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者,生之始也。
彼岸的唱诵似乎消解了晁佩春的不甘。他无力使芮文惜复活,便只能放手,送对方往生,进无可进,他终于回头。
晁佩春将一副圣人骨架放倒在河水中,以其身做船,以其骨为浆,忽然看见了沉浮在冥河中的江行舟,当即奋力划向他。
他向江行舟伸出手,却没有得到对方的回应,只好咬咬牙,将手臂伸入冥河,一把抓住江行舟的手臂,把他拉了上来。
同时被拉起来的还有万千亡灵,他们一个挨着一个,牢牢攀着江行舟,像是舍不得到手的猎物,死死抓住他不肯放手。
江行舟目光空洞,已有死志,晁佩春以一个人的力量,哪里能对抗一个大活人加上万千鬼魂的重量?
他被拉倒在骨架上,险些沉下水,连忙稳住自己,攀附在圣人骨上,急切地唤回江行舟的生机:“江行舟!我知道陆渺在哪里!”
江行舟苍白的脸庞忽然扬起,在河水斑驳的光影下忽明忽暗,他的眼睛很亮,像是黑夜中燃烧的两团熊熊火焰,一时之间,晁佩春竟觉得,他的眸光比地上的星子还要刺眼。
江行舟嘶哑着开口,声音隐隐有些发颤:“她在哪里?”
晁佩春咬牙支撑道:“你先上来,我快支撑不住了!”
江行舟终于动了动身体,挣扎着想要攀附上这具圣人骸骨,可是冥河里的冤魂如何舍得放手,他们拉扯着他撕咬着,推搡着,想要拉着他往下坠。
他回过头,对冥河中的亡灵们承诺:“你们拉我下水,不过是万千魂魄分食我这一具身体。放了我,有朝一日,我必将为你们超度。”
他的声音嘶哑到几乎听不清,冥河中的百万亡灵却为之一静,一个尖利的声音打断道:“口说无凭,你跑了,谁来兑现承诺?”
“你们要如何?”
“立咒!我们要你立咒!若违此誓,魂飞魄散,不得好死!”
晁佩春身为鬼修世家,竟不知江行舟哪里来这样大的口气,居然想超度冥河之中百万亡灵,甚至要立下如此重的誓言,他慌忙想阻止,却听江行舟毫不在意道:“好,你们放开我,有朝一日,我将为百万亡灵超度,若违此誓,魂飞魄散,不得好死。”
话音刚落,冥河中响起了此起彼伏的鬼哭声。
“终于能从这里解脱出去了!”
“我想要往生!”
“我闻到了他的气息,是天道的味道!”
“诺言一定能够成真!我们得救了!”
……
晁佩春手忙脚乱地拉起江行舟,划着圣人骨靠岸,然后沿着来时之路多路狂奔。
他用咒术打开的那道小门还在,只是洞口越来越小,晁佩春情绪一口气,把江行舟塞入洞中,自己也跟着爬了出去。
从鬼界中出来,他们被随机传送到一处荒野,江行舟一把拉住晁佩春,急切道:“你还没有告诉我,陆渺在哪里?”
以肉身遁入鬼界,晁佩春的体力似乎消耗得极大,他喘息片刻才道:“陆渺的手上有一颗宝珠,那是我们澧阳晁氏的宝物,鬼灵珠……”
晁佩春将赶往试炼途中所发生的事情全部告诉江行舟。
“……世人只道,鬼灵珠乃是鬼修一途的媒介,只有修至圆满,才可以摆脱肉身桎梏。但他们并不知道,鬼灵珠还是保存灵体的宝物,有它在手,哪怕死去,也能被其保留魂魄。陆渺如果随身携带着那枚鬼灵珠的话,那她的魂魄应该就保存在里面。只要你找到它,也许有一天,她可以变为鬼修的形式,回到你身边,或者,你也可以释放她留存在鬼灵珠里的魂魄,让她往生。”
江行舟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站在原地,闭上眼睛,似乎晃了一下,片刻,才睁开,从怀中掏出一枚圆珠:“你说的,是这个吗?”
“是!怎么在你那儿?”
陆渺身死,随身携带的物品也都散落满地,江行舟当时心神俱颤,只来得及将所有能看得见的物品一一收拢。
还好……
还好。
江行舟的眼中再次燃起希望的火焰,他小心翼翼地将鬼灵珠捧在手中,问道:“我该如何做?”
