冲锋陷阵,冲过去她给你一颗糖,化不了固执,却涨了他的士气。
陆简昭缓缓阖眼,她的呼吸均匀落在他的颈窝处,他锢在她腰上的手一动不动,不打扰。
檀允珩眼角悄然划落的一道泪水,刚好顺着引枕边缘落在床榻上,无声无息。
第060章 抱着
八月十六, 卯时三刻,天还未亮,秋雨比往常冷了些, 薄雾如烟。
神民大街上的灯云缥缈,未曾散去, 风过留痕的神武大街上,一人雨中蓑笠, 跑到司昭府前敲登闻鼓, 衙外值守的衙役见状,把人抬了进去, 一衙役发出响箭。
郡主府,天阴阴沉沉, 雨沫子打在窗柩上的声音,吵醒了床榻上睡着的人。
秋夜寒凉,昨晚檀允珩睡得迷迷糊糊, 感觉自个露在外头肩侧和脸冷, 直寻着贴在热源处, 睡得舒舒服服。
惹得陆简昭一晚上没睡, 到后半夜,院中落英打旋飘零, 屋里没放火盆取暖,红烛燃尽,寒意袭人。
外头刘嬷嬷拿了几盆炭火来屋子,被他只留了两盆下来, 剩下的让外头刘嬷嬷和裳蓁暖和暖和。
二人住的是金玉满堂隔壁, 东明阁,没比正堂小多少, 两盆炭火在整间东明阁暖和不了多少。
陆简昭故意的。
他想这样檀允珩就会往他怀里钻,占他占的紧,确实,她“的素额紧紧贴在他的胸膛口,上侧着的手臂和腿都搭他身上,他下巴悄悄磕在她发顶,怀中人身上的皂角香萦萦绕他鼻息,少女睡着就像他窥得虎群中领头老虎的另一面,是他之幸。
然他兴奋的成宿没睡着,浑身燥热,他手穿过她的后颈,揉在她的乌发里,另一只手搭在她腰上,一动不敢动,他怕自个一动,她这警觉的小老虎,就会被吵醒。
就一直干耗着,直到刚才,他才将将睡着,心口一阵不踏实,他又醒了。
神色淡然,没有一丝没睡好的迹象,怀中人的手脚已从他身上拿开,唯独枕着他左臂的头没挪开,这还是他搂得紧,不然她也得挪。
那双餍足的桃花眼里闪过一丝惊慌,“你也觉得不对劲。”檀允珩心慌看一下,醒来耳畔全是霹雳啪拉的雨沫子声音。
怎么回事?
她从未睡着睡着心慌过,何况她搭着陆简昭睡得正香,突如其来一阵心慌,她睁了眼。
陆简昭当然从那双明清的眸色里看不出她的心思,食指一弯在她鼻尖划过,“早些收拾,去——”
话未说完,响箭声划破长空,二人连忙喊人进来梳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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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雨阴冷,等檀允珩和陆简昭赶到时,前来报案的百姓已在司昭府一处屋子烤炭火,暖了身子。
偏堂之上,二人也没顾得上换衣裳,蓑衣百姓跪地叩首,急忙道:
“寒,寒夫子死了。”叩首的百姓是寒山书院的学生,他第一次见郡主和世子威仪,说不害怕是假的,一刻也不敢抬眸张望。
寒夫子死了。
檀允珩刚端起的茶盏缓缓一放,寒山书院是寒夫子亲手得建,让天下寒士有书读之地,在新朝之初,便屹立不到,朝廷帮着兴修书院一律按着寒夫子给的工图修缮,寒夫子年过四旬,任夫子二十五载,为百姓有书读,尽心竭力,也朝廷育了不知多少命官,何况寒夫子一直说,朝廷对得起百姓,自然要让百姓饱读诗书,回馈朝中。
细雨阴冷,云烟遮着天一直亮不起来,偏堂里灯火通亮,炭火充盈,陆简昭朝门外投了一眼,守在堂外的衙役便把偏堂扇门从外关上,淅淅沥沥的雨声被隔档在外头。
