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渺看见了一片浩渺的星空,无数飞旋的星子在她的脚底流动,光亮从地底而来,照见如炉鼎一般盖在头顶的土地。
“这是哪儿?”
“鬼界。
时不时有魂魄乘着星光而来,在鬼界中飘行。
晁佩春带着陆渺一直向前,径直走到了冥河面前。
“这是冥河,所有的生命走到终结,都要在这里洗涤自己的过往。无罪者渡河,前往彼岸轮回;有罪者则沉底,直到洗净自己身上罪恶的那一天,才得解脱。你看。”
陆渺道:“这里空空荡荡的,我什么也看不见。”
“空空荡荡。”晁佩春忽而讽刺地笑了,“你可知,五年前,这里尚且欲孽翻涌,万千亡灵在这里沉浮,嘶声呼号,不得解脱?”
陆渺随之望去,只见静水流深,毫无波澜,听到晁佩春提及五年,那恰巧是她死遁离魂的时间,她握紧自己的衣襟,低声问道:“为什么会这样?”
晁佩春道:“那一年,你当着他的面爆炸身亡。他不肯相信你死了,无数次穿行于鬼界,想要寻找到你的踪影。第一次进来的时候,恰逢鬼门大开,万千亡灵尽相渡河,他奋不顾身,跳入冥河,想要打捞出你的魂魄。可是,他没有找到你,自己却被里面的冤魂缠绕,抓着他不肯放他上岸。于是他许下承诺,有朝一日,要将冥河之中亡灵超度一空,否则……”
“否则如何?”陆渺心中一紧。
晁佩春又是一声讽笑,顿了顿,他转而道:“你知道冥河里究竟有多少亡灵吗?百万之多犹甚。那时,江行舟还没有在魔界站稳脚跟,自顾尚且不暇,他根本就没有办法凭一己之力,超度那么多亡灵。呵,你道他想出了什么办法?”
陆渺怔然摇头,只听晁佩春道:“他多厉害呀,年纪轻轻,不过以金丹之身,就已经开辟出一方灵府。虽然无法超度亡灵,但他还是依照承诺,将它们带离冥河,就将它们安置在自己的灵府之中。百万亡灵啊,它们在他的身体里夜夜鬼哭,他……”
陆渺想起曾经在江行舟灵府中见到的场景,万魔窟里还埋葬着那些魔物的枯骨,他竟又将百万亡灵容纳了进去,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好像在刻意地折磨着自己。
“世人都道,他纵使阴兵行凶,罪不容赦,可那些人不知道的是,每一次征战,他都将冤魂的罪孽释放而出,转移到自己的身上。他的身体,早已经成为了束缚亡灵的囚笼。”
第53章
从鬼界回来,再次回到了江行舟的寝宫,晁佩春一言不发地带上门出去了,陆渺走到床榻前,看见仍在沉睡中的江行舟。
她靠着床塌轻轻坐下,目光在江行舟的脸上流连。
五年不见,记忆中的少年已变换了模样,他的身体变得更加修长和宽厚,高出她一个头不止,能整个将她包裹在怀中;他的面容也变得更加英挺,眉骨间落下的阴影,使双眸显得更加深邃;他的轮廓褪去了少年的稚嫩,变得瘦削而立体,整个人显得很冷,唯有那一颗标志性的红痣,为他增添了一抹柔和。
大概是失血太多,江行舟一贯浅淡的薄唇显出虚弱的苍白,两道浓黑的长眉微微地皱着,好像睡得很不安稳。陆渺的手悬在半空,似乎想要抚平他的忧愁,半晌,又克制的收回。
陆渺想起在晁佩春口中所听到的那些过往。
在她记忆中,那个骄傲自矜的少年;在坊间传闻里,那个嗜血阴沉的魔王;还有在晁佩春口中,那个自轻自苦的情痴……
陆渺只觉得,自己好像从来没有认识过江行舟。
这三种截然相反的形象,同时出现在同一个人身上,如此割裂,却又好像在情理之中。她想,她和江行舟之间,大概是有什么误会,也许他们应该坦诚相待,将过往的结一一解开。
陆渺的目光继续在江行舟的脸上逡巡,她的视线扫过对方瘦削的下颌,缓缓落在他的胸膛。江行舟仅着一件单薄的寝衣,襟口微微敞开,伤口已经被包扎处理,纱布下仍旧渗出一点薄红。
她的目光停留在江行舟裸露在外的皮肤,看见上面嶙峋的伤痕。
“他的身体,早已经成为了束缚亡灵的囚笼。”
晁佩春的话语回荡在耳边,鬼使神差的,陆渺伸出手,想要抚摸江行舟千疮百孔的身体,指尖尚未触及,她的手忽然被握住了。
陆渺惊愕的抬头,对上了江行舟晦暗不明的视线,他微微垂落双眼,不知打量了她多久,江行舟微微沙哑地问道:“你这是在做什么?”