“我不确定,你先用灵力探查一下,看看陆渺的魂魄究竟在不在里面。”
江行舟半晌没有说话,他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将灵力探查进去,忽然,他的表情凝固了。
【叮!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登仙录》系统绑定中!】
【叮!匹配到新宿主的信息,系统加载完成!】
【叮!检测到前任宿主遗留的任务:阻止男主修无情道。你是否愿意代替原宿主,接下这个任务?】
江行舟久久不语,眼中的光芒明明灭灭,他想起石口镇上,他曾在陆渺内府中看到的那些黑底绿符。
“我有一个条件。”良久,他在脑海中对系统说。
第45章
陆渺听见了一阵叮叮当当的铃声。
她从深沉的睡眠中苏醒,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崖边居二中自己的房间里。叮当声还在耳边响个不停,陆渺觉得自己的脑子很钝,里面像是塞满了浆糊,她使劲回想了一下,才想起来,那吵闹的铃声正是来自于她送给江行舟的长明灯。
长明灯上被她篆刻了符咒,每天早上的时候,会发出叮当的声响,可以提醒江行舟早些起床,别忘了早课。
陆渺没想到,她做出来想要捉弄江行舟的物件,会像搬起的石头一样砸到了自己的脚。她在床上翻了一会儿,想要等到那阵铃声过去,却始终没有等到。
江行舟在做什么?睡得这么死听不见闹铃吗?陆渺终于忍无可忍地坐起身,打算到隔壁叫醒他。
她气鼓鼓地推开院门,忽然一怔。
吵闹的铃声不知不觉已经停了,江行舟一袭白衣,就站在她的院门口,偏过头,怔然望向悬崖下的阵阵松涛,听见她推门的声响,他回过头来,眼底红痣一闪,眼睛骤然张大,望着她,竟是在出神。
陆渺隐约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她望向江行舟的脸庞,感到有一丝陌生,但更多的是熟悉,一瞬间的怔忡过后,她像忽然续上弦的机器,如往常那般熟稔地招呼着:“你起来了,今天怎么这么早?”
江行舟纤浓的睫毛微微颤动着,眸光闪烁,深深地望向她,眼中情绪翻涌,竟似要哭。
陆渺疑心自己看错,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说:“还没醒神?你是在等我一起去上早课吗?我还没梳洗完,你先进来等一会儿?”
江行舟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片刻,才轻声说:“好。”
他像一具行尸一样,失魂落魄地随着陆渺走进来,院子里的桂花开了,他闻到属于少女身上好闻的气息。他亦步亦趋地跟在少女身后,直到她嗔怪道:“你跟着我做什么?坐在那里等一下好吗?”
江行舟忙不迭地应了一声好,然后在院子里坐下来,怔怔然望向陆渺。
陆渺像一只小蜜蜂一样,一边哼着歌,一边在梳洗打扮着自己,她从内室里换上一身鹅黄色的纱衣,然后拿起发簪打算给自己盘上一对双螺髻,江行舟的目光像是黏在了她的身上,一直追随着陆渺。
陆渺隐隐觉得有一些不对,当着江行舟的面这样梳洗打扮好似太过亲密了一些,可她一时之间,却想不清楚问题出在哪里,只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刚盘好一边的发髻,披散着另一边的头发,便伸手去拉室内的窗帘,好阻隔开江行舟黏人的目光。
江行舟忽然起身,推开门走了进来。他取过陆渺手中的木梳,轻声道:“我帮你吧。”
青丝如瀑,在江行舟的手中流淌,他明明不擅长为女子梳妆,却满脸认真,握住陆渺的头发,小心翼翼地为她梳拢。陆渺觉得这样的江行舟有一些奇怪,却说不出怪异在哪儿,许久,他依依不舍地将所有发丝盘上去,对着镜子,仿佛无比贪恋地端详着陆渺。
陆渺被他盯得有些发毛,对着镜子照了半天,然后回过头,揉搓着自己的脸颊问:“你怎么一直盯着我看?我脸上有什么脏东西吗?”
“有。”江行舟的喉头滚动了一下,他的嗓子好像很干,只能艰涩地发出一个简单的音节。片刻,他伸出手,有些颤抖,而又迟疑地触碰到陆渺的脸颊。
在触碰到少女光滑细嫩的皮肤之际,江行舟猛然缩回了手,他不可置信地看向自己的手掌,又怔忡地望向陆渺。
陆渺简直觉得莫名其妙,对方的身影忽然笼罩了下来。
江行舟一把抱住陆渺,微微弓着身体,将脑袋枕在她的颈侧。那一瞬间,陆渺竟然有些出神地在想:江行舟好像长高了很多,居然能把她整个包裹起来了。
陆渺感受到脖颈上有一些温热的湿意,心脏好像有一些隐隐的抽痛,她不明所以的转过头,想要安抚突然脆弱的江行舟,可是他却紧紧抱住她,埋在她的脖颈旁,闷闷道:“这么多年了,我每夜都守候在这里,等你入梦,可是你却迟迟不肯归来。终于,你终于肯来见我了!你终于肯来见我了……”
梦?
