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去了多少日,他听见宫门外传来热闹的说笑声,隐约是师兄师姐他们得胜归来,欢声笑语地再打闹,宗连压抑怒火,“腾”地一下站起来,打开了宫门。
欢声笑语一下子消散了,他看见眼前几名面黄肌瘦的修士,才知道,方才不过是自己的幻觉。
那几名修士还没来得及敲门,便见宗连打开了门,为首之人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容,自言是流落此地的散修,想要借宿修整。
那一刻,宗连绝不是因为想要打听战场上的消息,他只是觉得一个人待得太久,有些乏味,便让他们进来了。
可是散修们千恩万谢的进来后,就地打坐,互相也没有言语,宗连等到半夜,也没有听见什么有效的信息,他便睡了过去。
当晚,宗连体内魔气再次汹涌,他听见散修们在外面叽叽咕咕地调笑。
“两仪宫的人都死啦,从师傅,到徒弟,死了个干干净净。”
“那住在这里的是谁?”
“他呀,他不过是个不敢上战场的逃兵!”
师门在战场上惨死的样子浮现在他的眼前,宗连一下子惊醒过来,大口大口地喘息着。
他原本以为那是魔气作祟,这时,他听见了外面的声音。
“现如今,战火连天,仙家门派死伤惨重,好些小门派都灭门了。”
“那两仪宫……”
“你问别的我还不知道,问这家门派我可清楚。他们加上掌门一共八人,全都死在了战场上。我还听说,那位掌门临死之前,还发下重誓,要将门下弟子逐出师门,到如今,两仪宫已经没人啦。”
“那住在这里的是谁?”
“他呀,其他人都死了,你说被逐的那个人是谁?要我说,他不过是个……”
散修的话还没有说完,宗连赤红着眼睛踢开了大门。
散修们以为他早已睡了,才敢小声讨论,背后议论被正主当面拆穿,大家面上都露出尴尬。
宗连说:“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散修们面面相觑,哪好意思当面重复,宗连的脸上隐隐浮动黑气,他一字一顿道:“两仪宫加上掌门八人,全都死在了战场上?”
散修低头垂手:“是。”
宗连喉中涌出一口腥甜,他闭了闭眼,又问:“掌门临死前要把弟子逐出师门,逐得是谁?为什么?”
散修抬头瞄了他一眼,磕磕巴巴道:“不、不知道。”
一瞬间,气血在宗连胸口翻涌,他喷出一口鲜血,压抑在体内的魔气再也按捺不住,顺着七经八脉游走于全身。
散修抬头见他脸上黑气浮动,忽然察觉出不对:“魔气,他是魔!”
宗连本想辩解说自己不是,可他体内的清浊二气在相互缠斗,苦苦压抑间,根本没有力气说话,只手臂在微微抬起。
散修们如临大敌,不等他解释,几柄长剑齐齐刺来,瞬间将他洞穿。
宗连眼尾发红,不可置信的看着身体里的长剑,片刻之前,他还在善与恶之间苦苦挣扎,就在被长剑洞穿的刹那,恶念以压倒之势淹没了善念。他吐出一口血沫,狠狠抱住几把长剑向外一拔,大量的魔气从他的身体里喷涌出来。
散修们原本修为低微,就打不过宗连,更何况他眼下入魔发狂,更是无从抵抗。
尖叫四起,散修们溃散而逃,宗连放开了对魔气的压抑,这才感觉到自己真正掌握了魔丹的力量。
