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她不愿再沉默下去了,她被李鄢拉进了一个吊诡的深渊里,他习惯性的沉默让她也渐渐变得少言起来,明明有些话早就该说清的。
她不能陷得更深了,她又不是玉石,她会溺水的。
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您知道吗”施施长舒了一口气,缓声说道,“如果在觉山寺那次我没有遇到您,您或许就再也见不到我了。”
禁忌的秘密开口后,压在她身上的那股沉重力量倏然松动了少许。
施施从未想过要将梦魇告知旁人,这太荒诞也太吊诡,不会有人相信她的,而且也不会有人能帮她些什么。
李鄢抬起头,他的神色倏然有些微变。
他大抵是不爱听这类话的,或许是因为他信些谶纬,不仅自己言辞严谨,身边的人也从不会乱说话。
施施是后来自己猜出来的,她不觉得李鄢是因为礼佛才这样寡言,他性子冷淡是一方面,但另一方面是因为他时常克制情绪,连表达的欲望都鲜少有。
好像所有话都要藏在心里,方才万无一失。
他奉行的是诸葛之道,深谙事以密成,语以泄败,连情感的表露都是隐晦的。
但她就是想说,就是要说,她不能总被他带着走。
施施低下头,轻声说道:“我曾经做过一个梦……”
她并不喜欢回忆最初的那段梦魇,只要一想起梦中李越阴冷狠戾的神情,她的手心就会沁出冷汗来,被他盯着时她不再是鲜活的人,而是被觊觎的奇珍。
死亡的阴影始终笼罩在她的心间梦魇中的绝望会让她在盛夏天察觉出几分阴寒。
但她的手指只是垂落在膝上,没有收紧,也没有试图去触碰李鄢。
“在那个梦里,我真的成了太孙的侍妾。”施施近乎是用气声说道,“那日他在白云观刻意与我亲近,让旁人看见,日后就用那天的事罗织谣言,令人以为是我倾慕于他。”
她的指尖冰冷,比李鄢的手还要凉一些。
“然后在萧贵妃的宴上,他向我下了药,所有人都觉得是我不顾仪礼。”她微喘着气说道,“那时父亲还未回朝,您在觉山寺静养,我名节已失,只能嫁入东宫。”
李鄢浅色的眸中蕴着些许戾气,被很好地隐匿在睫羽之下
他轻轻地抚上施施的手腕,几乎没用什么力道,像是拈起一段花枝般。
“他将我囚禁在一处宫室中,过了整整两年”她的目光有些涣散,像是又沉浸在了梦魇里,“我每日闻嗅着那浓郁至极的檀香,清醒的时候都鲜少有。”
“我以为我一辈子都会那样。”施施的眼眸有些湿润。
她眼中的情绪太真切,不像是在描述一个梦,反倒像是在叙述一段往事。
“可是――”施施深吸了一口气,才继续说下去,“皇帝突然驾崩了,太子还未带上冠冕就被架空,整个皇城都是杀戮,到处都是血,护城河的河水都被染成红色,可偏偏连深宫里都无人敢多言说皇帝的死因……”
她的口吻微变,像是在转述旁人的话语。
“我每日听宫人闲言都很紧张。”她的声音很低,像是有些害怕,“我既盼着父亲能前来救我,又怕知悉他亦已经被杀。”
怎么会有人杀得了谢观昀呢做政客做到他那个份儿上,纵是改朝换代也少不了他的相位。
但施施顿了一下她的目光懵懂茫然,像是又变回了梦魇里那个无依无靠、整日担惊受怕的小女孩。
李鄢突然明白了她未尽话语背后的真意,她或许是在怕他――
是他一手酿成了她梦魇里的修罗地狱。
施施继续说道:“但是我仍是离不开那座宫室,东宫像是有着铁壁,与外间任何一处都相隔绝。”
“直到刀刃对准李越的那天。”她的掌心湿润,冰冷得惊人,“他打算在临死再享最后一回花下风流,传唤我到了东宫正殿。”
施施的脸色苍白,声音也带着颤意。
“在我绝望得想去死的时候,有人把我救了下来。”她眨了下眼,一颗晶莹的泪珠落了下来,刚巧滴在他的手背上。
