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简昭长剑紧握在手中,侧身站在她身后,一双眼睛睨着地上跪着的几个黑衣人,长风不断吹着他身后不比他矮的庄稼,他似屹立不倒的青松,又匿在阴暗里,风有阴冷,身覆寒霜,眼神淡淡,透着决绝,令人胆寒。
持刀为首的黑衣人刀锋向下,拱手的功夫,众黑衣人咬舌自尽,纷纷倒地。
常幸上前查探,确认黑衣人都没活气,拱手道:“大人,死透了。”
檀允珩握剑起身,“将他们抬回司昭府。”
衙役抬着黑衣人的尸体轻步走在前头,檀允珩和陆简昭落在最后,众人脚步轻快,生怕招了这里的百姓,下到路上,陆简昭才道:
“看来是哪个府上养的死士,能养死士的府邸也不少。”四座公主府还有五座亲王府。
檀允珩负手相走,脚边踢了一颗石子,“他们守在这儿,为悄无声息要了那一家五口的命,见来者是我,不敢动手,咬舌自尽。论理府邸死士,功夫绝不在我之下,他们在怕你,陆简昭。”话声温和不适力度。
秋风凉意拂过陆简昭面颊,散了他脸颊温度,忽有一瞬春风划过,似蜜糖甜过万丝刀,他失声一笑,“何尝不是郡主威慑。”明仪郡主是圣上的心肝,谁若是不想要命,才会在郡主跟前挥刀,那群黑衣人是死士,不是无脑死士,能被当做死士培养的,一定是优异的,他们已被发觉,动手绝对会曝露手法,两位司昭大人定会顺藤摸瓜,查到主家头上,被俘等着他们的也是誓死不招,痛苦而死,难保严刑下,不会吐真话,索性咬舌自尽,一了百了,全了主家恩情。
不是在怕檀允珩和陆简昭,二人一唱一和,又何尝不知事实,不过是调侃罢了。
陆简昭的眼疾过了盛夏,疼痛减轻不少,就是夜里无灯下,视物比常人差些,唯独能辨认她的那双眼睛,和步伐。
檀允珩脚尖一转,脚边裙摆绽开,恰似春日于黑夜绽放的迎春,悄然而至,她站在陆简昭身前,负手后倒,发髻中的簪花月下烁光,如夜空精灵,只为她而闪烁。
“我是一个和善的黎民,陆简昭。”曾几何时,在城北塌
陷那日,陆简昭说“为万千黎民来,也为郡主来”,无需单独为她而来,芸芸众生,心中记挂黎民百姓,跟她目的一致,才不会散,单为她而来,是客气疏远。
至于黑衣人不愿杀她,出于她的震慑不假,震慑仅限于现如今,明日事谁也摸不准,他们也未必没存想杀她的心思,是当下并非最好时机罢了,“倘若有一日他们真想杀我,我会毫不犹豫杀了他们,我还是一个和善的黎民。”
一直和善,一直为百姓。
陆简昭负在身后的手散开,双剑握在左手中,右手腾出来将她揽至怀中,走他身侧,他知道檀允珩走他身前,只为让他在夜中寻清一些。
眼疾一事,她总在合适宜下提及,一点点撬开他的解心,随意自在,风有留痕,做他的长明灯。
心灯不灭,唯添春色三千。
“黎民千万盏,唯有一盏春。”陆简昭右手揽着檀允珩,自己使劲往她那边拱,把她挤到一处积水坑洼前,他直接右臂一提,她双脚瞬然离地,等过了坑洼处,他才给人放下。
意料之外,给檀允珩吓了一跳,“你故意的,陆简昭。”
她嘴上笑语,心中思忖:这人再一次不再她掌控里,不能再有下次。
“这才叫为黎民而鲜活。”陆简昭右手上移,落在她侧颈处,大拇指缓缓覆过她耳后。
她的耳后红了,他感觉到了。
陆简昭腻而一笑。
第065章 抉择
陆简昭就是故意的, 而且还是有心的。
檀允珩喜欢他,事出有因不愿说,他就让她喜欢他到情难自禁, 愿意说究竟因何说不得喜欢他。
既然她能瓦解他的心,他亦能抓住她的话声。
耳后的灼热让檀允珩偏头朝陆简昭看来, 官道冷寂,秋风过处, 温凉如司昭府的那一盏茶, 耳后被他大拇指抚过的寸地,酥酥痒痒, 她还真是小瞧了他这等把戏。
“我不想走了,陆简昭。”不能这样下去, 他会的,她也会,她要陆简昭背着她回去。
陆简昭会心一笑, 左手两把剑递在她跟前, “我背你。”
正如他意, 檀允珩此人, 骨子里寸然之地是个傲然好胜的,小孩嘛, 都这样。
月挂于苍穹,冷霜照影,陆简昭背着她重新走回修得整齐的官道上,她手中握着两把剑, 一把春声, 一把小满,他微微敛下视线就能看到, 檀允珩的手臂圈住他脖颈,剑柄处两枚玉佩勾咬着,清脆声声。
是两枚如意纹鱼佩,成婚后他给二人剑柄上分别系上一枚,鱼咬钩,猫吃鱼。
檀允珩侧脸贴着陆简昭脖颈,每吐一个字,就有热气在他耳后拢聚,月色朦胧,他耳根子后红潮明亮,一片霞色。
她把头朝外一撇,看着眼前人的侧颜,五官白净的少年郎,她狡黠一笑,故意调了声色,随口喊着:
“陆简昭。”
“夫君。”
“相公。”
三声过去,陆简昭一声没回,素日他听檀允珩喊他名讳,就有一种浑身酥过之感,她的声音即使落在高喊的人群中,他耳廓也能立刻分辨出。
声音带着少女独有的心傲,溪流泉清过甜声,如日升月恒。
而今月下三声唤他,绵绵之意,跟他初入司昭府那日,檀允珩借着他让王政安散谣言时的那句“阿昭”无二,他那盏茶随之轻晃。
她故意还他的,陆简昭甚至都能猜到她在他身侧笑。
陆简昭抬眸,望着那轮弯下去的镰月,故而问道:“月亮会从西边升起吗?”
