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自己的呼喊,她没有听见任何回音。
联想到昏迷前的那一幕,少年嘴角还挂着一丝鲜血,可他眼神坚定,义无反顾地朝她扑过来,没有丝毫犹豫地,握住了她的手。
冰凉的触感仿佛仍停留在腕间,陆渺的心不由得颤了一下。
她想起江行舟在黑暗之中的应激反应,正如系统所说,男主有过不幸的童年,恐怕对黑暗有着什么不堪的回忆,她不忍去戳少年的伤疤,只是在心里暗自担心。
江行舟去了哪里?如果他也像她一样,独自落入一片黑暗之中,会不会害怕?
陆渺好像已经忘记了,江行舟只是她的攻略目标而已。她曾想着不带任何感情,只凭借技巧和方式去攻略男主,可是……
当她发现江行舟才刚出关,便拖着疲惫的身体赶来救她;当她看见清冷自持的少年,在黑暗之中展现出的脆弱;当她与对方无需言语,便能默契对抗强敌;当他毫不犹豫地伸出手,紧紧握住落入危险中的她……
陆渺再也无法简单粗暴地,仅仅将他和小说男主划上等号。
他在内敛中含着骄傲,于冷漠中藏着热忱。在书中,他凭借傲人的天资和不断地奇遇成为主角;而在陆渺的心目中,他善良、正直而又努力向上,不应只是活在文字下的符号,而是活生生站在她面前,理应掌握他自己命运的主角。
此时此刻,陆渺并没有意识到,少年在她心目中的美好形象,究竟有多少来自于现实,又有多少来自于她心中的美化与自行修补。
她没有去想,这突如其来的、云山雾罩的好感,有没有可能是来源于吊桥效应下的怦然心动,她只是在懵懂之中,第一次对异性产生了挂牵。
换言之,陆渺那颗未曾开窍过的少女心,初次地,萌动了。
陆渺还在担心江行舟的安危,在黑暗中四处摸索,时不时呼喊他的名字。
呼喊声无一例外地落了空,忽然,黑暗中裂出了一条缝隙。
一道白色的光闪了一下,消失不见,片刻,又闪了一下。
光亮从那道缝隙中涌了进来,黑暗被光明驱散,与此同时,陆渺听见了外面传来的声音。
“新任魔王上任,集结三万魔军攻打颍川江氏,江氏节节败退、退无可退,三宗四氏发出号令,令天下仙门共同抵御魔军。”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
白色的光亮越来越盛,像一片巨大的荧幕出现在陆渺面前。
荧幕上出现了一扇雕花木门,她所听见的声音,就来自于木门之后。
木门之后又有一个年轻的声音响起:“师父,您要响应号召吗?”
苍老的声音道:“仙门同气连枝,自当守望相助。我欲带领两仪宫所有弟子,前往战场,抵御魔军之外,也算是历练。”
年轻的声音道:“好,我这就去准备。”
“慢着。”苍老的声音出言阻止,却没有继续说下去,门内一时安静了下来。
陆渺越听越糊涂:颍川江氏?不是已经灭门了吗?怎么还和魔界打起来了?怎么又扯到了两仪宫?
她正疑惑不解,一个声音从她背后的虚空中传导过来,闷闷的,好似耳语般轻嗤:“江氏靠魔界那么近,不打他们打谁?他们死了又关我们何事,犯得着我们这些小门小派上赶着去救?真是愚蠢!”
陆渺讶然回头,却没有发现任何人影。那声音令陆渺觉得莫名熟悉,思索了一会儿,她突然想起:困在两仪宫地下的骷髅就是这个声音,只是,骷髅的声音衰老低哑,这个声音却年轻得多。
这么一想,陆渺忽然记起万殊真人曾经和他们说过的故事,二十年前,仙魔两族爆发了一场大战,仙门死伤惨烈,将魔族封印进暗域,令他们永世不得再出……
难道,她所看见的场景,正是发生在二十年前,骷髅身上的事情?
