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允珩抿下手边那盏温茶,“你尚未告知旁人寒夫子的尸身,杀完赶忙来报官谢罪,你人在司昭府地牢押着,借我们出面去告知书院众学生,寒夫子身死,你怕众人将你打死,就不怕本官要你脑袋。”
一命抵一命,人之常情,事出有因也是不能缓解的,世上谁又事出无因呢,再严重些,连累家中父母。
跪地百姓这样的,就是家中无人了,只剩下自身不怕死的。
谢罪在司昭府,痛快一死,一了百了,既帮人寻了仇,还能去阴曹地府见父母,是解脱。
蓑笠百姓斟酌一瞬,颤了一下身子,话一下抖出来,“小司昭大人光明磊落,行事不愧于庙堂,自会秉公执法,草民错手之过,请小司昭赐草民死罪。”
不管怎说,蓑笠百姓咬死自己是错手之失,拒不承认。
“来人。”檀允珩一声,堂外的衙役冲进来拱手作揖,“把此人送到刑部给张大人,就说此人错手杀了寒山书院的寒夫子,请张大人按我朝律法处置。”
刑部张大人,那是活阎王啊。
地上被拖出去的百姓反应过来,欲喊两位司昭时,口中被满满当当塞了一块布,瞬间哑了声。
偏堂的门再次被合上,聚在堂里的冷意逐渐被炭火驱散,烧得无色无味,花窗外的梨树果实成形,在院中压弯了腰,簌簌轻晃。
檀允珩和陆简昭二人一听到响箭,匆匆赶来,在马车上吃了几块糕点充饥,过来突闻噩耗,倒是充了饿意。
“小司昭在刚那人眼中是个和善的。”陆简昭饮完一盏茶,欣慰一笑,寒夫子的尸身被蓑笠之人藏起来了,擅自杀害夫子,藏匿尸身,追究起来家中人也没命活,那人口中冠冕堂皇说着檀允珩秉公执法,何尝不是想痛快死去,藏着寒夫子尸身,那人暂时就不会死。
尸身做要挟,想逼着檀允珩给一个痛快死法。寒夫子教出来的学生,果真名不虚传,可惜了刑部此案子归刑部管,张大人是个‘活阎罗’。
那人招也得招,不招也能招,张大人有的是手段。
眼下盲目去寒山书院也是白跑,寒夫子的尸身还不知藏匿何处,司昭府衙役前去搜捕,也是徒劳,还是坐等张大人的好消息。
檀允珩侧了个身,双手搭在八仙桌沿,把茶盏往里推了推,长灯在陆简昭身侧的高台上,熠熠生辉,照在他白玉发冠里,暗光徐徐,唯独照不亮那双如槁木枯的黑眸,她神思游离片刻,昨晚她吩咐刘嬷嬷将她从驿站拿回来的药丸碾碎,往后在他的膳食中,每晚用一粒,再有半年便能看清了。
回过神来,她舒然一笑,“见过我不和善的人都死了。”
“珩儿想到昨晚事了?”陆简昭掐着她刚神色游离片刻故意引了个问题来。
檀允珩做了个耐人寻味的表情,“你的身子也很舒服。”
记得陆司昭第一次前去公主府接她,给她把脉,问她身子有何不适,她说哪哪都舒服,‘也’字用的巧,她就喜欢他给她把脉,还有他的身子,喜欢就要说出来,她从来不藏着。
果真喜欢他的身子。
陆简昭陪了个笑,姗姗端了茶盏,心中不后悔昨晚抱着她睡一晚,默默盘算着今晚还是多加些炭火,不能让她日日抱着睡,不然他还没等到檀允珩愿意诉尽对他的爱意呢,他的身子就被她厌倦了。
第061章 映她
刑部大牢, 潮湿浑浊的血腥味不可言状,一扇铁门‘吱呀’被狱卒从外带上,折了最后一点阴冷进来。
边上几盏油灯闪闪呼呼, 熄了两盏,牢光微弱。
张清檐官居三品, 旧紫色官袍加身,双手负着, 一步一步走下牢内台阶, 南祈官制,不上朝无需官帽择戴, 女官簪花,男官玉冠, 以品阶而分材质。
张清檐特意命下人将司昭府送来的人搁在水牢里,隔着防潮烂的珊栏,她睨着刚被绑好在水中, 仅有头露在她眼中的杀人犯。
杀的人还是她的夫子, 寒居清。
杀人再自首, 想着痛快死去, 做他的春秋大梦!