陆渺一下子察觉出不对劲来。
仿佛触发了什么关键词,迟钝的脑子终于开始运转,陆渺忽然想起来,她不是死了吗?
记忆的最后一幕,是她被炸成一朵烟花,从天空缓缓飘落,看见江行舟痛哭的样子,那时候,系统还惊叫着说,江行舟是反派!
反派?!
陆渺只记得自己当时恨不得把系统从脑子里抽出来,抓在面前狠狠地摇晃。
系统弄错人了还怎么攻略啊?所幸她没有攻略成功,否则,沾染上一个反派那还的得了?
可是话又说回来,她一直觉得江行舟清冷孤绝,对所有事情都漫不经心,他明明像一朵缥缈出尘的白昙,怎么可能变成反派?
系统是不是弄错了?!
陆渺猛然把江行舟推开,仔细端详着对方的脸庞,这才发现自己方才一直觉得违和的地方究竟在哪儿。
记忆中的江行舟还是一位少年,可是眼前的他明显长大了许多,他的身量更高了,肩膀变得宽厚,眉目间愈显英挺,就连眼下那一点殷红的泪痣,也褪去了少年雌雄莫辨的美感,而是显得魅惑撩人。
意识回笼的瞬间,陆渺忽然感觉到自己在被一股力量抽离,江行舟的眼睛再次睁大,似乎惊讶于她身体的迅速虚化,他张了张嘴,似乎在叫:“陆渺!”
陆渺睁开眼睛,一下子坐了起来。
剧烈的喘息带来了新鲜的空气,陆渺意识到,自己刚才在做梦,她捂住几乎要跃出胸膛的心跳,迟钝地打量着四周。
这似乎是一个洞穴,但并不简陋,周围堆满了闪闪发亮的宝物,肉眼可见的灵气逸散出来,昭示着它们的价值不菲,而陈列在洞穴之中最贵重的东西当属陆渺身下这一具……
陆渺不敢置信的敲了敲身下的长型容器,它质地似玉非玉,呈半透明状,内里灵气四溢,滋养着躺在其中的她的身体,无论是从外形,还是功能上,这似乎是一个……棺材?
陆渺的脑子仍处在大梦初醒的混沌之中,她不明白,她不是死了吗?
按照原本的计划,她应该在阵法中献祭自己而死去,然后,她会借由鬼灵珠保留下自己的魂魄,而她在土行阵中所得到的聚灵珠则会帮助她以灵体的形态吸收外在的灵力。
她预想过自己会在半死的状态下昏迷很久,只是没想到,一朝醒来,她竟然没有如预想中那样成为鬼修,而是……
陆渺掐了一把自己的脸颊:温热,而且很痛。她确认自己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究竟发生了什么?
陆渺听见洞穴外传来喁喁的谈话声。
一个年轻的声音道:“魔王整合了妖族等其他族群之后,如今声势浩大,气势如虹,上个月,甚至连大悲山也被魔族强行侵占了,唉……三大宗门,玄冥谷早已投靠了魔界,如今,只剩下伺天宗一家,独木难支,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
一个年老的声音咳嗽几声道:“这才哪到哪啊?二十五年前,那一场仙魔大战才叫做来势汹汹,当时别说三大宗门了,整个仙界都几乎成为了魔界的地盘。你们这些年轻人是没有见过当时的场景,那时候,家家户户生了孩子,只想着要找魔族认个干亲,求得庇佑呢!”
年轻的声音讶然半晌,没说出话来,一老一少相对叹气。
陆渺听得莫名,仙魔大战是二十五年前的事情了吗?这么说,她已经昏睡了五年?
听两人话里的意思,如今又如那场仙魔大战一般重蹈覆辙,魔族势大,那整合了其他族群的魔王,他……是江行舟吗?
陆渺想要起身问个究竟,谁知躺得时间太久,肢体酸软,一不小心,敲在棺材上,发出一声“咚”响。
外面的人听见动静,苍老的声音不紧不慢道:“去,到里面看看,别是茂盛的灵力又引来哪只灵兽,弄糟了姑娘的身体可就不好了。”
年轻的声音疲懒地应了一声,趿着鞋子拖拖拉拉地进来,陆渺抬起头,和一名女童四目相对。
女童的眼睛蓦然一下睁大,发出刺耳地尖叫声:“嬷嬷!嬷嬷!姑娘醒了!”
又听见外面座椅倒地地声音,一名白发苍苍地老媪从外面碎步跑来,见到陆渺,连连拍打着女童,叠声叫:“快!快!去请江仙君!姑娘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