荧幕上,木门背后苍老的声音再次响起:“与魔物近距离对战,既使为了支援江氏,也是为了让弟子们实战对阵,提高修为。但此行毕竟危险,你我二人,必须有一人留下。”
年轻的声音道:“我去,师父您留下。”
老者发出一声叹息:“近来,我算到自己大限将至,两仪宫终究要交到你们年轻人手中。门下弟子八人中,我最属意你。”
陆渺听到虚空之中传来一声压抑着愤怒的低喘,荧幕上的画面也随着这气喘而上下晃动。
又听门后年轻那人道:“师父您仙年永寿,快别说这样的话。更何况,论本领、论资历,师兄师姐们都胜我一筹,若论起天资,小师弟更是远高于我。我不是最佳人选,还请师父三思。”
师父道:“宗连他……”虚空中的那人似乎屏住了呼吸,师父顿了顿又道,“两仪宫的继任者,并不只以资历和天赋考量,比起那些,我更看重一个人的品性。你小师弟虽是先任掌门遗孤,却心高气傲、铢施两较,我怕他行事偏激,对自己,对师门都不好。你以后要多开导他,别让他走上歪路。”
虚空中的喘息声似乎更重了,连带着荧幕上的画面也隐隐带上了血色。
陆渺于是明白过来:宗连,两仪宫前任掌门之子,天赋绝佳的小师弟,也是地道中的骷髅。
不知道什么原因,她掉入魔气凝聚的空洞之后,落入了宗连二十年前的回忆里,她似乎能够听见宗连的心声,也能见宗连之所见,听宗连之所听……
难道,她在宗连的身体里?
也不知宗连先前使了什么隐匿身形的方法,门内两人始终没有发现他的存在,直到他呼吸声渐渐粗重,再也掩饰不住自己,门扇忽然大开,一张符纸如同飞刀,急射而出,直直袭向宗连面门。
宗连躲也不躲,任由那张符纸正中眉心,鲜血顿时染红符纸,划过他的眼睛,如血泪一般流淌下来。
老者一见是他,顿在原地,默然无语。
那一刹那,连陆渺身处在宗连体内,都感觉到了他的情绪在汹涌而来。
难过、愤怒、憎恨,还有……嫉妒。
门内的年轻人,见他受伤,先是一惊,然后赶忙掏出手帕,大步向他走来,口中念道:“小师弟,你站在门口怎么不吭声,快进来,我给你治疗伤口。”
宗连红着眼睛狠狠瞪了他一眼,然后一言不发,转身便走。
年轻人原本还想去追,却被师父按住了:“算了,由他去吧。”
比起二十年后那个一言不合就大开杀戒的骷髅,此时此刻的宗连还是个未经世事的小弟子,尽管情绪在他的胸腔中翻腾,好似沸水一般,在熬煮着他的内心,他也只会转身逃避,仿佛回避了场景,便能回避掉现实一般。
现实。
现实就是,他虽为前任掌门之子,却被现任掌门排出继任的候选;现实就是,他虽然天赋奇高,却依然被师父轻视;现实就是,他明明竭尽全力想要获得师父的认可,却得来一句“心高气傲、铢施两较”的评语。
凭什么?
凭什么是那个样样不如他,愚蠢、笨拙,只会假惺惺关心别人的小师兄?
他不服!
不服!
滔天的愤怒在宗连的心中翻搅,丛生的恶念甚至形成了风暴,摧枯拉朽地,将陆渺所处地虚空轰成一片废墟,像刀片一样,飞旋着刮擦着陆渺的皮肤。
宗连的心绪激荡,一句一个不甘、不服在陆渺耳旁咆哮,震得她几乎要小命不保,她在风暴之中努力稳住自己,既是在拯救宗连,也是在拯救自己:“宗连,别这样!”
陆渺在宗连的身体里,她能听见宗连的心声,也不知道对方能不能听见她的呼喊。
但她还是努力尝试,呼叫道:“他人对你的评价,无非是站在各自立场上粗暴的论断。你是什么样的人,该由你自己决定。你在乎师父,想要被他认可,那就不要自怨自艾,为什么不砥砺前行,用成绩来证明自己?”
