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徵没有九族,就一家三口,父母入土为安,开棺挫骨扬灰又如何,换不回寒夫子一命,但白徵想留全尸,不能够,天底下没既要还要的。
檀允珩眼前那根木柴,不长,有两个小小的分支,一支已经折了没断开,她侧着视线上抬,先是陆简昭的衣襟,是她昨晚抱着他睡的地方,很暖和,再往上是昨晚不知偷亲她额前多少回的唇畔。
阴雨连绵,她逢而一笑,视线再往上,那双映着她唇角一抹笑的黑眸,枯意映她。
“如果有一天你的眼疾好了,你想做什么?”
第062章 皇权
辰时过半, 风阴阴,雨渺渺,依旧没停的迹象。
檀允珩和陆简昭乘马车赶到寒山书院, 司昭府的仵作白湘已为寒夫子验过尸,确实死于匕首, 匕首是张清檐带着官差挖寒夫子尸身时,顺着白徵交代的匕首藏匿处, 找到的凶器。
确认了寒夫子死于白徵手中。
寒山书院的学生也是辰时上学堂, 从家赶来,突闻噩耗, 该肃静也肃静,心中都卯了一个鼓声, 想给往日同窗白徵一刀,可惜白徵已被关押在刑部大牢,他们进不去, 就此作罢。
檀允珩和陆简昭没在学生跟前露面, 话有劳寒夫子身边的书童通传, 左不过一句书院修整, 学生归家暂休三日。
二人在内堂收拾寒夫子遗物,寒夫子年过五旬, 不曾娶妻有子女,三十余载就在这间内堂住着。
内堂较小,和百姓家中的东西屋差不多大,一张床榻, 一张书案, 还有两张被磕的掉了面漆的木椅,一个摞满竹卷的博古架, 旁边挨墙一张半月桌。
屋门敞着,院里枯叶泛黄,打旋飘落,密雨将枯叶打在地上,风再卷起,永无止休。
檀允珩将竹卷小心放在半月桌上,收到最后一卷时,她察觉不对劲,手掂了一下竹卷,手中这卷比之前些竹卷轻了一半,她心头一凛,将竹卷打开。
竹卷字迹是寒夫子的行文,除了裹在最外圈的竹笺,往里隔一根少一根,笺头上下锁着的毛绳完好无损,陆简昭听着竹卷滚动,停了替寒夫子收拾遗物的手,三两步走上前。寒夫子是男子,自不好由檀允珩亲收他物,是以他在收一些男子之物,打算三日后随着寒夫子棺椁一同下葬。
他手心托住被檀允珩抻开下凹的竹笺背面,一眼看穿,“竹条被人破开抽走了。”毛绳并未断开,但凡粗略一看,会以为寒夫子思维跳跃,隔笺而做竹笺,毛绳接头不断,竹笺缺失,唯有将要抽走的竹笺上下隔绳劈开。
正常而言,竹笺上下穿过的毛绳,是一根编织而穿,若要人不知,除非不着痕迹,这个竹卷半点痕迹不见,偷走竹笺的人下了一番功夫的。
檀允珩快速阅了竹卷上的字迹,是一卷《民志策》,这一竹卷撰写的民志是南祈攻破各国后,各国间的闲谈被纳成竹卷,广为流传。
他国自有他国强人之处,《民志策》在百姓手中,百姓瞧之,弥不足之处,报与司昭府,朝廷择优改之。
“这人好生厉害。”檀允珩着重看了下竹笺两头,毛绳完好无损,夸着此人割竹技艺不错,接着一头冷水浇下,“越是寻常之物,越不寻常,那人也不怎么聪慧。”
陆简昭站她身侧,垂眸而下,只能捕捉她的眼角,堂外的雨隐隐约约,有了停的迹象,苍穹引上,秋阳流金,恰好一道光隔过窗,镀在她眼尾,如黑夜萤火,风见云,花见树,他见繁星。
“不寻常之物,极易被察觉,寻常物更是此理。”
什么人会划开竹笺呢,《民志策》哪里都有,就连寻常百姓家也买得起的竹笺,为何偏选中寒夫子此卷下手,好生奇怪。
檀允珩把手中竹笺卷起,往半月桌上一放,当做未曾发生过这事儿,侧眸上抬一瞬,挪步坐回木椅上,端了书童给二人斟的茶水在手中,或许有人只能单独接触到寒夫子此物。”
陆简昭噤了声,目光瞥了眼院中急匆匆赶回来的书童,寻常似地坐下跟檀允珩闲谈,“刑部张大人的意思,杀寒夫子那人是要挫骨扬灰的。”
雨停歇,秋高气爽,堂屋里二人都不择声,只有檀允珩手中拨楞茶盖的细擦声,书童走进,环了眼四周,垂头走向二人身前,作揖道:
“启禀两位大人,书院学生已返回家中,三日后来送寒夫子出殡。”
书童名林惊忆。
林惊忆进来看着堂里寒夫子的遗物被收拾整齐,没再敢说什么。
寒夫子授人予渔,身后遗物轮不上他收。
