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渺沉浸在情绪之中没有回过神来,还没来得及拉住荆生,他便冲了出去,风声好像停了一瞬,陆渺抬起眼,正撞见那人冰冷的视线,那道低沉的男声只短短说了一声:“别来烦我。”一股巨大的威压瞬间释放出来,荆生飞奔的身体就像是撞上了一堵墙,然后被一股力量反冲回来,整个人就像断线的风筝一般,弹飞出去,坠落在地上。
陆渺急忙冲过去,扶起荆生,眼看荆生并无大碍,她放下心来,回过头,隔着荒芜的杂草,只见一位白衣青年仰头靠坐在墓碑前,喁喁低语着,凝视着墓碑上的名字对饮。
陆渺隐约觉得那个背影十分熟悉,好像在哪里见过,可是她一时之间想不起来,又或者,她心中隐有猜想,只是直觉地不敢去相信。
不知过去了多久,那道身影离开了,隔绝在墓碑之外的屏障消失了,荆生一咕噜从地上爬起来,冲到墓碑前,连踢带打,将哪位青年遗留在墓碑前的酒踢倒了。
冷冷地酒香散开来,陆渺若有所觉,缓缓走到那座墓碑面前。
“陆渺之墓。”她手抚墓碑,轻声念道。
墓碑上有一片刚刚凝固的血迹,显然来自于刚才那位青年,陆渺抬头望向那人离去的方向,碧蓝晴空,已不见他的身影。
第50章
当陆渺端上最后一盘食物,摆在桌上,于挚飞和荆生两人的眼睛一下子亮了。
于挚飞忙不迭举筷下箸,满怀期待地将食物吃到口中,然后“呸”地一声吐出来,直呼上当:“你这手艺看着不错,怎么吃起没滋没味的?也就是没烧糊,勉强比荆生好那么一点。”
这一手做菜的手艺本来就是几年前,陆渺为了攻略江行舟,向系统速成学来的,中看不中用。陆渺眉毛都不动一下,泰然自若道:“能吃就行。倒是你,你一个光杆掌门,除了荆生,门下一个弟子也无,还摆什么架子,不知道自己学着做饭?”
荆生连忙道:“别别别!姐姐,你没吃过掌门做的饭,还不如我呢!”他一边说,一边狼吞虎咽道,“姐姐你做的很好吃,比掌门强多了!”
陆渺见荆生吃得几乎埋进盘子里,摸了摸他的头顶,有些心疼地说:“掌门他如此虐待你,难怪长不高……”
“……”于挚飞咳了一声,为自己强行挽尊,“你们不懂,吃过美味的食物,就再也咽不下去烂糠,想当年,我大师兄你们大师伯,他……”
他话说到半截忽然断了,荆生不明所以:“他怎么了,你说呀?”
于挚飞没有再讲,荆生不明白,陆渺却明白,她想起大师兄永远围着灶台忙碌的身影,厨房里升起的渺渺炊烟,以及每天早上口味不一的早餐……一时间,沉默了下去。
许久,于挚飞忽然幽幽说道:“那时候,我独自一人留守在八仙堂,师父出门去了,师兄师姐他们都达到了金丹期,去参加试炼了。就我没有,我不务正业,修炼上毫无长进,那时却不思进取,只想着在八仙堂里浑噩度日。他们一直没有回来,我等啊等,最终,只等来了他们的噩耗。要不是喵师姐把他们的尸体驮回来,我……”
于挚飞眼中含泪,将脸埋入手掌,陆渺撇过脸去,不让他们看见自己脸上滑落的泪水,于挚飞的声音从手掌下闷闷地传出:“我不明白,三师兄他,他到底为什么要那样做?为什么……”
陆渺默默流泪,半晌无言。
现如今,在已知江行舟是反派的情况下,陆渺再回头去看,才看到自己从前未曾发现的许多细节。江行舟有着那样悲惨的过往,她从前只觉得心疼怜悯,恨不能以身代之,可如今看来,一个注定要成为魔王的人并不需要别人的怜悯。
那时,他爱看一些话本小说,在故事中摸索世界的规则,或许,他早已感知到自己的命运,就如同那些故事中的反派一样,从深渊中来,又将无可避免的滑落深渊。
他堕落成魔是情有可原的吗?
或许吧。
只是,他杀害了师父,又间接害死了师兄师姐……
陆渺擦干脸上的泪水,轻声道:“有些人生来就有他自己的路要走,可是无论出于什么样的缘由,对于我们这些被伤害的人来说,他不可原谅。”
于挚飞愣愣地抬起头:“……我们?”