“你要说什么?”檀允珩目光打量着地上跪着的百姓,身上戴着蓑笠,头不曾抬起,寒夫子一直生活在书院里,外头的百姓如何得知寒夫子死讯。
她差点忘了,死去的苏鸣也是寒山书院的学生,当时苏府九族被抄,她确定没留下余孽,却保证不了百姓当中是否有受过苏府恩惠,若有,是否会为苏家寻仇呢。
寻仇,杀掉朝廷委以重任的寒夫子,就是最好的报复。
“你是来谢罪的。”檀允珩语气平平,温温渗透,为官者不得话意有怒,怒不形于色,不仅仅是不怒自威,更是怕一气之下做出不恰当的决定,没等地上跪着的百姓着话,她接着问。
两个问题,地上跪着的百姓认了,认的第二个,“寒夫子,是草民杀的,草民是来自首的。”
寒山书院,陆简昭不甚了解,他只知道寒山书院收尽天下寒士,朝中很多官员是寒夫子的学生,杀人放火他很清楚,那么眼前跪着的百姓并非百姓,而是寒山书院的学生。
寒山书院接四海求学学子,甚至前些日子进都城赶考的学子,还有前去求见寒夫子,授之学识。
混进书院当学生,还能接近寒夫子,眼前的百姓,来日在科考场,想必不凡于世。
陆简昭不会替地上之人可惜,人各有命,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苏府若救过地上人的性命,滴水恩涌泉报,苏府被抄,为替恩人出头,伺机报复朝廷,动机不纯。
今岁秋雨一场比一场冷,眼看冬旬要比以往早来月余,炭火愠着檀允珩手边那盏温凉的茶水,始终没凉透,她目光审视着地上的百姓,手背晒得黑黢黢的,脸上粗糙,“你是苏府救客,又受谁所托。”
她不怀疑来自首的百姓是假,更不怀疑百姓想报恩的决心,人性本恶,有了父母和书院循循善诱,方有善恶之分,手无缚鸡之力的夫子被手握镰刀锄头长大的百姓杀死,无需怀疑。
苏府不仅把苏鸣送去寒山书院,竟还能提早设防,把为苏府马首是瞻的百姓也送进去,先前之举,不见得是苏翁能想到的,妙亲王势力庞大,更无需再细枝末节上啃,只有别的府上了。
蓑衣百姓跪在地上的身子时不时抖一下,不敢抬起的眸中满是惶恐,他有听来的消息说小司昭最为和善,是百姓的再生父母官;大司昭入都才三月期,冷峻自持,处事果断,令人望而生畏,不亏为将门之后,这话在百姓中传的沸沸扬扬,甚至还有百姓亲眼所见,大司昭只有在小司昭跟前才会见笑,那日央府圆宴,大家有目共睹啊。
蓑衣百姓今晨跪在这儿,满屋炭火,煖融融的,他的手脚明明非常暖和,却还是忍不住颤一下身子,上半身沉下的余光里,一团暖黄落在两抹坠地的旧紫色衣摆,却迟迟不见他身上暖和。
听闻的小司昭,跟今日所见截然相反,和善不见,平平的两个半句话,却有十足的威慑,让他的头颅始终不敢高抬一寸。
“草民早年入寒山书院,受寒夫子教诲,而今错手杀了夫子,特意前来谢罪的。”蓑笠百姓把额头扣在地上,忏悔道。
错手杀夫子?
这手也不知如何错的。
反正苏府九族被诛,也无线索,自然蓑笠百姓说成何,何就是对的。
陆简昭在一旁泠泠开口,“那看来你也并非百姓,是哪个府上的暗卫。”错手错的巧,杀完还能冷静过来报案,一般百姓看到死尸,心中都害怕许久,别提杀人了。
眼前跪着的人不会是别府暗卫,就是百姓,而且是帮苏府寻朝廷仇的百姓,授意于别的府,至于授意于谁,不好凭空猜忌。
蓑笠百姓在不知不觉中,上了二人圈套,“草民不是暗卫,是寻常得了机会有学堂去的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