檀允珩抿茶过后,“本官记得你是自幼养在寒夫子身边的。”早年,寒夫子路过一家河滩,发现一个弃婴,收了在身边当书童的,这就对了,书童没触过学生以外的百姓。
站在二人跟前的林惊忆,明显露了吃惊色,这事儿是先皇在世发生的,虽说寒夫子称得上朝中栋梁,但夫子从未跟外人提及过他,两位司昭那般忙,怎会有功夫查探这个。
林惊忆失神一瞬,怔怔道:“草民是寒夫子自襁褓就养在身边的。”
“那怎不考取功名呢。”陆简昭侧手端茶盏,徐徐道,一记眼神朝站着的人看过来,把林惊忆吓得一激灵。
林惊忆第一次见大司昭,之前他都从学生口中听来的,说大司昭大公无私,不苟言笑,只有在小司昭跟前才温情有色,加上他踏堂屋门槛而进,听到大司昭平淡说着白徵如何死。
朝臣在上,往往一句能定犯人生死,白徵真该死,当他听到大司昭那句话时,也会害怕,还好小司昭是个和善的。
“回大司昭,草民不愿考取功名。”
檀允珩未曾听寒夫子提及过这个书童,她是听舅舅提过一嘴,寒夫子一生无妻无子,只有个从河边捡的书童相依为命。
说到底书童算是寒夫子的家中人,家事不说于外人听,常人之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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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昭府,两位司昭回来后,赶忙派了衙役暗中前往寒山书院藏匿,防止有人害林惊忆,如今整个书院只剩下书童一人,想害其死,甚至无声无息就能做到。
偏堂中间的八仙桌上,摆着寒夫子的遗物,一旁的花窗,一边倚着一人。
一个落在秋阳里,明阳千里;一个阴绵之中,清越无双,二人闲闲倚窗站着,看院中梨树硕果,再过几日便可吃了。
“你说书童是寒夫子打襁褓养来的,会不会听了有心人之话,拿珩儿做比较。”陆简昭在返回司昭府的马车里,就心神不宁的,自他回都,桩桩件件,不是挑唆檀允珩的过往之事,就是陆府之事。
二人婚前婚后,高门权贵不曾有过半分气馁,也就静了月余,又蠢蠢欲动,他们的心昭然若揭,就是不让他和珩儿安生。
寒夫子不显山漏水,勤勤恳恳授学生,与书童的过往,寒夫子没透漏半点,他不得而知,甚至他派人去刑部问过张大人,张大人也不知寒夫子与书童如何相处。
珩儿的事却是人尽皆知,襁褓入端慧长公主府,都城中人哪个不叹珩儿命好,父亲一朝得势,她也飞上枝头,到后来珩儿任司昭一职,百姓人人又叹,珩儿是他们的父母官,他听殷叔讲这事儿,偶得一时分不清是百姓识时务,还是淳朴之幸。
不尽相同的遭遇,却有如出一辙的过往,记得珩儿同他前去孙萍家中查探,他那会儿有过思忖,孙萍之女孙绥,早年丧父,是否是三公主府故意所为,欲意挑起人命各有不同,让百姓口中常有抱怨上苍不公,才是三公主真实目的。
百姓常抱怨命生来不平等的起始,就是珩儿和孙绥的命运,天壤之别,挑起民心,珩儿这个父母官久而久之脱了民心,孙萍母女一事,没等发酵,三公主去世,彻底甄没。
这次又是,寒夫子书童,跟珩儿遭遇几乎无差,除了一个是被父亲抱来求医,一个是在河边被寒夫子救起外,往后无所差。
金尊玉贵的长公主府和资深望重的寒夫子,哪个都是数一数二的,但还是有差距在人心,公主府养出来的孩子事事周全,众人爱戴;寒夫子甚至没认书童为养子,也不同旁人多说一句。
长此以往,哪怕无心人随意在书童跟前道一句,“我爹娘给我背下的书笼,书童心中都会颤一分。”别提有心人了。
一簇梨枝被硕果压弯了腰,摇摇欲倒,应快速择掉梨,梨枝才不会断,没熟透的梨即便择下也需时日搁置,常幸在廊下值守,喊了一两衙役搬了木架过来摘梨。
檀允珩双手抱臂,神色寂静,看着院中梨被搁置在筐中,那一梨枝瞬间拔高,“寒山书院学生众多,若在书院难寻,家中易寻。
那白徵杀害寒夫子是被他人利用,此人甚是了解白徵性子,算的异常准,知早年白徵一家被救济一事,还知书童的身世,可见其远瞻,不仅是想搅起百姓与我的争端,更是搅动跟他们同党的文臣武将骨,在朝堂上掺一本。