只有一个答案,不会,那她说出口的话就是真的,她真的在喊他夫君,他好喜欢听。
檀允珩摇摇头,“我没见过从西边升起的月亮,倒是见过不会吃鱼的来圆儿。”她的小来圆儿总爱往鱼边凑,看着比它还大的鱼,却不知从何下口。
陆简昭抱走她的来圆儿两次,那两条鱼是报酬。
猫会抓鱼,至于要不要吃鱼,是猫的抉择。
鱼只要够肥美,就没有不吃的猫,陆简昭偏要喂,“回去剁碎了给它吃。”
檀允珩的侧脸缓缓朝后划过陆简昭脖颈,一阵凉风,细细碎碎,落叶盈飘,美玉似有烈火烧,稍纵即逝。
她亲了他。
陆简昭怔在原地,离官道不远的两侧窸窸窣窣的蝉鸣声,若即若离,耳后潮温渗透少女的唇香,他眉眼温润如一湖清波,蜻蜓低吟,匆匆掠过,清水涟漪,微微泛着光华。
他温柔侧眼一瞥,她下巴搭在他外肩,他稍抖肩,她下巴都能滑下去,那双鲜明的眸色也在瞅他,水花簇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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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雨渺渺,从昨夜子时一直沿至今时午后,寒夫子的棺椁出殡,依旧未停,有百姓家中也有孩子在寒山书院读书的,自发在街上送槟,皆叹:
“秋雨凄凄,也在为一代寒士送行。”
送殡队伍归来时,几名没在队伍末的乔装衙役,一并将寒夫子身边的书童带到了司昭府地牢。
八旬毛雨繁多,正逢百姓家中庄稼秋收,每逢此前,司昭府地牢和刑部大牢都会不约而同吩咐百姓把秸秆晒干,卖给两家,拿来存放,每日一换牢内地面,以防牢内过潮,生了疫症。
今早司昭府地牢刚换过新的秸秆,午后泛出潮意,整个地牢生了炭火,跟外头温差不大。
林惊忆被衙役领进来,檀允珩和陆简昭已在牢内坐下,就在一入地牢口下台阶后宽敞之地,昨儿夜中打算出逃的宋凛一家五口,还有白徽跪在二人不远处,中间隔了一个盛满炭火的火盆,炭火烧得通红,炭盆边上放着铁烙。
林惊忆没见过官员审讯犯人,甚至他在寒夫子的庇护下,都没出过寒山书院的门,当他看到小司昭大人一旁站着的衙役上前翻了下铁烙,双腿发软,直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檀允珩和陆简昭在林惊忆进来前不久,刚坐下,尚未审人,二人在等书童过来,炭火烧的旺盛,地牢的门是敞开的,冷风鼓进,不至于让人心慌。
檀允珩瞥见宋凛父母跪在一旁揉着膝盖,没理会,“林惊忆,你为何要将《民志策》隔根拆下。”三日里,司昭府派去暗中护着寒山书院和书童的衙役,从来没打草惊蛇。
以至于林惊忆一进来恍然过来,原来这三日是他最后的宁静,既然如此,他就好好说道说道,他跪直的上半身俯下,身上一袭青色书生圆袍,布料崭新,不难看出是新做不久的衣裳,连褶皱都没有。他几乎快埋在地上的头直接给两位司昭磕了个响头。
“寒夫子,既收了我,为何不认我做义子,天底下那么多百姓,甚至都不知我与寒夫子的关系,只知我是寒夫子身侧书童,世上的好事怎就一个也轮不得我。”林惊忆喉中酸涩,眼中泪花在火光中不断滑落。
还真是这样,陆简昭眼神犀利扫过去,林惊忆吓得连眼泪都收了回去,“林惊忆,宋家五口许不知道寒夫子必死,但你一定知道。”否则怎会提前把一册寒夫子亲自提笔誊抄的《民志策》隔笺拆下,“手艺不错。”不仔细瞧还真瞧不出端倪。
