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渺很难形容,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里面似乎包含了太多情绪,她读不明白……
如今,也不想再明白。
远处隐隐传来震动,黑色的魔气从天边翻涌,一下子遮蔽了天日,将白天瞬间转化为黑夜,预料之中的魔军终于来袭,从四面八方包抄过来。
“是魔军!”
“他们突破了结界!”
“快传令宗门,集结对抗!”
……
那一瞬间,所有人都回忆起二十年前,魔界倾覆天地的恐惧。
白玉台上一片混乱,魔物被封印压抑得太久,如潮水一般,源源不绝地涌入,各大宗门的长老们也好,年轻的弟子们也好,刚从试炼中生还的试炼者也好,所有人都被这股洪流席卷,陷入了昏天黑地的厮杀中去。
江行舟拾起佩剑,支撑着站起,想要冲下白玉台,去到陆渺身边,可是,早有防备的仙门弟子拦住了他的去路,他横眉冷对,眼中饱含戾气,斥责道:“滚开!”
话音刚落,那名仙门弟子被一柄环刀拦腰砍断,他犹不可置信地低头,才见身下热血喷薄,肚肠流落满地,他艰难地张口,盯着江行舟,难以置信:“你……”
仙门弟子轰然倒地的瞬间,几名魔族弟子踏着粘稠的鲜血,拦在江行舟面前,虔诚而又狂热地拜倒:“参见魔君!”
江行舟被那弟子的热血浇了满脸,他不可置信的退后两步,猝然回头,向陆渺投去慌乱的目光。
陆渺终于心死。
她闭上眼睛,开启了自己布下的法阵,随着魔界大军源源不断地涌入,触发了陆渺排布的每一个点位。
烟花裹挟着魔物的身躯,在尖啸声中飞升上天空,在沉沉的夜幕之下,开出一朵又一朵绚烂的花,随着陆渺用生命支撑的法阵被一处一处接连引爆,她感觉到体内的灵力在快速的流失,喉中腥甜在不断地上涌,陆渺终于压抑不住,蓦然呕出一大口血来。
系统终于察觉出不对劲,惊叫道:【宿主,你在透支自己的生命!】
陆渺虚脱地笑了一下,这一天迟早要到来,不是吗?
烟花唱尖啸着送葬的欢歌,在夜空中绽放着满是血肉的花朵,绮丽的光亮在夜幕中瞬间点亮,而后如同星子一般坠落,五彩斑斓的火焰飞升而起,这些原本该烘托恋爱氛围的道具,点燃了夜空,冰冷地映照着白玉台上混乱的厮杀。
魔族的大军屠戮着仙门弟子,仙门弟子们又奋力反杀,断肢残臂飞扬起来,魔族和仙族的热血混合在一起,从圣洁的高台上流淌下来,如鲜红的藤蔓一般蜿蜒盛开,贪婪地、粘稠地,吞噬着血肉残渣。
陆渺最后一次回首,隔着群魔乱舞的人海,向着江行舟的方向对望。
她看见少年原本黑白分明的双眸布满了血丝,从无波澜的眼睛不可思议地睁大着,他张着嘴,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在喊些什么。五脏六腑的疼痛翻搅着她的身体,陆渺的思维渐渐凝滞,她艰难的牵扯嘴角,勉强对江行舟露出了一个微笑。
下一秒,阵法的核心被触发,少女费劲心思攻略得来的积分,通通化成虚无的烟花,裹着着陆渺一道,冲击上天空,随着轰然一声巨响,在漆黑的夜空中点亮出一朵最绚烂的火花。
江行舟的脑子似乎空白了一瞬,他好像听见耳朵里传来刺耳的盲音,陆渺染血的微笑似乎还停留在他的眼帘,他失神地向前踏步,却被不知道是仙是魔的障碍所拦住,他茫然的回头,看见一张模糊的人脸放大在他的眼前,嘴巴一张一合,好像在说着什么。
他几乎忘记了自己究竟是谁,身体全凭本能在驱动,踉跄着拨开拦在身前的一切,却发现那些障碍却像潮水一样,一浪接着一浪,推着他,向着陆渺的方向远离。
“滚开!”江行舟听不见自己嘶哑的低吼。
手臂不知疲倦地挥舞着霜寒,一剑刺进阻拦者的身体,拔出来,再次斩开另一个阻碍,他或许是杀了很多魔族,也或许杀了很多人,那些人的反击在他的身上留下了累累的伤痕,可是江行舟通通感觉不到了。
江行舟一脚踏空,从高台上狠狠跌落下来,他却顾不得自己,跌跌撞撞,从人海中跨越,遇人杀人,遇魔杀魔,犹如从地狱中爬出的阎罗,杀出一条通往陆渺的血路!
烟花直冲上云霄,短暂地驱散了黑暗,轰鸣声中,陆渺在夜空中极致绽放,凝固成刹那芳华,然后无声坠落。
“陆渺——!”
