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东道主的客气,大方有度,说完转身离去,他身后春水涟漪,身前蝴蝶如风。
陆简昭眸底藏匿着的不甘隐隐不退,他怎会不愿见心爱女子的模样呢。
珩儿问他那句“如果有一天你的眼疾好了,你想做什么”。
他回,“唯看心上人”,再无用处,剩下的百姓她当他的眼睛即可。
陆简昭稍稍敛眸,看着檀允珩眼睛,“好啊,等内朝稳固,你我卸任,便可踏遍南祈山川。”
一说这个,他眸底的不甘化春水,檀允珩见状,心松一口气,人不能在心有旁骛时查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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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秋天早黑,夜凉如水,清风习习。
街上百姓不再出户,早早上了锁,在家中暖洋度日。
檀允珩和陆简昭戌时下衙,,马车里,二人头一人朝一侧昏昏欲睡,到郡主府,二人是被外头的刘嬷嬷隔帘喊醒的。
刚踏进东明阁,檀允珩哑口无语。
红烛高燃,花雕窗柩上贴满了红喜,还有博古架甚至如意纹渠花抱鼓屏风上红绸高挂,又一处金玉满堂。
檀允珩几步无言,她饿半天了,脚踏进到以抱鼓屏风相隔的阁间里,来圆儿正在屏风后,猫舌正欢舔着一个搁置两条金鲤鱼的素缸里的水,素缸被搁在地上,来圆儿身下放了一个与素缸持平的圆杌,以防来圆儿够不着。
陆简昭见状,拖了圆杌出来,双手搭在檀允珩肩上,示意她先坐下,“既然珩儿愿意住东明阁,那么东明阁就是你我的婚阁。”说的头头是道,丫鬟在二人归家前刻,已将膳食摆好,他给她夹肉块,“府上所有能住你我的屋子,我都吩咐人改成喜房,珩儿睡哪间都可以。”
檀允珩等着陆简昭说完,提筷子吃肉块,她还真是没想到,陆简昭心中居然有对喜房的固执,温情的动作里,话语缓缓流淌,决然的话意态度。
吃完,她勾唇轻笑,话声随意,“都睡一处了,哪间不是你我的喜房。”她要勾着他说出固执有几分,这样她才不会如眼下此般料不到。
陆简昭给她端碗盛鱼汤的手滞了下,他唇角缓缓一扯,似笑却不笑,“喜房承的是你我之喜,都睡一处了,自然你我走哪儿喜房就跟哪儿。”
原来如此,檀允珩心中谱意成了。
二人上衙前,陆简昭腾了空吩咐青词白满二人上街多买些喜房用的物什,将整个郡主府的主屋和东西明阁都如洞房花烛那般喜色。
檀允珩这才挪过视线,去看自个丈夫,阁间里只顶头一盏八角如意宫灯,暖黄如玉的灯光外缀着红绸,红意弥漫倾泻而下,一位雅人深致,举止斯文的少年,把盛着鱼汤的玉碗置她跟前儿,温温叮嘱她别烫着,她心中莫名其妙地又想起她之前怀疑过的事。
陆简昭偶有时不像个将军,更像白面儒生,与生俱来的文贵之气,并非王侯将相后天可形,也不重要,她的丈夫是叱咤沙场的少年将军,武贵之风,文贵之气都改不得既定事实。
檀允珩很快敛了心思,明言,长灯高挂,红光在她脸上映了个喜笑,“我今晚回金玉满堂住。”
金玉满堂,是她去过陆府,很早就见过陆简昭所住的堂叫金满堂,而她是玉满堂,才有了‘金玉满堂’四字。
昨夜事出有因,她才没在主屋睡,今夜自当回去。
谁会放着舒舒服服的主屋不睡。
来圆儿一下跳到陆简昭怀中坐下,睁着圆溜溜眼睛看檀允珩,似在赞同回主屋。
陆简昭也是没想到她只在东明阁过一夜,既然能回主屋,并非不愿同他睡,又为何昨夜不在主屋睡,昨儿是什么日子,中秋节,团圆夜,会是什么日子。
他猜不透她的心思,却知此事檀允珩定不会告知他的,是远超同他在主屋同榻的事,既然不洞房是二人一致之选,就只剩下秋圆之际,在她心中的分量不可估摸。
幸而来圆儿往他身上一跃,他恍惚的神色得以平静下来,唇角缓缓一笑,“求之不得。”她的性子他了解,不愿让你知道的,一字不吐,不肯多言,他自不必问,也不重要。
最重要的是,他要她亲口说出‘她喜欢他’。
亥时,二人梳洗完同榻而眠,屋外灯火阑珊,屋里红烛,通夜不灭,整座郡主府安静如斯。
架子床外沿床幔,都是檀允珩喜好的青绿之色,层层床幔之中,隐隐红光,剥幔不见人,锦被之上,床被一分为二,外侧隐隐约约有个修长的朝里躺的侧影,里侧锦被掖角严实,床榻往里地方之大,能睡好几个人,却只睡了一只猫。