就在陆渺大声劝说宗连的时候,在另一片虚空里,江行舟蜷缩其中。饱含恶念的黑暗包裹着他,像包裹婴儿的小小襁褓。
混沌的黑暗如有实质般挤压着他,他甚至能够品尝出其中隐藏的阴暗情绪。
难过、愤怒、憎恨,还有嫉妒。
恶魔的絮语如约而至,贴在江行舟耳边,想要钻到他的脑子里去。
江行舟牙关紧咬,在失控边缘挣扎地冷汗涔涔,忽然听见一个模糊的声音,在发出愚蠢的宣告。
——证明自己。
呵。
江行舟缓缓睁开了眼。
第16章 .往事
宗连内心的风暴渐渐平息,陆渺抱膝坐在黑暗之中,隐隐感觉,那块连接外界的光幕好像变得黯淡了一些。
透过光幕,她看见第二天,两仪宫的掌门向弟子们宣布了要前往仙魔战场的消息。
出人意料的,宗连竟然第一个站出来响应了。
一贯了解宗连秉性的同门都纷纷回头,讶然地看向他,只有昨天那位小师兄高兴地上前,拍了拍宗连的肩膀:“小师弟,我就知道,你一定会跟我们一起去的!”
宗连不动声色地避开他的触碰:“你也去?不留下来守护宗门吗?”
小师兄道“我跟师父说好了,咱们师门一个不落,支援仙门对抗魔物这种事情,怎么能少了我?”
陆渺有些讶异于宗连的改变,要知道,他昨天还愤恨不已,心中波涛翻涌,简直要当场叛出师门。不过才一夜功夫,他怎么就态度逆转,忽然配合起来?
陆渺不得不怀疑,难道她的劝告真的能被宗连所听见,起作用了?
尽管陆渺也觉得,她的劝诫毫无根基,都是些描绘着虚假美好的空中楼阁,但想到眼前这个仍旧飞扬的少年,变成日后那具入了魔的枯骨,她多少觉得唏嘘,还是想能拉一把是一把。
她试探着出声,鼓励道:“你做的很好,宗连。不要去在意别人对你的偏见,趁着这个机会,努力提升自己。剩下的就交给时间,你的好总会被他们看到的。”
也不知是不是听见了她的鼓励,宗连扯了一下嘴角,没有说话。
而在宗连身体的另一边,江行舟趺坐在黑暗之中。
和陆渺一样,他身处在宗连的身体里,也能感受到他的情绪。
经过昨晚那一番情绪震荡后,江行舟所处的黑暗中裂出了一道缝隙,一道光幕在他面前显现,使他不再封闭在黑暗之中,而是通过光幕看见了外面的场景。
江行舟敏锐的发现,宗连心头的恶意越凶,眼前的光幕也就越亮,他不由得猜测,这其中,是否暗藏着逃脱困境的玄机?
于是,在陆渺对宗连进行善意的劝解时,江行舟也开口煽动起来。
“这么主动干什么,你难道还想讨好他们?可是你看看师兄们的眼神,他们根本就不相信你!”
随着江行舟的煽动,他眼前的光幕似乎更亮了一些,他勾了勾嘴角,继续道:“想想吧,你可是前任掌门的遗孤,他们凭什么这么轻视你?还不是因为你师父?师父对你有偏见,所以这些师兄弟也有样学样,他们嫉妒你、排挤你,根本就看不见你的好。”
黑暗中的情绪似乎在翻腾,涌现出更多的恶意,江行舟又道:“而你的小师兄,他没有你的天资,也没有你的聪明,可他想去战场就去,想留下来就留,凭什么?哪怕你做得再好又有什么用?掌门的位置还不是你小师兄的!”