陆渺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失言,她哽了一下,胡乱找了一个理由:“我的家人也是被他害死的,所以,我也恨他。”
于挚飞拿下眼镜,用袖子擦了擦镜片,然后盯着陆渺,愣愣道:“对了,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陆渺被他看得不自在,含糊道:“我叫小六。”
于挚飞轻吁一口气,一巴掌拍在陆渺肩膀上,安慰道:“小六,好好跟我学木工,等你能用手艺养活自己,你的家人们在天之灵,也会安心!”
陆渺:“……”
说干就干,于挚飞匆匆扒完两口饭,便催促着荆生带陆渺去河边取木头。
陆渺疑惑道:“木材不是满山都是,为什么要去河边取?”
于挚飞道:“我刚来八仙堂那年,这里光秃秃的,是名副其实的不春山。可是你看,如今……”他骄傲抬臂,为陆渺指点整片山脉,“这里绿树成荫,都是我种的!”
“那去河边,是何用意?”
“我从别处买了木材,他们借用河流,将木材运送过来,这有什么可奇怪的?”
说话间,荆生从后院推出一辆板车,他自己也比车高不了多少,看上去十分吃力,陆渺连忙去帮忙,问于挚飞:“你让他去运木头?你做什么?”
于挚飞理所当然道:“我去种树啊!”
陆渺抽动嘴角,半晌才道:“那你还怪环保的。”
“什么?”
陆渺摆摆手,抽出一把刻刀,在板车上刻下一行符咒,最后一笔落成,板车忽然“吱呀呀”地撑起来,然后自顾自地向前走去。
荆生看得眼睛发直,陆渺拍了下他的脑袋道:“自走符,有了它,车子就能自己运送货物啦!神奇吧?”
荆生用力点头,然后蹦蹦跳跳跟着车子去了。
自打复生以来,陆渺便发现自己现如今这具身体实在好使,她的体内仿佛有用不完的灵力,脑子里也像是藏着一本符咒大全,心随意动,就能随时使出想要的本领出来,最重要的是,这具身体和她从前的一样,也是火灵根,所以陆渺可以毫无阻碍的使用所有法术,而且比以前更胜一筹。
一边感慨着,这真不愧是由天材地宝滋养长大的身躯,陆渺背着手,跟在荆生身后,慢悠悠地来到了河边。
河边果然堆积着许多木头,陆渺一边帮荆生把木头搬运到车上,一边在脑子里搜索,想要找出省时省力的方法。
河面荡漾了一下,清澈见底的河水忽然暗沉了下去,河里的鱼不安的游动着,陆渺感觉到周围的温度忽然降了下来,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荆生脸色大变,拉上陆渺,推着板车就要往回走。
陆渺惊讶道:“怎么回事?”
她话音刚落,便见天色忽然暗了下来,大片大片的乌云涌上天空,遮蔽了天日,随之而来的是呜咽的风声,好似从遥远的高空上刮来,掀起一阵阵风暴,吹得整片树林“哗哗”作响。
尽管不明所以,陆渺也知道事情有异,她帮着荆生推动板车,一边跑,一边问:“怎、怎么回事?”
荆生道:“这是阴兵过境!”只来得及说这一句,乌压压的黑云翻涌着沉了下来,贴着地面飞速前行,眼看着就要将二人卷入其中。
陆渺当机立断,一手攥住荆生,一手在地面上飞速划动,紧迫的时间激发了陆渺的潜能,瞬息之间,她已在地面上划出一道辟邪阵法,屏障升起的瞬间,乌云恰好擦着两人的头皮而过,然后被屏障隔绝在两人身周,绕过他们滚滚而去。
荆生吓得喘出一口大气,跌坐在地,陆渺这才得暇,问道:“阴兵过境是什么?”
荆生道:“我听说,那个叛徒江行舟,他成为魔君之后,打通了阴阳两界,还收伏了冥河里的百万阴魂。每次出征,他都会率领这百万阴兵,去攻打仙界。阴兵无惧伤残,人死之后,又会化为阴兵壮大,非常难打。虽然,它们在魔君的敕令之下,不会刻意伤人,但每次阴兵过境,都像风暴一样席卷而过,一旦有人不慎被风暴卷入,也只有自认倒霉,非死即伤。”
复生以来不过短短几日,陆渺已经从不同人那里,侧面得知了江行舟如今的许多消息,暴虐、阴邪、喜怒无常……却再也不是她记忆中,那个清冷如白昙的少年了。
陆渺不由得一阵唏嘘,没注意松了手,板车借着自走符的力量,摇摇晃晃跑出了结界。
“车!”荆生一回头,见板车跑出结界,眼看着就要被风暴卷走,他下意识伸手就要去拉,却不小心走出了结界。
恰逢一阵风暴袭来,荆生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惊叫,瞬息就被风暴卷入其中,陆渺顾不得自己,扑身上去,只来得及抓住荆生手腕。
陆渺被黑沉沉的乌云卷入了风暴眼之中,她像一只掉进漩涡里的虫子,在黑云之中回旋颠簸,阴冷的寒气往她的身体里冒,她听见百万厉鬼在她的耳边嘶嚎。
“是活人呀!是新鲜的人肉!”