檀允珩睡在里侧,但她和陆简昭一床锦被,她几乎是贴着躺在外侧的人闭目养神,原先她一人独寝,一张架子床她想睡哪儿睡哪儿,锦被严丝掖角,绝不会透风,如今她身边多了个人,搁着一床锦被,她只好找个取暖的地儿,不能冻着自个。
夜间炭火再足,也没身边搂着个热源惬意舒适。
陆简昭甚至连眼都没阖,一身燥热,露在外头的胳膊不忘给檀允珩掖被角,今夜他让刘嬷嬷多放了些炭火在屋里,就怕她一直抱着他睡,爱他身子总是有期限的,他得顾着点,让她在期限里说她喜欢他。
这下好了,炭火加了,珩儿的呼吸声还在他心口处,怎只他一人身上火热,他滞在锦被上的手臂蠢蠢欲动,想去搂她,抬起又放下。
下敛的视线折在昏暗里,无法窥得她貌,倒是檀允珩沐浴过后的皂角香淡淡盈香,萦萦绕在着陆简昭鼻息,令他身上燥热久久不能平静。她是个不喜香的,皂角无香不成皂,便有了浅浅馨香。
万籁俱生,宁静悠扬。
“檀萦。”陆简昭轻声呢喃一句,她单名一个萦,取其缠绕之意,生命绕着绒树盈盈不息。
檀允珩平静睁眼,上挪视线,沉寂里四目相映,借着微乎其微的一点朦胧,她也没看透那双幽邃眸色,自然没看到陆简昭眸里沉底的那点心软,床幔层层叠叠,就为隔光而设,能看清才怪。
她闻自个名字的下意识反应,旁人从未唤过她名讳,她只在年幼时,舅舅给她赐名,还有皇室祠,求婚圣旨上见过。
她看不见他的,陆简昭更看不见她的视线,只知道她醒了,气息从他心口上挪,在他喉结上圈起涟漪。
幽帐里,密不透风,他垂在侧身的手缓缓抬起,触过檀允珩侧颈,托住她的后颈,头一点点向下,顺着她额前一路轻吻到唇角,不再越举。
他的手温是炙热的,她的后颈是温热的。
在陆简昭抬手到落在檀允珩后颈处,她都不躲,一个习武之人,怎会放任旁人强迫。
是了,她是闭眼享受的,他是只给一点,绝不多给的,昏暗无度的静夜,二人缄口不言。
檀允珩搭在陆简昭腰际的手腕脉搏,心跳明显快了一瞬,很快被她舒缓开。
陆简昭的吻是在她掌控内的,是她想,她便能诱着人给的,蜻蜓点水的吻顺着她额前下滑,她不自觉闭了眼,他适合而止,她手慢慢从陆简昭腰际滑下,折肘抻在床榻上,都在步步诱着陆简昭抱她睡,昨晚抱她很舒服啊,陆简昭不抱,她偏要,微微抬起的头打算去够他的唇边,被陆简昭提上来的锦被轻轻压下,他的手臂搭在锦被上,一动不动,又成了一个揽抱她的姿势。
罢了,再搂她一个晚上。
第064章 心灯
寒夫子下葬前一日, 戌时末,有一家五口身上背着行囊,匆忙赶在亥时初, 城门关前一刻,摸黑出城。出了城, 城门关上,一家五口顺了口气。
一约莫二十有五的女子催促道:“总算出来了, 快走快走。”她身侧拉着他手的男子一旁还拉着一个孩童, 身前是家中两位长者,一家五口徒步出城。
“站住。”
一家五口刚走出城门没几步, 就被一声严厉吓住,没回头, 打算撒腿往前跑时,沿着城墙下等候多时的司昭府衙役快步将五人团团围住。
早在十六那日,檀允珩和陆简昭从寒山书院回到司昭府, 派衙役归整了寒山书院的学生家住何处, 接着衙役乔装去每家学生门前蹲着, 这些学生大都出于城西百姓之家, 趁着书院休憩,早出晚归随父母下田做农活。
却有好几个学生家中, 正是收成之时,却迟迟不见出家门,衙役派人回禀两位司昭,檀允珩和陆简昭让盯哨的衙役着重看着这几家的左邻四舍。
背后之人想挑起命运不公, 从而让百姓抱怨, 内朝争端,不会铤而走险, 一朝让檀允珩和陆简昭察觉,几家不下田地的学生家中,定然收了背后之人的好处,拿来掩护真正在寒夫子身边书童跟前挑唆的学生,就在他们左邻四舍间。
不出所料,一早出晚归的学生家中,在三日后的今夜,仓皇而逃,就是一位不下田地学生旁边的一家。
檀允珩和陆简昭领人提前在城墙外守着,夜黑风高,出城百姓不会多疑朝这边看的,城中守在这家旁边的衙役放哨过后,二人就知晓鱼儿上钩了。
寒夫子的丧仪在寒山书院,常理寒夫子无妻无子,学生该在灵位前提夫子守灵,二人一反常态,遣了所有学生归家,留了寒夫子收留的书童一人守灵,面对前来吊唁的臣子百姓,已打破了背后操控的人对二人的掌控,那么挑唆事端的学生一旦被查,操控的人顺藤摸瓜就会曝露。恰逢书童身世,二人心中本有疑,若操控者将受命于挑唆事端的人杀害,二人也可顺藤摸瓜,是以操控者只能让挑唆的学生铤而走险,在寒夫子下葬头一日,出城杀之后快。
