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渺微微仰起头,望向江行舟,只见他喉头微动,似乎想要说些什么。
那一刻,陆渺脑中忽然闪过一句话:“我要让我们的姻缘,获得所有人的认可和祝福。”梦境中的情形浮现在眼前,她雀跃的内心忽然一突,隐隐泛起不安。
还好,江行舟并没有说出她预想中的话来,他凝视着陆渺,忽而撩起遮挡在她眼前的珠帘,在侍女们的惊呼声中,在她嘴角落下克制的一吻。
尽管他们有过更为亲密的行为,但在众目睽睽之下,陆渺还是瞬间红了脸颊,她嗔怪地拍打了一下江行舟。
就在这时,尖啸声从前方传来,一枚信号升上天空炸开,混乱的嘶喊声远远传来,有随侍仓皇着赶来,禀报道:“魔君,不好了,伺天宗带着——”
在听到尖啸声时,江行舟已机敏地回头,他似乎早有预料,立起一掌,止住侍从的报信,然后温柔地放下了她面前的珠帘,轻声道:“安心,我去前面处理一下,很快就回来。”
说完,江行舟眼神一肃,行止瞬间带上了杀伐之气,大步向骚乱发生的地方走去。
侍女们面面相觑,陆渺听见兵甲震动的声音,心中不安更甚。
伺天宗?
婚礼筹备虽然不过三日,江行舟已经命人将请帖发往各界,无论是仙族还是魔族,各家有头有脸的人物都收到了请帖,伺天宗虽然与魔界对立,但收到请帖也该在意料之中。
陆渺直觉伺天宗并不会安然赴宴,可是听侍从的通报,还有外面的兵戈之声,他们竟是趁着今日要攻打魔族吗?
梦中的场景再度浮现在眼前,陆渺内心的不安越来越加剧,她疾行几步,倚着栏杆极目向前,只见烟尘飞扬,遮住了铺天盖地的喜色。
身后传来几声闷响,陆渺回头看见十几个侍女倒在地上,于挚飞和荆生出现在走廊的尽头,快步向她走来,一人拉住她一边的胳膊道:“快走!”
陆渺不明所以,下意识抱紧栏杆,不肯动弹。于挚飞回头看她一眼:“穿这么多东西是不好跑,荆生!”
于挚飞碍于男女之别不好上手,荆生却毫无顾虑,他垫着脚想要拆陆渺发冠,陆渺一边躲,一边抓狂:“你们到底想干什么,这个头发要梳很久啊喂!”
荆生人矮手短,僵持半晌败下阵来,两人只好悻悻然作罢,又一边一个架住陆渺,将她往外拖。
陆渺双脚在地上摩擦,拖得三人行动如龟速:“你们说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不说清楚我不走!”
于挚飞道:“你耍什么小性子呢陆渺?还跟我装是吧?小六?我都知道了!我们来救你走!”
陆渺道:“不用你们救,我心甘情愿留下来的。”
于挚飞不可思议道:“江行舟到底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他这魔王,还修了魅术不成?”
“你们先别急,参加完今日的婚礼,后面我再慢慢跟你解释。”
“来不及啦!”于挚飞道,“我答应了江渚清,要把你全须全尾地带出去,今天这亲,你结不成!”
陆渺脚下用力,杵在原地,于挚飞和荆生一个筑基一个练气,顿时奈她不何,她问:“你说清楚,事情怎么又扯上了江渚清,伺天宗……他们要干什么?”
于挚飞眼中闪过一丝慌乱,陆渺转头又去看荆生,只见童子心虚的别过脸去。
陆渺心中一紧,她手腕翻动,江行舟留在她腕间的魂丝忽然立起,像一条灵蛇一般,瞬间缠上了于挚飞和荆生的身体,两人被魂丝桎梏着不能动弹倒在地上,陆渺不忍去看两人惊讶地目光,一人一个手刀敲晕,她脱下繁复而又华丽的外袍,大步向骚乱声传来的地方跑去。
……
片刻之前,江行舟赶到了骚乱发生的地方。
这里原本预备着举办他和陆渺的成婚典礼,到处张灯结彩,一片火红。此刻,灯笼曳地,野火漫卷,红绸碎裂飘零,满地残红。
身着仙门服饰的弟子们源源不断从场外涌了进来,魔族士兵扬刀在手,向不速之客劈砍过去。
江行舟早知今日婚典不会太平,他以魔兵布阵,拦在门外,却还是没有阻止他们用阵法传送过来。他一袭红衣,面沉似水,冷冷望向仙族领头之人身上。
江渚清。
陆渺复生归来就在江渚清身旁苏醒,她初醒时懵懂,对此事迷惑大过于好奇,从伺天宗逃跑之后,很快便将其丢在脑后,可是江行舟却不能视而不见。
他派人打听,查到芮修齐确然曾有一女,生来便没有魂魄,被供养在棺椁之中,按理来说,江渚清进入伺天宗时,那名女子尚未苏醒,他为什么要尽心尽力,帮其引魂?