他半张脸全是血,咧着一排被血浸透的牙齿,一步一个血脚印,向四散而逃的散修们走去,他一边狞笑,一边将手中沾满鲜血的长剑向散修们掷出。
一个、两个、三个……
散修们被他牢牢钉在地上,挣扎着求生,却只能眼睁睁去死。
宗连满目鲜红,他看着被血液喷溅在两仪宫的墙壁上,仿佛看见了师父和师兄师姐们在战场上被魔物杀死的场景,他张着嘴,发出凄惶的嚎叫,似乎是哭,又似乎是笑。
宗连浑身都散发着黑漆漆的魔气,他放任自己的意识被魔气侵蚀,即将堕入最深沉的黑暗。
“魔,魔……”一名年轻的散修失声呢喃,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勇气,他猛然起身,举起长剑,从后背狠狠扎向宗连的心脏,一击得手,他才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他后退几步,失魂落魄地撞到了墙壁上隐藏的机关。
“嘎吱”一声,两仪宫的地道在宗连脚下开启。
就在此时,两仪宫的护宫阵法终于识别到了魔气,一道金色的八卦飞旋而出,直奔魔物。
宗连被散修击中要害,心神失守,终于堕落成魔。
下一瞬,宗连被金色的八卦阵击中,在他痛苦的嘶嚎声中,罗盘飞速在他的头顶旋转,他被无形的力量向下压迫,仰面倒入了两仪宫的地道里。
一名散修眼疾手快地拨动机关,将宗连关在地道之中。
两仪宫建派以来不过百年,忝列七十二门派之末。二十年前,仙魔交战未歇,惨叫灭门的仙门不知凡几,两仪宫不过是其中一个。
这一天,两仪宫的最后一人——宗连,他死在了自家的护宫阵法下。
第19章 .回归
临死前,宗连的大脑一片混乱,陆渺眼前的光幕彻底消失,只剩一片漆黑,再也看不见任何场景。黑沉沉的魔气挤压着陆渺,汹涌的恶意向她袭来,她听见宗连心头最后的呢喃:“我没有家了……”
随着这声呢喃,宗连彻底断绝了生机,魔气汹涌而来,冲散了宗连残存的意识,他不再有善恶两念的挣扎,彻底沦为了魔气的容器。
江行舟和陆渺之间无形的阻隔也因此而消散,江行舟一抬眼,便看见了在风暴之中挣扎的少女,他见对方站在一片没有光亮的黑暗里,大声喊道:“陆渺,到我这儿来!”
陆渺闻声抬头,见到江行舟,面上一喜,她见对方所站立的空间,光幕宽大明亮,可是光芒照亮的地方,魔气汹涌,好似蛰伏在黑暗中的恶龙,她连忙道:“江行舟,你那边才是是魔气的源头,到处都是令人作呕的恶念,你快到我这边来!”
江行舟伸出的手悬在了半空,他站在原地,神色古怪地低语:“令人作呕……”
陆渺见江行舟没有动作,向前几步伸手去拉对方,可是他却将手垂落身旁,默默攥紧了拳头。
黑暗之中,陆渺没有看清江行舟的表情,随着宗连死去,又以魔的状态复活,他作为人的意识消散,善恶两念的束缚也随之溃散,江行舟和陆渺同时感觉到眼前一花,他们从过去的回忆之中解脱出来,回到了两仪宫的地道里。
夜明珠仍在地道中盈盈照亮,陆渺抬起眼睛,和对方目光相接的瞬间,江行舟眼中的情绪一闪而过,快得她无法捕捉。
陆渺欣喜道:“太好了,江行舟,你没事!”
江行舟挪开视线,含糊道:“嗯。”
这时,打斗声从地道外面传来,两人攀爬上洞顶,悄悄从地道往外张望,陆渺一眼便望见地上横七竖八倒下的尸体——全是两仪宫人!