隐参舅舅明知寒山书院重要,为何放任寒夫子孤身一人前去白徵家中,只会死后惋惜,文人权好口舌,唇枪舌战往往能激起护舅舅的臣子心,他们好逐一攻破。
届时,民心失了,朝心动荡,谁又坐收渔翁。”
檀允珩寻了眼陆简昭的视线,“正如你所说,引出白徽,书童二人,无非是挑起我与百姓之间的不信任,百姓又会信谁,沉在水底的巨石,如何惊涛骇浪,浮出水面,事情未发生,不得而知,唯有一事,哪怕我一遍遍跟百姓讲,命运握在自己手中,也无法脱掉我‘命好’一词,无法脱掉,就是不信任的起始。”
“天下权力无非迷棋,你有他人的把柄,他人也有你的弱点所在,进退有度。偏百姓不是弱点,是根源是水流,哪怕前头万丈沙漠,水流侵蚀之地,将春过留春盛,即便不信任我,挑起民心,亦是自戕。
他们一心为着那把龙椅,忽视了百姓手中握着的权,才是民心,一个想靠着挑起百姓与我不再信任,何尝不是挑衅了百姓的权。
他们明知此理,偏行孤舟,是百姓与我一旦有了沟壑,对他们就是有益的,沟壑不能凿,他们必须死。”
陆简昭对都城诸事,除了从殷叔那里听来,父亲跟他讲,就是檀允珩同他诉说,不假几日,他差不多摸清了朝中疑难,亲王府在先皇时期,居于皇室中人,令元帝登基,亲王府位次公主府之下,成了皇室宗亲,甚至家中子嗣无册封郡主,郡王的,公主府位高,成了皇室子女,不单单是亲王府怀恨在心,还有一人一道的保命圣旨和旧臣拥护,让他们心有帝王梦。公主府亦是,明明看到了龙椅,哪有不争上一争的。
这次又会是谁。
“珩儿养在皇室中,不爱皇权,不受约束,却屡遭旁人算计,他们真该死。”陆简昭复了一句他们该死的理由,不为别的,就为他在外拼杀时,城中有个女子一己之力改了百姓对她的看法,那些想要借她成就一番大业的人,就该死。
真理哪怕是圣上、长公主殿下如何跟百姓说,这是珩儿应得的,并非简单一句‘命好’就能磨灭的,都没珩儿自己堂堂正正得来的实践,让百姓心服口服。
檀允珩失笑一声,碎光浮金色,哪怕有屋檐隔着,都无法阻止碎金轻跃,缀在她笑得明媚灿烂的五官上,清丽自然,如迎面春风至,吹拂困扰散,盈盈地桃花眸底,朦了一层贪恋,旁人窥不得,她心感不到,“倘若我爱皇权呢。”
一声嬉语。
院中的木架已被撤走,耳廓风声累累,吹着人惬意舒适。
一声沉稳,镇了四方。
“谁反对你,我杀谁。”
第063章 搂她
雨过的秋格外鲜眼, 随风缓缓,偏堂院中那簇被摘掉梨果的梨枝,红舞颤动。
“谁反对你, 我杀谁。”
檀允珩目光看着秋光一点点顺着花窗爬到陆简昭肩上,漫过额前温明, 折碎了的光好似燎原星火,那双眼睛昼夜幽邃, 漫天拼杀, 血光四溅,征战沙场, 终止杀戮。
杀人她并非没杀过,战场她真没去过, 仅剩的想象不足矣弥补残酷,顺安军归朝将士怀中抱着的木盒,是一个个青山埋尸骨, 魂土回故乡。
“北冥战败之际, 北冥国主犹豫再三, 若不签降书, 北冥剩下的老弱病残,还有几岁的孩子都要送去战场;签下投降书, 还能保百姓一条活路,最终北冥国主签了,哪个国主不是如此,投诚并非本愿, 不投却要攻占他国, 百姓还是民不聊生,活在战火肆虐中, 我朝不攻,自有旁人攻我们,帝王之位,人人向往,定生死,掌天下,好比天下逐鹿。
乱世之中,逐鹿之战,洪涛武略,各显神通。太平盛世之初,朝臣异心,不乏与各国勾结者,蠢蠢欲动。盛世既定,朝臣本心一处,附属皆宁,三代大运,衰败其里,一朝难永久,南祈先朝,再往前的裕朝皆是,一把龙椅,坐下不难,坐稳道阻且长。”
“皇权我若想要,也只会是我的,我信我有坐稳的本事,也信我夫有定天下的风范,但那个位子葬送了太多身不由己,我不喜欢。”檀允珩想到楼琼月当时问她,为何不争皇位,连小楼国国主都看得出来,令元帝对她的偏爱,她若要,又怎会不是她的。
是了,他看得出来她不喜约束,爱自由。
那场为陆家接风的汀兰宴过后,他同圣上要了入司昭府的口谕,圣上让他留在临湖水榭里等司昭府另一位大人。
小司昭大人的那双眼眸,澄澈如阳春三月里,山花初绽,她含笑丛中。
非似曾相识女子影,一眼认出她身如朝阳。
是那个晨里在他马车上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