他引来了陆渺的魂魄,真的不是巧合吗?
站在高台之上,江行舟冷冷看着远处厮杀的人群,仙魔两族相互厮杀,鲜血残肢铺了满地,他看着原本该是喜气洋洋的典礼现场,胸中有一团冰冷的火焰在燃烧。
那本该是他和陆渺婚礼的现场,他广发请柬,邀请各家门派,想要以此昭告天下,与陆渺恩爱永结。
他预料到平静湖面下必然藏着各种暗流,所以在宴会之外设下重重禁制,阻拦仙族进攻,所有来赴宴之人都将在他的掌控之下,翻不出浪来。
只是他没有想到,江渚清竟然突破了封锁,意图来袭。
这些年来,仙族在他的进攻下屡屡败退,羸弱不堪,他根本不放在眼里,任由他们小动作不断。
可他们扰乱婚典,该死!
江行舟微微抬头,双目微垂,睥睨向场中,他盯着江渚清,忽而发出一声冷笑,他双手结印,置于胸前,意识随之内收,沉入识府,极速向黑暗的深渊中坠落。
识府中黑暗无光,四周尽是悬崖峭壁,嶙峋的枯骨镶嵌在泥土之中,江行舟以指为刃,划破自己的双臂,鲜血顿时喷涌,成串地喷洒向石壁。
一双双幽暗的眼睛在墙壁上亮起,下一秒,四周发出震动,隐藏在江行舟体内的万魔窟轰隆作响,万千亡灵自隐匿中倾巢而出,晴空万里的天气忽然乌云密布,阴风席卷了整个战场,激战正酣的人群不由得齐齐发出惊呼。
“阴兵!是魔王的阴兵来了!”
江渚清扬目望去,隔着漫天鬼影看见了那位传说中的魔君,两道冰冷的视线在空中无声相击。
江行舟嘴角牵扯出一抹残忍的笑意,他的嘴唇微微一动,清冷而又饱含威严的声音顿时在高台之上回荡:“擅闯者,杀无赦!”
第58章
天地间一片萧肃,江行舟站在高台上,指挥着手下千万阴兵。
亡灵肆意地肆虐呼号,在仙魔交织的战场上穿梭,仙族只觉得自己的身体被冰冷所穿透,灵魂似乎被冻僵了,然后倒地不起,难以招架。
魔军们一见阴兵被放了出来,顿时如有神助,片刻前还势均力敌的战场,霎时间倒向了一方,魔族士气大振,欢呼向前,仙族则节节败退。
江渚清横剑挡住亡灵的进攻,却无法顾全身后所有仙族士兵,这些亡灵刀劈不死,火烧不烂,他将长剑挽成花,也阻挡不住亡灵的攻势。
他扬目望向江行舟,咬牙道:“江行舟,你纵使恶灵行凶,必然遭受反噬。”
江行舟站在高台之上,目光漠然从他身上扫过,讽笑道:“尔等不请自来,是为找死。”
天很冷,明明是四月的暖春,乌云层层堆叠密布,竟然飘起了雪花,雪花落在地上,铺着青砖的地板却像冻土一般随之融化,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漩涡裹挟着砂石落下,黑洞急速扩大,要将地面上一切吞噬殆尽。
魔族早有防备的飞上半空,仙族后一步的御剑而起,双方在空中缠斗,稍有不慎,便会落入深渊。
场中形势危急,江渚清面色微沉,自半空中俯视战场,他双手结印,片刻,一把大火从地底燃烧而起,地面的塌陷停止了,烈焰熊熊,所到之处,将一切泥泞焚烧成石,乱石突起,结成一簇簇尖锥,忽而从地面上激射而出,精准地刺入魔族的胸膛。
石剑飞上半空,又如密雨急下,垂直射向魔族,开始新一轮收割。顷刻之间,场上局势再度翻转。
江行舟冷哼一声,腾空而起,祭起霜寒宝剑,冰冷的威压顿时倾泻而下,逼迫着熊熊燃烧的烈焰,眼看着就要将火势逼退,石剑软化,再度被融化成泥。
霜寒属冰,亡灵属阴,过往出征,江行舟凭借二者加持,一贯所向披靡。他睥睨脚下众生,将灵力灌注进霜寒剑中,迫使仙族攻势一退再退。
就在此时,江渚清忽然抬头迎上了他的目光,视线中仿佛有一缕锋芒闪过。
下一秒,一把长剑从江渚清手中飞起,那是他从三十六洞天中拔出的,原属于君夜白的上古神剑陆吾。
陆吾剑迎向霜寒,两剑相击,发出清脆的“叮”响,江渚清低沉的念咒声穿过厮杀落进了江行舟的耳中。
“天地不仁,大道无情,金光速现,证道其行!”