随着江行舟这声凄厉的呼喊,仰天章和师雅柔同时停止了厮杀,呆呆望向陆渺坠落的方向。
江行舟逆着人群,跌跌撞撞地向她跑来。
陆渺的身体已然化作漫天的飞灰,她的意识却漂浮在上空,从这片喧闹之中抽离。
那一瞬,时间仿佛静止。
她看见江行舟重重扑倒在她死去的地方,浑身颤抖,几近崩溃。她随着烟花纷纷扬扬地飘落下去,化作漫天飞灰,合着鲜血,轻柔地落在他的脸上。她听见他一遍又一遍,偏执而又嘶哑地呼喊着她的名字……
那个清冷孤绝的少年,崩溃地抓起满地飞灰,仓皇无措,痛哭失声。
意识断绝之前,她听见系统的失声尖叫:【错了!宿主!你攻略的是反派!】
陆渺垂死病中惊……
算了。
第44章
魔界的大军被压抑的太久,初始的冲劲过后,很快后力不济,而仙界则在君夜白的带领之下,将敌人击溃,魔军入潮水一般褪去,天边的魔气也随之渐渐消散。
天光再次亮了起来,惨白的日光隔着灰蒙蒙的云层落下来,照在人身上冷冰冰的。
起风了,徘徊在白玉台上浓重的血腥之气被渐渐吹散,满地尘土和着落叶被风扬到了半空,仿佛只是一瞬间,便由夏入秋,天地间只余一片萧索。
江行舟趴在地上,尽量将身体铺展开来,去挡住想要带走陆渺骨灰的风,可是风声呜咽,从每一道缝隙里钻了进去,将他压在身下的灰烬吹得越来越少。
他仓皇地跪起,将满地飞灰拢进自己的怀中,可是他浑身止不住地颤抖,越用力,就越是握不住灰烬,最终只能绝望地仰头,看见飞灰随风卷起,漫天消散。
被麻木的痛觉到此刻才终于迟迟回归,那些遍布全身、深可见骨的伤痕忽然齐齐叫嚣着疼痛起来。
也许是血液流失得过多,江行舟觉得身体很冷,他整个人像是一爿冰冷的废墟,任由冷冽的寒风往来,摧毁着他空洞的躯壳。他又觉得很热,仿佛有一把火从废墟中燃起,愤怒也好,绝望也罢,那些被他层层禁锢在灵魂深处的爱欲,忽然如烈火一般熊熊燃烧起来,灼烧着他的每一寸理智,直要将他烧成一具行尸。
死了也好,可他竟还活着,被悔恨拷问的内心不肯放过他自己。
为什么要抗拒少女的靠近?为什么要推开陆渺?
他生来便不被期待,又在虐待和诋毁之中度过了成长。对于他而言,爱是脆弱,是将软肋悬挂于敌人的刀尖之上,也正因为此,江芷瑜才会被异族欺瞒利用,生下他这个孽种,又背负着母亲的头衔,无谓的死去。
一直以来,他都做的很好,他用冷漠为自己塑造了一层坚硬的外壳,只要封锁内心的渴求,便能永远保持冷静。世界原本就是灰色的、无趣的、毫无意义的,而他将以旁观者的姿态,不参与爱恨纠葛,从出生,到死去。
直到他遇见了陆渺。
她满口谎言,却又笨拙天真,脑瓜里不知道装了些什么古怪的东西,跟着他,粘着他,赶不走,顺杆爬……她一次次将真心剖出,涂抹上甜蜜的话语,毫无防备地,将柔软送到他面前。
他自恃冷静,审视着、旁观着、挑剔着,一次次践踏着少女的真心,不过是因为害怕失去,所以便畏惧得到,却不知早已将自己锁进了爱欲的囚笼。
明明察觉到了少女的爱意,也正视到自己的内心,他本应该用更好的方式去处理两人的关系,他本可以……
他本可以。
心脏的跳动将悔恨的汁液输送到他身体的每一寸,所有的恶念在这一刻交织成细密的网,将他整个人牢牢捆缚在其中,寸寸绞杀,他把自己整个弓起,却压不住体内那深入骨髓的痛意。
“当——”
渺远的钟声敲响,江行舟茫然地抬起头,看见无数的黑影在身旁穿行。
一扇高大恢宏的青铜色巨门出现在虚空之中,无数魂灵从倒下的身躯中浮起,化作幢幢黑影,向着洞开的大门后面缓缓移动。
“是鬼界!鬼门洞开,要收走死魂了!”
在这方世界之中,鬼界是独立于仙凡魔界之外的存在,万物死后有灵,不论是仙族还是魔族,最终,都会化为一抹魂灵,去到往生之界。对于所有生灵而言,死亡,是唯一的公平。那是除却鬼修以外,其余仙魔大能都无法到达的地方。
溃散的魔族忙不迭地逃跑,架起江行舟,想要将他带回魔界。江行舟毫无生气的被支起身体,任由魔族拖着他前行,眼中却死死盯着那扇敞开的大门。
“芮文惜!”