陆渺有一刹那的心虚,她挣扎着想要缩回自己的手,装作漠不关心的样子,可她的手被对方攥住,紧紧不放,她想起自己片刻前下定的决心,深吸一口气,按下心中翻涌的情绪,强自镇定道:“你身上的伤口是哪儿来的?”
江行舟沉默片刻,才道:“你在关心我?”
在陆渺意识到他的注视之前,江行舟已经醒了很久,他不敢睁开眼睛,害怕会惊动对方的靠近,随着陆渺目光的移动,他的皮肤暗暗激起了一阵又一阵的战栗,直到她的目光离开自己的脸庞,江行舟才睁开眼睛,肆无忌惮地注视着陆渺。
五年了。
江行舟曾无数次设想过自己和陆渺重逢的场景,他没有想到的是,她会借由别人的身体复生,她的容貌变得和从前很不一样,可是整个人又似乎和从前并没有什么区别。
在过去的五年里,江行舟时常将他和陆渺相处的时光从记忆里翻找出来,一遍一遍反刍,欢笑也好,争吵也罢,他记得陆渺说话时每一处细微的表情、独特的动作和变换的眼神……以至于隔着重重鬼影,他真的一眼就认出来了陆渺。
在无数次痛苦而无望的等待中,他就靠着这些消磨支撑着自己,五年的时间,对于陆渺而言,不过是倏然一梦,对于他而言,竟比半生还要长。
在无数次复盘过往之中,江行舟渐渐明白,自己当时错的有多离谱。
江行舟一生行于黑暗之中,从不肯相信这世上有光。所以当陆渺毫无保留地照耀向他时,他只肯瑟缩在阴暗的角落中,曲解着对方的善意,不敢回应。
在那段蜜糖般美好的时光中,他却在痛苦中反复挣扎。
陆渺为什么要对他好?她究竟想要从他身上得到什么?他凭什么获得她的偏爱,又该如何回应对方?
爱是永恒吗?
还是终将消逝?
江行舟以为自己的心早已冷漠到如同死去,可是在一次次无谓的挣扎之中,他不敢向前踏出半步,唯恐袒露出半点真实地自我,便会将对方吓退。
直到陆渺在他面前死去,他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心死。
陆渺乐天阳光,向来欣赏他人的真挚善良,可他从来阴暗扭曲,如今比以前更甚,无数次在等待陆渺回来的日子里,他盘算着如何将自己伪装成陆渺喜欢的样子。性格、语气、爱好、风格……无论陆渺喜欢什么样子的,他通通都可以为之伪装。
他丝毫不在意对方眼中是否是真实的自己,她喜欢便足够,他可以伪装一辈子。
可是昨晚,当陆渺真实地出现在他的眼前,江行舟却感到情怯,他害怕猝不及防的相遇,却无法消弭五年的隔阂,所以才选择在梦中先与她相遇,趁着陆渺在梦中放下心防,好将过往那些误会和矛盾通通解开。
可即便是在梦中,当他看到陆渺要走的那一瞬,他用五年建立起的理智和信念还是在瞬间崩塌。他好像又做了伤害陆渺的事情,引得对方如此痛恨,她直视着他的眼睛,说恨他。
事已至此,他已不可能在陆渺面前扮演什么温良了,可他不会放手,无论用尽什么样的方法,他也要把陆渺留下,恨他也无妨,留在他身边就好。
江行舟原本这样打算着,去忽然听见了陆渺靠近的声音,不知道晁佩春对她说了些什么,她竟收敛了一身的怒气,想要抚摸他的伤口。他忽然意识到,陆渺还是像从前一样,仍旧是那么的心软,也许,除了威逼利诱,他还有更好的路可以走。
想到这里,江行舟睁开了眼睛,他隐藏起目光中的贪恋,深深地望向陆渺。
陆渺被他惊动,猛地缩回了自己的手指,想要起身,却被江行舟扣住手腕,她原本想要挣脱,可对方却虚虚地握住她的手腕,他趴在床沿,咳得上气不接下气。
想到对方的伤口是被自己一手造成,陆渺无法视而不见,犹豫着坐回去,轻轻拍打他的后背。
那一下不知道是否刺伤了他的肺腑,江行舟咳出一抹血来,一只手握着她的手腕,一只手撑住床沿,缓缓坐起身来。
陆渺被他一番惊天动地的咳嗽声震得脾气全无,半晌,才道:“你是什么时候认出我的?”
她没想到,江行舟高坐云端,竟能在见面的第一眼就能认出自己,她自问没有露出破绽,想破脑袋,也不知道究竟错在哪里。
江行舟道:“几日前,你曾经入过我的梦里。”
陆渺恍然想起自己醒来时做过的那个梦,那竟是江行舟的梦吗?