水牢是个下沉牢房,犯人是被强制蹲下连着膝盖用麻绳捆在一根柱子上, 身上的囚服漂在水面,囚字显眼。
“叫什么?”张清檐缓缓一问,不带情绪。
大牢阴冷,连狱卒的衣衫都厚重着身, 原本的蓑笠百姓被押着换了单薄囚服, 身子浸在冰凉无比的水中,忍不住的发抖, 腿躯蜷着,无法伸展。
“草,草民白,白徵。”白徵冻得话都说不利索,这下他是真的控制不住的说不利索,他原是想报到司昭府,由小司昭定夺。
小司昭以和善得民心,必不会残戮,届时他以寒夫子尸身藏匿何处为诱饵,换一个死的痛快,结果被送来刑部,是他错想了。
一个长在皇室的郡主,任司昭能以贤德美名,就不是个和善的。
刑部张大人的名号,旁人听了腿都打哆嗦,这是活阎王啊。
在刑部,不是阎王要你几更死,而是张大人要你何时死,大牢里,昏死都能给你救活,接着审。
白徵听寒夫子说,张大人也是他的学生,既然夫子恩情有前,他还可以拿寒夫子的尸身说事,他就不信官居三品的张大人,会不想找到寒夫子的尸身在何处。
不管了,死马当活马医,他得出去,这水太冷了。
白徵吞了吞口水,“张,张大人,您放草民出去,草民如实告知寒夫子所在。”
张清檐面色平稳,睨了眼水中颤抖的白徵,威胁她,他也配?
“好啊。”她吩咐狱卒把犯人从水牢拖出来,有狱卒手中提了盏油灯,在前头引路,张清檐身后两名狱卒拖着犯人跟在她身后,一道水渍从地上每日一换铺的干燥秸秆的上划过,直接划破了犯人囚服。
秸秆干燥易碎易伤人,白徵身子冻的没温度,身上被划伤,血渍渗出,他甚至都感觉不到痛。
刑部大牢不分伯仲,除了最里头是关押犯人之地,剩余都是刑牢,白徵被拖着转了一圈,又回到水牢前。
张清檐示意狱卒松开犯人,地上的人试图站起,一次又一次失败,她身子下蹲,手捏起犯人的下巴,迫使犯人抬头瞧她,“说说,不在水牢想去哪儿。”
油灯橙橙的光,没精打采,她殷殷一笑,遁在白徵被捏的狰狞的面容上,火光微微恍惚,照着她五官清清,一瞬即散的笑,似一朵长在荆棘丛中的玫瑰叫嚣,让人迈出的步子狠狠扎死在荆棘中,斗转星移只剩骷髅。
白徵身子冻得颤个不停,“草,草民,哪儿也不想去。”
他刚看到的其他牢里不是正在用刑具拷问的犯人,就是拖着仅剩半条命的犯人,他心口一阵阵的恐惧,经久不消。
官员的狠毒从不映在脸上,张清檐自然也不例外,甚至能和你有说有笑,还能关心一句,她招呼狱卒拿了她提早备下的棉褥,“给他披一层棉被。”
她有的是法子,唯独旁人威胁不了她。
一条浸过水牢冰水的棉褥,甚至水一连串滴滴答答,狱卒轻手轻脚给地上趴着起不来的人披上,白徵刚暖和一点的身子,再度泛冷,他唇角起了一层白霜。
就在白徵眼睛一阖一睁,昏昏欲迷之际,铁门开了,外头淅淅沥沥雨还在下着,他正对着那道被敞开的门,冷飕飕地风渍过他的脸颊,身子抖个不停,两抹熟悉的旧紫色慢慢落他眼前,遮了他视线里最后一点天光。
白徵手抖着从湿漉漉的棉褥里拿出,颤颤巍巍去够那抹旧紫色裙摆,是大小两位司昭,比起刑部张大人的手段,小司昭的手段不值一提,他更相信小司昭过来也是想知道寒夫子的尸身藏匿何处。
“草民,只求痛快一死,草民愿说寒夫子身在何处?”白徵生了咬舌自尽的念头,可是他不能,他想留个全尸,小时候他听娘说,人生前都愿意给自己留个身后名,不求名垂青史,唯愿全尸轮回,他和父母约好来世他还做爹娘的孩子。
哪怕眼下咬舌自尽,死后就凭张大人的手段,也得给他五马分尸,他不能这样做。
檀允珩是来听结果的,并非过程,她最不害怕的就是旁人胁迫,刑部侍郎刘大人亲自给搬了三张官帽椅来坐着。
“杀人自首,想要全尸,敢问你是上阵杀敌了,还是杀的恶人。”陆简昭最听不得一个犯人,杀了德高望重的寒夫子,用以威胁朝臣,以换全尸的。
他和檀允珩把犯人送来,也没闲着,派人去找白徵家中父母的坟墓,一旁立起一座空墓,杀寒夫子,即便不是有预谋,也是深思熟虑过后的。
檀允珩递了一道眼神给张清檐。
张清檐立马从地上起身,双手负着,落坐在小司昭右侧,“白徵,你若不想连你父母的坟都被挖出来,趁早交代,我放他们一条死路。”两位司昭过来,是跟她想一处,白徵用全尸威胁司昭府和刑部,想来非常害怕留不下全尸,那么白徵父母的坟墓就是他最大的弱点,一猜即中,她在等司昭递信儿过来,那么犯人在等什么呢。