在陆渺和江行舟这一正一反的劝说下,宗连只感觉自己的脑子里有两个截然不同的声音在打架,一个劝他向善,一个劝他向恶,激得他心中情绪翻腾,久久难平。
两仪宫门下八名弟子齐齐上阵,随着掌门一同来到了前线,宗连紧随其后,终于看到了传说中的仙魔大战。
颍川地处江南,原本是一派山明水秀之景,此时此刻,整个地界上空笼罩着一层魔气,黑云压城,可以听见下面传来震天的嘶吼。
宗连站在上空,根本看不清下面的情形,在他们飞临颍川上空的时候,有仙门子弟源源不断地御剑而来,如一道道流星一般,穿过重重魔障,降临战场。
可即便如此,宗连还是看到那些滚滚翻腾的魔气在不断壮大,显然,即便有仙门赶来支援,魔界的大军还是以摧枯拉朽之势攻陷了颍川。
颍川江氏陷身于一片火海之中,魔气翻腾间,只听得到里面传来老弱妇孺的哭喊,宛若人间地狱。
宗连呆呆站在原地,看见浑身甲胄的魔物在颍川肆虐横行。
他们有的大摇大摆,走街串巷,刮地三尺地收缴宝物;有的当街架起赌摊,挥霍刚刚到手的财宝;一只魔物找到了藏在地窖中的少女,揪着头皮将她拖出,还来不及到床边就要施暴;一只魔物乐呵呵站在一旁等候,顺便一爪捅穿赶来救援之人的身体;老者瘫倒在地,被魔物掏出肠子,碾压成泥;婴童茫然哭嚎,被魔物敲开头颅,吸食脑髓……
仙界的弟子们节节败退,混乱地撤退,宗连忽然感到一阵心悸,一只魔物冲到他背后,就要掏出他的心脏,“铛!”的一声,大师兄险险赶到,替他挡住了袭击。
大师兄本想拉他一起撤退,那只魔物被阻拦后却恼羞成怒,挥舞着利爪,和大师兄缠斗起来。
魔物们听到了这边的动静,好像苍蝇闻到了鲜血,蜂拥而来,大师兄一边抵挡魔物,一边冲宗连大声呼吼:“快走!”
黑压压的魔气滚滚而来,宗连心知,再不走就来不及撤退了,他没有想到,一向瞧不起自己的大师兄会舍命前来相救,他犹豫着要不要抛却生死,去帮助大师兄。
这时,几个魔物兴奋地赶来,将大师兄团团围住,释放出魔气,笼罩在他的身上。
也不知魔物们做了什么,大师兄的身体迅速衰败下去,化为一具干瘪的尸体,反观魔物们,却个个脸冒红光,心满意足,又转过头,向他奔来。
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宗连的耳朵嗡然作响,满脑子都是大师兄恐怖的死状,他感到血液沸腾,有什么在心口呼啸欲出……
一只手紧紧地抓住了他的肩膀,小师兄及时赶到,御起长剑,拖着他冲出重围。
小师兄带着他一边追赶撤退大军,一边用哭腔喊道:“留得青山在,我们一定要为大师兄报仇!”
颍川失陷,仙门向后退守,两仪宫的弟子们也在师父的带领下,赶往新的据点。
第一天上战场,大师兄便牺牲了,当晚,两仪宫的弟子们相顾无言,期期哀哀,哭作一团。
宗连垂下眉眼,不知在想些什么,脸上干干净净,没有半点泪意,二师姐看不过去,讨伐道:“都怪你!要不是为了救你,大师兄怎会牺牲?”
宗连没有回答,像木头一样,毫无反应。
二师姐越骂越伤心,偏偏宗连根本看不出半点愧疚伤心,她忍不住站起身,用指头戳向宗连的脑门。
他们师门一贯感情和睦,这动作在别人那里可能只是打闹,可到了宗连这里,却被视为侮辱,若不是想到大师兄毕竟为自己而死,二师姐如此情有可原,宗连隐忍未发,脸色却已冷了下来。
“我会替大师兄报仇的。”宗连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