“你……离开后,整整五年,未曾来过我的梦里,那一天,我意识到,梦境里的并非我的幻想,而是你本人,于是想要寻找你,我……有一些方法,得知你在伺天宗醒来,便想去寻找你。我没有想到,你离开了伺天宗,更没有想到……”
他们在半路中相遇。
陆渺问:“为什么要杀师父?”
江行舟沉默片刻,回答道:“当年,我坠入三十六洞天秘境,遇见了师父留在其中的元神。他……”
他将游骋怀告诉他的事情如实相告,陆渺听后沉默良久,才问:“所以,是师父要求你杀他的?”
江行舟闭了闭双眼,他意识到,弑师之名,仅凭他一面之词,很难洗脱。面对他人的指责,他可以毫不在乎,可是面对陆渺,他知道游骋怀在陆渺心中地位,不可能不会在意。
他有些绝望地说:“我说的都是真的。”
陆渺点点头道:“好,我相信。”
江行舟猛然扣紧她的手腕,盯着她的眼睛问:“他们都说我杀师弑亲,罪不容诛!你怎会如此轻信?”
陆渺回望着他的眼睛:“否则呢?你为什么要杀师父?总要有一个理由吧?是为了求生?如果是为了活着,你为什么要做那些事情,把自己折磨成如今这幅不人不鬼的样子?”
江行舟注视着她的眼睛,慢慢道:“晁佩春和你说了什么?”
“他带我去了鬼界。”
陆渺感觉到扣住自己的手似乎颤抖了一下,她吐出一口气,轻声道:“那时候,我处在崩溃之中,因为感情上的挫折,所以对你整个人都加以否定。可是事后想想,就算我再怎么看错,你也不该是那样的人。我之前不了解内情,想不出原因,按照旁人对你的诋毁污蔑,怎么也理不通逻辑。你的话解答了我的疑惑,所以我选择相信,那是我认识的师父,也是我认识的你。”
江行舟喉头翻动,半晌未能说出话来,他大概知道自己在陆渺心中曾是怎样的形象,她还是曾经那个一往无前,笃信着自己的少女,可他无法开口,否定陆渺眼中的自己。他忍住眼底潮湿,示弱道:“那你可不可以原谅我?”
陆渺摇摇头道:“既然师父不曾怪罪过你,我如何责怪,又何来原谅?”
江行舟一直以为,游骋怀的死横亘在他和陆渺之间,轻易难以解开,他没有想到,陆渺竟然能够相信自己,解开这一桩陈年的误会。
他想起那个想要告白的少年,他将魔骨削成刀鞘,包裹着自己的一颗真心,却未能倾诉出自己的爱意。
“陆渺,我……”
他的目光中升起一丝希翼,却听陆渺同时开口:“既是如此,我们之间,就算两不相欠了吧。”
第54章
江行舟似乎在怀疑自己的耳朵,他微微偏了一下头,问:“什么?”不等陆渺回答,他又追问,“你并没有原谅我……你还在恨我,是吗?”
陆渺凝视着江行舟,望着这张她熟悉又有些陌生的脸,摇摇头道:“刚才我只是情急之下说的气话,请你不要放在心上。师父的死,你也是迫不得已,误会解开了,我没有理由再恨你。”
江行舟扣住她的手腕,向前迫近,他追问道:“为什么不恨我?凭什么不恨我?你忘了吗?你曾经说你喜欢……”
陆渺意识到江行舟想要说什么,说不上原因,她一时间只觉得心惊肉跳,根本不想从江行舟口中听见“喜欢”二字,急忙竖起手掌,抵在他的唇边,阻止他的话语。
江行舟顿住了,唇与指之间柔软的触碰,同时让两人心底一颤。
陆渺急忙放下手,她定了定神,直觉想要回避,但理智告诉她,逃避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她需要在今天做一个了断。想了想,她轻声道:“从前,我满心满眼都将你视作目标,不顾你的意愿,对你穷追不舍。现在想来,我的动机根本不纯,不过是迫于外力之举罢了。那时,是我不懂事,干扰了你的生活,你帮过我,救过我,只是未曾回应过我,这并不是什么过错,错的人是我。”
“……”江行舟望着陆渺,安静地可怕。
陆渺道:“我甚至还要感谢你,谢谢你一直坚守着自己的本心,没有屈从于我的任性。否则,我不会在死遁之前幡然醒悟,学会放下。江行舟,我明白你对我的情感,我们师出同门,相互扶持着走过低谷。正如你并不需要花太多力气向我解释师父的牺牲,我理解你,心疼你,也……牵挂着你。那一场试炼,大概是你人生中最灰暗的时刻,我身为同门,不仅未能像师兄师姐那样,与你携手并肩,反而当着你的面,死遁成灰。我当时应该对你造成了很大的伤害吧?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