白徵乍一听张大人此话,身子努力着站起来,不可以,他父母的坟墓绝不能被刨,心底仅剩的镇定荡然不存,地上的秸秆被他拧成一团又一团。
狱卒换了两盏亮的油灯,照过默不作声坐在官帽椅上的三位大人,轻松说笑,和地上艰难爬行的湿身,还有被堵住嘴施酷刑的血流声,一点点溃了白徵对自己全尸的执着,只要他父母无碍就好。
“草民说。”白徵身子被冰水浸过,冰锥刺骨之痛,让他跪起异常艰难,何况身上还有一条淌水的棉褥,雪上加霜,压着他的脊骨无法直起,实在没辙,双臂撑地,弓着身子道:“寒夫子的尸身其实就藏在草民院中的那棵槐树下,是草民亲手埋的。
白徵年方十四,是寒山书院最有潜骨的学生了,寒夫子当年找到他家中时,他正在田里跟着父母做农活,寒夫子给他父母上课,说清南祈不论男女皆有学堂,无需银两,他是家中独子,父母年迈执着,不愿他去学堂,家中收成总是个问题,寒夫子每年就带着学生来帮着一起收成,才换来次年他有学可上,初入学堂,他十一岁。
短短三载,他超了无数早早求学的学生,也成了寒夫子得意门生,就等今岁秋闱,一举得名,前日他爹娘老身成积,不治身亡,他打理完父母的后事,在家中发现一封父母写给他的信,上头写:
‘当年,先帝在世,家中一贫如洗,穷的连锅都揭不开,多亏苏御史和官员巡视这一带,自掏腰包给了家中几两银钱贴补,才有了现在的他们一家三口。’。
苏御史许不在乎小恩小惠,他们当百姓的,哪能不在乎,这点施舍,是他们可以活命的本钱,他看着这封遗信,是他父母合力写的歪歪扭扭字迹,不是他人伪造的,令他想起那日苏府被送上断头台,有人在他耳旁小声呢喃了句,“可惜苏府连个吊唁的人都没有。”
当下白徵心觉这话哪里怪怪的,苏府犯错,连累九族被诛,怎会有人心疼苏府呢,那晚他看到父母遗信,才知此话当真,当即他写了信给寒夫子,说他不再去学堂,思索再三,给自己在父母身旁立了墓,寒夫子冒着夜赶来劝阻,才给了他刺杀的机会。
苏府一事,苏府确实有错,若不去学堂,他能一门心思为父母和恩人守墓,恰恰是去了学堂,他读书习字,心中有一杆已经倾斜的秤,苏府罪孽深重,死不足惜,可他是父母养的,没有苏御史,哪来的他父母,再者父母的话怎能不信呢,是以他选择用自己罢学为诱,杀了寒夫子,这样父母的话他听了,他心中秤砣散去,也能心安理得的死去。
张清檐嗤笑一声,“白徵你上当了。”不仅她,檀允珩和陆简昭也清楚了二人过来在马车上一直弄不明白的问题,白徵读书明事理,明知苏府九族胡作非为,还要帮苏府杀掉寒夫子。
这下明了,白徵父母受过苏翁恩惠,白徵看到那封信,又受了学识,明事理,才有纠结,那么杀掉寒夫子而后自杀,维了苏御史当年的滴水之恩,搅得朝廷不得安生,白徵心中那杆翘起的称上,也亲手杀死了自己,全给了父母的养育之恩。
天衣无缝的密谋,从一开始就错了,苏御史在先皇在世期,官居六品,是跟着瑞亲王这个号称‘百姓心中的慈心人’过来巡抚,钱是先皇散的,是苏翁一家家给的,那是先皇唯一一个看起来算是明智之举,给百姓一些银两,实际上是让百姓自生自灭,不吭声地收走了田地,拿来种专供给皇室所食之物的。
那个藏匿于断头台人群中散话的百姓是谁,白徵不知道,在坐的三人更不知道。
这桩案子牵着甚广,动摇了寒山书院,非同小可,是一场有预谋的算成。
百年难遇居清客,天下哪有几回合。
令元帝好不容易盼着陆侯归来,趁着今岁秋闱,来年春闱,将朝中奸佞一举拔起,革新推恩令,天下大和。
突如其来的寒夫子死讯,谁心中都沉着一口气,换个路数罢了,最沉痛的还是寒夫子好心被当作驴肝肺,没了命。
秋雨潇凉,丝丝浸心,刑部大牢外,陆简昭撑伞揽着檀允珩肩急匆匆往外走,身后跟着张清檐和刑部的官差,也加快步伐赶往白徵家中。
白徵住在城西偏郊,附近两三户人家,院中扁石铺着,还有一棵枯黄的槐树。
雨愈发大了,陆陆续续的官差搬开扁石,轻轻把土铲开,挖到寒夫子的脑袋时,众人合力将寒夫子抬回寒山书院。
檀允珩和陆简昭未离去,则去了白徵父母的坟前,檀允珩手握着搭在木碑头上,静静一言,“凭心而论,一对父母能让孩子这般作风,杀掉自己的夫子来减轻心中秤杆不倾斜之痛,这对父母的坟可以不在这儿了。”
陆简昭把伞递给她檀允珩,冒着细雨去一旁捡了根湿木柴,把自己握过的地方送到她跟前儿,道:“抽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