江行舟听见一声呼喊,混在幢幢黑影之中的一道魂魄顿了顿,芮文惜的脸庞微微一转,又随着鬼魂的流动,一起跨进了那扇大门。
晁佩春追着芮文惜的魂魄来到那扇青铜大门面前,他本想要随着魂魄一同进入,可是肉身却被无形的封印所阻隔。
几次无效的尝试过后,晁佩春眼睁睁看着芮文惜的魂魄在异界越走越远,他咬咬牙,忽然划破自己的双手,沾染着血液,在半空中划出一道法阵。
“日月光华,万神之宗,威严大道,游行太空,天地神祇,正道其中,倾催四方,通我坦途!急急如律令!”
随着晁佩春的急声敕令,青铜大门上出现了一个可容纳一人过身的洞穴,法阵似乎消耗了大量的气力,晁佩春吐出一口鲜血,然后毫无迟疑地钻了进去。
随着晁佩春的进入,那个洞穴晃了晃,虚化成一道暗影,逐渐缩小……
江行舟死死盯着那个洞穴,忽然用力推开了束缚他的魔族,紧跟着晁佩春的身影,朝着那个缩小的虚影扑了进去。
“魔君!”
魔族的呼喊在身后断成了半截,江行舟感觉自己穿越了一层粘稠的屏障,再睁眼时,他险些没有站稳,几乎要一头栽了下去。
他的脚底是一片浩渺的星空,与之相对的,是如同炉鼎一样盖住头顶的土地。天地逆转过来,无数星子在他的脚底飞旋,光亮从地底映照上来,照亮每一个飘行的魂魄。
生如逆旅,魂兮归来,死去的亡灵源源不断地从青铜大门进入,推搡着、流动着,向着死亡的终点迈进。
星光汇聚着,在他们脚底蜿蜒出一条流光溢彩的河流,他们行进的过程中,于河面上倒映出生平的面目,一步一个倒影,仿佛在回顾着自己的一生。
鬼界乃是万灵死后魂归之处,如此绚烂的光景,江行舟却无暇去看,他穿梭在魂魄之中,在那些虚化到近似模糊的身影中挨个寻找,陆渺会在这里吗?她究竟藏在哪里?
鬼界的大门封闭了,所有魂魄都已经在此停留,他们麻木地前行,仿佛一群向着火光前进的飞蛾,越过江行舟,如水一般流淌过他的身体。他一直在寻找,却始终没能找到他的少女。
星光流淌的尽头是一条黑沉的冥河,魂魄们面无表情地走了进去,有的沉入了河底,有的则漂浮于河面,他们涉川而过,渡往彼岸,接受冥河的洗礼,宛如新生。
江行舟在重重鬼影中看见了熟悉的身影,仰天章和师雅柔并肩踏入了冥河,江行舟哽咽着呼喊:“大师兄,二师姐!”
他们的魂魄在冥河上静静的漂浮着,许久,才到达彼岸,听见江行舟的呼唤,仰天章面无表情地回头,仿佛被冥河洗去所有喜悦和烦恼,他无悲无喜地冲着江行舟挥了挥手,然后牵起师雅柔,走向了死亡的终点。
彼岸的魂灵们在齐声诵唱:“人道渺渺,仙道茫茫,鬼道乐兮!当人生门,仙道贵生,鬼道贵终;仙道常自吉,鬼道常自凶;高上清灵美,悲歌朗太空;唯愿仙道成,不欲人道穷……”
一遍又一遍,空明的歌声仿佛洗掉了生者的所有欲念,他们化归如初,奔赴进新的轮回。歌声环绕在江行舟的耳边,他不知不觉,已经听痴了,一抹脸颊,已是满手泪痕。
人道渺渺,仙道茫茫。
江行舟只觉得此刻,他当真如一叶孤舟,飘零海上,不知此身何往。
陆渺死了吗?她是否就在彼岸?
那他为什么还要活着?
江行舟失魂落魄地跟着亡魂向前,踏入了冥河,河水轻若无物,只能托载圣洁的灵魂,而他,他的肉身太重,灵魂太浊,只配沉入水底,化为冥河下的一道枯骨。
冥河里万鬼嘶嚎,罪孽加身的亡灵挣扎在水底,骤然看到一具血肉,纷纷扑拥着向前,想要将这具温热的躯体占为己有。
“是活人呀!是新鲜的人肉!”
“吃了他,我在这里饿了数百年啦!”
“他是来代替我赎罪的吗?可不可以当我的替死鬼!”
“滚开,他是我的!”
……
恶鬼沸腾着、咆哮着,向江行舟扑将而来,他的身体被无数个恶魂同时洞穿,鲜血流淌出来,融入了黑色的冥河水中,皮肤在肉眼可见的溃烂,几乎可以看见他血肉下苍白的骨头。
明明应该很疼,可是江行舟却面无表情,任由自己向着河底沉了下去,一个声音从远处传来。
“江行舟,快拉住我!”
片刻之前,晁佩春在悲愤之中,打开了鬼界,他本想将芮文惜拉回去,却在见到万千亡灵的时候,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天真,他跟在芮文惜身后,送一程,又一程,陪伴着她涉过冥河,到达死亡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