“吃了她!”
“来呀!快来当我的替死鬼!”
“滚开,她是我的!”
……
陆渺只觉得自己要被风暴中离心的力量撕碎,她艰难的抓住荆生,在风暴之中苦苦支撑,手指抽动,竭尽全力在两人身周画下护体的符咒。
在风暴与魔鬼合唱的吟诵声中,她勉力抬头,望向风暴尽头的高空。
黑色的乌云层层堆叠,像是悬浮在半空中向前涌动的河流,身着玄色衣袍的青年高坐在云端,面容覆盖在铁甲之下,于百万阴魂的诵唱声中,冰冷而又无情地朝众生投来一瞥。
此时此刻,那位活在传说中的魔王终于真实地出现在陆渺的眼前。
他终于成为了故事中那个代表黑暗的王。
在即将失去意识的时刻,陆渺死死盯住对方的眼睛,无意识地低喊了一句:“江行舟。”
或许是错觉吧,陆渺恍惚觉得那双眼睛蓦然睁大,仿佛闪过不可思议的光芒,下一瞬,高坐云端的魔王动了,玄色的身影化作一道疾风,在所有人意识到发生什么之前,江行舟抢到了陆渺的身前,一把将她从风暴中捞了出来。
手指仅仅攥住荆生不肯放开,陆渺望向江行舟,看见对方眼底翻涌着比乌云更浓重的风暴,她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如今还顶着一张酷似芮文惜的脸庞。
陆渺讽刺地笑了一下,然后彻底晕了过去。
第51章
颍川,魔军正在晁佩春的指挥下,紧张地集结着。
不久之前,阴兵已随着魔君一同出发,前往讨伐伺天宗,先行部队之后,魔族大军整装待发。晁佩春整理完最后一列队伍,正准备下令开拔,忽见天边黑云翻涌,阴兵滚滚而来。
在最前面的是江行舟,他一袭黑袍,铁甲覆面,当先从黑云之上降下来,黑袍翻滚,牢牢包裹住什么,被他抱在身前。晁佩春上前欲问,却见他面沉似水,走得又快又急,径直向着寝殿的方向走去。
魔君阵前退兵,所有人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魔族大军噤若寒蝉,黑压压跪了一地,生怕那位喜怒无常的君王忽然降下罪责。晁佩春随手拉起江行舟一名近侍,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侍从哆哆嗦嗦不敢说话,晁佩春急急追了上去,不知死活地跟在江行舟身后,一叠声地追问道:“你不是先行去攻打伺天宗了吗?怎么又回来了?我这边是要收兵吗?是不是伤还没好?要叫人看看吗?”
江行舟一脚踢开寝殿的大门,穿过重重帘幔,走到最里面的床边,然后小心翼翼地解开披风,将怀中抱着的人放在了床上。
晁佩春一脚踏进寝宫,见此情形不由得吓了一跳。近几年,他眼睁睁看着江行舟由从前那位温和寡言的少年,逐渐成长为如今这个阴鸷不定的魔王,寻常人进了他的寝宫都得抖三抖,可今天,他竟亲手怀抱一个人,珍重的安放在他自己的床上。
他不由得起了好奇,绕过江行舟凑到床边去看,江行舟欲放下床幔,却被晁佩春一把攥住。
晁佩春死死按住床幔,喃喃道:“……芮文惜?”
江行舟松开他的手指,将床幔放下,摇头道:“不是她。”
不必江行舟多言,除却第一眼看到时的不可置信,晁佩春盯着那张脸看过第二遍,第三遍,便已经知道,那不是芮文惜。
对方的轮廓很像芮文惜,乍一看尤其相似,但她嘴角两点梨涡,眉眼弯弯,隐隐可以看出另一个人的影子。
晁佩春心潮起伏,片刻才道:“是她?”
江行舟点了点头,晁佩春不敢置信,几乎要坐倒在床上,却被江行舟眼疾手快地拨开。
“这世间竟真有逆转阴阳之事?那……”他想追问几句,也许他也可以复活芮文惜,可他心中清楚的知道,是他亲眼送走了芮文惜,她已再入轮回,去到往生,不可能再回来了。
江行舟竖起一指抵在唇边,晁佩春轻叹了口气,片刻才道:“那,我出去了,你们好好聊。”
晁佩春走出寝宫,将门从外面带上,风和阳光都被阻隔在外面,寝殿之中一片静谧,只听得见熟睡的酣憩声。
江行舟在床边坐下,深深凝望着女子熟睡的脸庞。
五年过去了,她换了一副躯壳,面容已褪去了少女的娇憨,两颊微微瘦削,下巴尖了一些,唯有那一对熟悉的梨涡犹在唇畔,若隐若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