果然宗连从地道中逃脱出去,第一件事情就是大开杀戒。
两人寻着打斗声看向不远处,见全身散发着魔气的骷髅正在和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打斗,两人一黑一白,正斗得难舍难分。
“师父!”陆渺失声叫道。
万殊真人接到求助,匆忙赶来,便看见魔物横空出世,地上满是两仪宫人的尸体。
平日里,万殊真人看上去不过是个懒散随性的糟老头,可是,因为二十年前宗门发生的巨变,他不可能对魔物袖手旁观,当即拔出佩剑,毫不犹豫地与魔物缠斗起来。
宗连已经化为一具枯骨,万殊真人也变成了一个老头,又因为各自的原因,他们如今用得都并非两仪宫的功法,是以,同门两兄弟纠缠了几百回合,打得不相上下、难解难分,却硬是没有认出彼此。
万殊真人原本以为自家两名新弟子遭了魔物的毒手,已不幸罹难,骤然听见陆渺的呼喊,他手下动作一滞,被魔物寻了个空子,白爪划过他的脖子,在心上三寸抓出一道深可见骨地血痕,平衡瞬间被打破,万殊真人落了下风。
二十年前的往事如谜团一般未曾解开,陆渺不知道两仪宫为什么会满门覆灭,意气风发的小师兄又是如何变成了老朽的万殊真人,宗连如今对小师兄又到底是何种感情。
陆渺见宗连步步紧逼,打得师父难以招架,来不及多想,便大声喊道:“我师父叫游骋怀!”
原本几番起落之间,宗连已经占了上风,它以指为刀,划向万殊真人喉咙,闻言忽然一顿,白森森的颅骨转动,黑沉沉的眼眶中绿火幽幽,紧紧盯着万殊真人,仿佛有些难以置信。
高手过招,哪里经得起贻误时机,万殊真人手中剑光飞舞,逼向宗连,很快将形势扭转过来,兔起鹘落之间,万殊真人手中剑光一闪,抵在了宗连喉咙之间。
宗连倒在地上,肘骨折起,支撑起上半身,周身散发着魔气,眼中绿火幽幽,无言地望向万殊真人,竭力想在这个白发苍苍的老头身上辨认着小师兄的痕迹。
万殊真人不明白这具骷髅的战意为何忽然减退,他心中闪过一抹怀疑,手中利剑已向魔物喉间压下,江行舟忽然出声道:“宗连!”
那一刻,江行舟也说不清楚,他出言点破魔物的身份时,心中究竟在想些什么。
他曾置身于宗连的意识之中,亲眼见证他是如何在善恶交杂的念头之间挣扎,恶念几度压倒善念,令宗连走向了难以回头的绝路。其实对于他而言,愤而出走,离开宗门,何尝不是一种自救。
可是最终,汹涌的魔气吞噬了他的意识,善念也好,恶念也罢,都已经随着宗连的死去而消散,如今存活于世间的,只是一个替代了他身份的魔物。
万殊真人并不知晓发生在宗连身上的事情,剑光如同二十年的光阴一般,在他与宗连之间划过,听见小师弟名字的刹那,过往一件件浮现在他的脑海。
那抹心头的异样终于清晰了起来,即将斩断骷髅的剑势随即一缓,万殊真人不可置信地望向骷髅。
就在万殊真人剑势放缓的瞬间,宗连被一语道破姓名,率先回过神来。故人重逢的刹那,在他心头纷呈迭起的念头中,是悲喜交杂,也是羞愧难当。
他不明白二十年前已经死去的小师兄是如何复活,又为什么变成了如今这幅模样。
宗连并不打算相认,当即化作一道绿光,从万殊真人的剑下逃脱,瞬间便消失了踪影。
万殊真人站在原地,垂下眼睛,没有去追,许久,他收敛起眼中复杂的情绪,回头望向从地道中探出头来的两名弟子,那一刻,陆渺觉得,师父身上的气质好像有些不一样了。
他的腰更弯了,背也更驼了,奇怪的是,身上那种腐朽甚至有些猥琐的气质却淡去了,相反,他整个人像是一柄被风雪压弯的竹,从内里生出一股韧劲出来。
江行舟率先从地道里出来,回身拉起陆渺,转头便对上了万殊真人的目光。
那双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精光,一瞬间,江行舟感觉自己被那道目光从头到脚的看穿,就连他曾借居宗连的身体之中,肆无忌惮煽动的恶意也仿佛无所遁形,他像被一盆凉水浇透,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陆渺丝毫没有察觉到两人之间的异样,问道:“你怎么了,冷吗?”