林惊忆再次叩首后直起上身,他刚一直弯着上身,身子力道都在双膝上,双膝下满是圆滚滚的秸秆,跪着异常难受,直起身散些重力压着,“是的,两位大人,草民确实知道寒夫子必死,不知何日何时,草民明知寒夫子身死后的遗物轮不上草民收拾,也存了私心,想留些遗物,是以在极不易被人察觉的竹笺上动手脚,只是没想到寒夫子的遗物居然亲有两位司昭大人来收,草民竟不知是该庆幸还是沮丧。”
庆幸收养他的寒夫子是得圣上重用的,能以正二品官仪下葬的忠臣;还是沮丧寒夫子若收他为义子,他想都不敢想,他的日子该有多风光。
林惊忆心中过分沮丧,悲痛欲绝,早知道他就该提醒一句的,独自一人给寒夫子守灵的三日里,数不清的官员百姓自发前来吊唁,小司昭准许他以一个义子的身份整夜守在灵前,眼泪竟是那么不争气,泪流满面的。
檀允珩三日前的猜疑,三日后确认,火盆里的炭火‘崩’了声,溅了火星子出来,在潮湿的秸秆上消失不见。
“你的名字林惊忆,都是寒夫子起的,林中溪边婴啼哭,惊鸟惹得半夫闲。溪流两侧无人家,忆往事昔身康宁。寒夫子自你襁褓将你养在身边,除了没认你做义子,不曾缺你任吃穿物什,旁人几句碎语,你竟能忘恩负义,谋杀亲手将自己养育成人的夫子,美名其曰:偷来的竹笺是留下寒夫子遗物。”她很少跟犯人多话,已亲口承认的事实,没必要多说什么。
但檀允珩决不容忍,一个将半生奉给书院的寒士夫子,死在一个亲手养大的孩子手中。
林惊忆抬眸,一双眼睛恨急了檀允珩,怒目圆睁看着她,“寒夫子既收了我,为何不认我,凭什么小司昭大人一入公主府,甚至尚在襁褓,就是南祈朝唯一的郡主,您只比我多了位有幸被长公主看上的父亲,仅此而已,不是吗?您那高贵的身世,皇室千宠百爱,若换是我,也一样坐得稳。”
宋凛,江听闫两位同窗所言,哪里不对,一个若没父亲一路庇佑入都,早死在荒郊野外的襁褓虚弱女婴,甚至还没他这个健壮男婴易活,同窗告诉他,这是人不同命,一个极好的运气,往往能逢凶化吉。
呵。
“倘若把你丢在沙场上,你能做什么,或者丢进官场,你又能做什么,都城里不断被诛的九族,沙场上死去的将士里,你如何挽救他们。你活在寒夫子的庇护中,不知都城水深,竖听风雨,与小司昭比较,读书习字,没卸下你与生俱来的自卑和冷血,怪不得亲手父母舍下你,本官若有子女如你,必五马分尸。”
陆简昭说的不徐不疾,声音冷冽,他搁在椅柄上的手紧紧攥着拳头,一双不落恨意的静眸睨着林惊忆,简直骇人听闻。
人人都想踩他的珩儿一脚,他们也配?
林惊忆呵笑一声,连着身子抖动一番,他听过宋凛、江听闫如何谈论大司昭,这位昭平候府世子爷,如今还是郡王,是个冷漠不苟言笑的,未喜欢小司昭时,对小司昭都如此,别提他们了,双齿轻启,清凌凌地捏碎你最在乎的事。他无父母,唯一想认的父亲还不要他,命如浮萍飘晃,无归处。
“读书习字,司昭大人高处待久了,怕是不知读书习字艰辛,十年寒窗科考场,能为官的还不是被你们这些所谓的皇室子女,世家亲王还有官家子女霸占着,百姓读书习字哪怕百年,焉能比得上你们请夫子入府中习之。
寒夫子若认了草民,草民即为寒山书院的儿子,
势必能将书院打理的井井有条,接着壮硕官家势力。”
白徽和宋凛一家五口跪在一旁只字未言。
就连檀允珩和陆简昭都沉思几秒,科考一贯公正,无人别之差,林惊忆唯有一点言之凿凿,如今朝堂之上子女确有皇室子女、官宦世家,甚至檀允珩也是请徐夫子入府授以学识,别的二人不苟同。
檀允珩斟酌一会儿,道:“你所言益于我朝政令不足,却有其事,那么你如何信誓皇室,官宦世家子女一同去书院读书,如你一般的人是否会背后贪其富,辱其语,自心落差大,如何解决。”
林惊忆所提,尚欠妥,改之也不会诸事顺遂。
林惊忆压根答不出,因他就是这样的人,旁人三言两语,能将寒夫子已给他打碎的自卑冷血重新聚起,成为刽子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