漆黑的夜空,月清清淡淡,不远处的两侧风声瑟瑟,难抵寒凉,一家五口被围在中间,围住他们的人就是司昭府衙役,他们认得出雅正黑的衙役服制。
檀允珩和陆简昭从衙役外走到一家五口身前,二人得以看清,寒山书院的两位学生,一男一女,一对少年夫妻,还有一个八岁的女儿,一对年过五旬的父母。
夜色沉沉,风势阵阵,一夜霜寒,让人不寒而栗,都心知肚明的事,就没什么好多说的,那两位学生双双跪地,五旬父母接着跪地,只有那位八岁女童没跪。
“请两位司昭大人恕罪。”是牵女童手的男学生先行道,“草民姓宋,单字一个凛。”
“民女江氏,听闫。”一旁的女学生接着道。
江听闫和宋凛去岁开春结亲,年末生女,今岁开春随丈夫一同进寒山书院读书。
她早知道丈夫授命于一个黑衣人,隔一段时日,黑衣人会来家中一趟,给他们一笔丰厚的钱财,只为让她的丈夫接近寒夫子的书童,说一些关于人与人命运各不同的言谈。
读书明事理,她清楚,她的丈夫宋凛更清楚,命握在自己手中,命运靠的是自己而不是旁人,读书人有气节,背靠下田父母,笔杆挺直,书有出头日,但她的丈夫选了一条小径,稍有不慎,万劫不复,哪怕在一家五口从家中逃出城,她一颗提着的心刚刚放下,立即悬起,无一幸免。
江听闫全盘托出,一字不假。
宋凛补充道:“此事在草民十岁刚入寒山书院那年,黑衣人便找来,如今已五六年过去。”
话中敏锐,被陆简昭一瞬捕捉道:“本官查过你往昔文章,诗词歌赋,为何不去科考。”宋凛,一个从未在科考场上听过的名讳。
檀允珩在得知衙役所禀后,亲进宫一趟,先后去了户部、吏部,查了那几位住在不入田旁边的百姓姓甚名谁,阅了近几年上科考场的人员名录,只有宋凛这个名字从未在科考前的登记造册上。
她的重心怀疑便落在了宋凛一家身上。
宋凛抬头,“当你有一条比科举来银两更快的途径,科考就已不重要了。” 黑衣人每次来百两黄金,连着五六年,他一家五口生计一辈子都不会再成问题。
陆简昭下敛视线,借着城楼灯火,他看清地上跪着的宋凛抬起的视线里,藏有懊悔不甘,他朝身后常幸招手,“派人把他们一家押入司昭府地牢。”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他和檀允珩带着少许衙役,接着往城外三里地走。
城外三里,是处有烟火人家的小村庄,每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住在山腰上,山上下都是农田,近些日子秋收正忙,这会儿还有零星灯火照着院中百姓捡粮食。
黑夜如幕,星光无垠,夜风吹着田里庄稼飒飒作响,像一段有节奏的乐击,丝毫没影响半山腰十几户人家一日农忙结束坐在院中捡粮食的好心情。
“今岁又是个好收成,粮食除了自己剩的,剩下的还能卖好些银两呢,够花两年的了。”
“咱们粮食拿进城卖,人家给的价钱高。”
“还是多亏圣上利民政令,咱们靠天吃饭的百姓,才能有银两拿。”
……
一院中几口坐着闲淡,没注意到山上已有人蛰伏许久。
错落的田地引上山顶,平地田间,收了一半的庄稼地里,几名黑衣人藏匿其中,弓着腰手中持着长刀,眼神犀利朝着一个方向看去,是通往山顶的唯一块石铺的路。
几人等来等去,无一人不耐烦,没等来那一家五口,倒是等来了不速之客。
司昭府的两位司昭,还有十多名佩刀衙役。
离都城三里地的村落,会是江听闫一家五口的歇脚地,这一家五口没跟黑衣人说去哪儿,也怕黑衣人在出城后要了他们的命,这个村落甚是显眼,一家五口既然已经做了件亏心事,决不能再做一件,将害人之事带到村落百姓家中,山顶就是他们的暂歇地,既不吵到这里百姓,也能防患于未然,毕竟挨着村子,黑衣人即便派人埋伏,也怕有人之地,来日报官。
黑衣人算无遗策,提前派人在山顶埋伏,却被檀允珩和陆简昭识破。
山顶田野除了未来得及坎下的庄稼田,再无一处可躲之地,一览无余,长夜星廖月寂,陆简昭识不清黑衣人,檀允珩借着寥寥星光识得清,她也认不出黑衣人是谁,单黑衣人认识她就够了。
“说说,谁派你们来的。”檀允珩手中握着未出鞘的长剑,找了块高石坐下,那几位黑衣人纷纷朝她这边凑来,跪在麦秸地里给她磕头,衙役迅速将他们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