她靠近江行舟,终于成功地从指尖搓出一朵火苗,她高兴极了,一边将火苗靠近江行舟,一边欢呼道:“你看,我就说我可以控制火了!”
万殊真人收回目光,忽然问道:“护宫阵法是你破的?”
陆渺已经从宗连的回忆中看到了过往,她不知道万殊真人知不知道宗连被自家阵法困住的过往,讷讷道:“是的。”
万殊真人点头道:“你火系灵根纯净,能徒手解开两仪宫的护宫阵法,是个很好的苗子,回去以后,便开始学习奇门遁甲之术,学习如何做一个符修吧。”
陆渺欣喜地点了点头。
万殊真人又转头望向了江行舟,就在少年忐忑地等待他为自己选择修行的道路之时,万殊真人的目光落在了他的手上。
江行舟下意识看向自己的双手,这才发现,那块像防护罩的软铁仍被他握在手中,因为雷火的冲击,已将他的手臂烫出了一片血淋淋的水泡。
万殊真人缓缓道:“你不错,危险关头,还记得护住同门”顿了顿,他又道,“你手上的软星铁,是铸剑的绝佳材料,此间事了,你便用它来为自己铸一把本命剑吧。”
说完,万殊真人忍住伤痛,自顾自离开了两仪宫。
陆渺一把握住江行舟手臂,高兴地说:“师父是什么意思,他也觉得你适合做剑修吗?”
江行舟垂目望向自己的手臂,明明已经摆脱了黑暗中的絮语,他的心神还是会被少女轻易的牵动,酥麻感从手臂上传递上来,他皱了皱眉,不动声色的挣脱开来。
陆渺对他刻意的疏远毫无察觉,她的目光扫过两仪宫人的尸体,感觉到一阵恶寒,喃喃道:“二十年前,师父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为什么没有死,却变得老迈不堪?
他为什么不回两仪宫,反而在附近另开了个山头,眼看两仪宫落入了其他人之手,却毫不顾惜?
他和宗连,究竟是怎么回事?
陆渺低头看向自己的手心,混乱之中,她从宗连身上扯下来的圆珠,此刻正流转着幽绿的光芒。
江行舟道:“在二十年前的仙魔大战中,覆灭的小宗门无数,他们大概都是些无家可归的散修,见两仪宫人去楼空,便顶替其名,谁想到,却成了今日的替罪羊。师父这么多年未曾踏足过两仪宫,大概也是以为,宗连死了吧。”
陆渺听完,一阵唏嘘,心潮起伏之际,她忽然听见江行舟问:“对了,宗连所说的攻略,是什么意思?”
第20章 .回避
地道中度过的半天,对于陆渺来说,好像过去了很久。
她回到八仙堂,话都没来得及说,先回到崖边居,倒头睡了个四仰八叉。直到第二天一早,她像往常一样,到隔壁等江行舟一起去上早课,敲门许久无人应,才发现,他已经早早地离开了。
“这么早就走了……”陆渺喃喃自语,隐约感到失落,但更多的是,再次陷入了被男主卷起来的压迫感之中。
她来到静思居,果然见到江行舟已经吃过早饭,在盘腿打坐了。
陆渺毫不犹豫地在江行舟身边坐下,自顾自地问道:“你昨天睡得好不好?”
江行舟似乎没有听见她的问话,闭着眼睛,仍在入定,这时,大师兄乐呵呵地端出一碗粉皮,招呼陆渺去吃,她高兴地起身,由衷地感慨道:“还是回家好呀!”一边接过粉皮,坐到桌前吃早饭去了。
察觉到少女的离开,江行舟紧闭的睫毛颤动了一下。
从两仪宫回来之后,他感觉到自己很不对劲。
江行舟从来知道,自己害怕黑暗,因为黑暗会激发他自己的恶意,令他处在失控边缘。可是现在,会调动他的情绪的事物,又多了一个——陆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