随着江渚清的一声敕令,陆吾剑威压大胜,将霜寒剑逼迫而下,两剑僵持,忽然,霜寒剑现出一道裂纹,如蛛网一般,顺着剑身扩大蔓延。
霜寒剑碎裂的瞬间,陆吾剑的威压也向外扩散开来,属于江渚清的灵力纯净中带着一丝霸道,仿若上位者对于蝼蚁的漠然挞伐,生死予夺,毁灭无情。
三十六洞天试炼之后,世人都道江渚清拒绝了无情道,可他方才一剑,那股气势分别就出自于大道无情。
“无情道,是无情道!”陆吾剑的威压不容置疑,众人一时惊呼。
就连江行舟冷然的面容上也流露出一抹意外:“你究竟是何时修成的无情道?……怎么可能?”
江渚清不答,只断然喝道:“还不动手?”
话音刚落,江行舟忽然感觉到内府被掏空了一下,紧接着,他感觉自己的灵魂仿佛被撕裂了,正中裂出一道空洞,片刻之前释放出去的威压顿时反噬回来,冰冷的气息向着他的体内倒灌,他只觉得自己的身体像被风穿成了筛子,下一秒,万千亡灵从战场上回旋,呼啸着,穿透了他。
他内府中的万魔窟,曾经为容纳魔物而开辟,如今,埋藏了万千亡灵,此刻,他们毫不收敛自身,肆意在他的内府之中冲撞,那些他引以为利刃刺向别人的刀,此刻在他的身体中肆虐横行。
江行舟从高台上跌落下来,吐出一口血来,却瞬间凝结成冰,他只感觉自己的身体被冷意侵袭,浑身的骨头都似乎要断裂了,痛意蔓延,逼得他冷汗连连,如一层冰雕的面甲覆盖在他的脸上。
身为魔君,这些年,江行舟夙兴夜寐、枕戈待旦,修行至今,当世几乎已没有任何能够伤害他的存在,若要说弱点,唯有一件。
那一年,冥河之岸,他为了挽救陆渺,曾向万千亡灵许下重诺,有朝一日,要将冥河千万亡灵超度一空,若有违誓言,不得好死。
外力无法诛灭魔君,可这誓言是他发自内心,亲口许下。如果说当世还有什么能够杀他,也只有这一件。是以,这件事始终只有他和晁佩春二人知晓,其他人只道阴兵是他打通鬼界招募而来,却不知其中隐藏的秘密。
然而更剧烈的疼痛来自于神魂中的撕裂,此刻他已经没有力气去内视,看体内的亡灵究竟对自己做了些什么。恍惚间,他想起自己曾经许下的诺言,低声喃喃:“魂飞魄散,不得好死……”
难道,竟是今日吗?
一个苍老的声音在他的背后响起:“阿弥陀佛。”江行舟回目望去,只见大悲山住持念慈大师,正带领着他身后的一众僧侣,低头念诵经文。
一众僧侣的念唱声在战场上回响,呼啸的风声渐渐止息,越来越多的亡灵从战场上脱离,冲向江行舟,带着反噬的威力,穿透他的身体。
到这一刻,江行舟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吐出一口血来,恨笑道:“当年我夜访大悲山,向你阐释心中抱负理想。我说我要统一仙魔两界,并非为了私欲膨胀,而是想要将两族合并,勠力同心。我道仙魔本为一体,何必人为划分,彼此隔阂,待我统一两界,从此仙魔两族同气连枝,阴阳互转,生生不息。你深以为然,主动投入魔界,这五年,我自问做得不错,没想到,你们这些道貌岸然的出家人,竟然也会有如此小人行径。”
念慈大师垂下双目,平静的面容上流露出悲悯。
站在他身旁的玄冥谷掌门孟志安却接过话头,慨然道:“我等舍身饲魔,蛰伏在此,就是为了绸缪杀魔的良机。苍天有眼,让我等终于得知了你的弱处。过往,你操纵那些阴兵肆虐征战,残害生灵时,可曾想过,有一天,它们会为我们所有,化为杀你的一把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