滚烫,热烈,要让他的指骨也一并燃烧起来。
就像她嫣红得异常的唇,能越过理智和仪礼的防线,在人的心魂上刻下留影。
李鄢倏然想起在凉州的某个深夜,月色如血,浸透了妖异的光,就应当也是这样的红色。
嗜血的欲念能在顷刻吞噬一切,但比这更汹涌的是爱欲。
何必那般隐忍
她本就该是被宠爱到骄纵的姑娘,就算是想要天边的云彩都会有人去为她采摘。
她的心愿都应被满足,她不该伤心,更不该因他伤心。
但当他想要抚上她的掌心时,施施却将他推开了。
“他不该救我的……”她突然掩住了面容,“我怎么样都会是死,死了那么多次,也没什么好在乎的了,可他偏偏救下我,让我生出了许多不切实际的幻想。”
她竭力隐匿着哭声,不想让李鄢听出来。
“所以您明白吗”施施的手指紧紧地攥了起来,“我那时只是想要攀附您,希望您能给我些奥援。”
“您一定觉得很荒唐吧。”她压低声音说道,“因为一个梦,就这样小心钻营。”
他仍扣着她的手腕,他的手掌冰冷。
施施却觉得太过滚烫,只想要迅速地逃开。
但李鄢强硬地按住了她的手,他半是安抚半是强迫地握住她的手,两人的指尖交叠在一起,严丝合缝地相扣着
他近乎是呢喃道:“别怕,施施。”
她并没有因此舒展眉头,反倒像是陷入了更深的情绪中。
“我与那些阿附您的人没有任何区别,甚至比他们更糟。”施施细微地挣动着“因为我从一开始就知道,您会成为这天下的主人。”
她一说违心话,就会变得语无伦次起来,这姑娘太单纯,全然不懂真正的小人是如何作态,连说谎也说得不像。
但她的伤心和难过却是真切的,他的施施在害怕,没有安全感很孤独……
李鄢神情微动,指节微微屈起。
玉扳指的冰凉触感在两人指间流转,仿佛要将他们的心魂凝在一处。
“没事的,施施。”他轻声说道。
他抬手揽住他的腰身,将她抱得更紧一些,她的腰身细瘦,不经盈盈一握,坐在他的膝上时轻得像只小雀。
李鄢低语道:“七叔愿意的。”
他抬起施施的下颌,轻轻地低下头。
两人的额头抵在一处,他伸手用拇指擦过她的眼尾,手掌捧住她的脸庞,极尽珍视与爱重地抚过她落下的泪水。
施施像是没有听懂他在说什么,她茫然地睁大眼睛,小扇般的睫羽抚过他的指尖,漾起层层的涟漪。
李鄢轻柔地撩起她额侧微湿的发丝,他低声说道:“利用我也没关系,攀附我也没关系。”
他的睫羽闪动了一下“只要你能快乐,就足够了。”
那一瞬似是有泓月光碎在他的眸中,美得惊心动魄。
施施的话音里仍带着哭腔,她嗓音微哑地说道:“您、您不觉得荒唐吗”
“那毕竟只是一个梦。”她的眼神懵懂,像是自己也不知道该相信什么,“还是一个已经被改变过的梦魇。”
李鄢的袖摆拂动,白衣胜雪,在寂静的殿中如清辉般明亮。
他的容颜白皙俊美,高鼻深目,一身仙意翩然,像是道经中乘云驾雾的神人,能让人想起这世间最光辉璀璨的事物
即便长久以来他都身处黑暗之中。
“我相信的。”李鄢轻声说道,“只不过倒是我要感谢他救下你。”
“感谢他还残存最后一丝善念,”他的神情有些虔诚,“让我能够遇见施施。”
他阖上眼眸,长睫浓密,微光下的眼睑泛着浓丽的浅金色,不像是位冷漠杀伐的王,反倒像是位神圣崇高的祭司。
李鄢的声音很低,但却承载着极有力的重量,如擂鼓般落在施施的心里。
那一刻她终于明白他们之间相隔的漫长时光意味着什么,他早已尝尽世态炎凉,窥见过人性至深的黑暗,却仍然不会轻视她的心事。
他认真地对待她的难过,珍重地将她捧在掌心里呵护。
哪怕她只是颦蹙眉头,他都会仔细探寻缘由。
其实他早就给过她答案了,在觉山寺,在涵元殿,在摘星台。
是她一直没能明白。
施施再也无法压抑哭声,她的泪水一颗颗地滚落下来,像是透明的宝石,剔透晶莹。
她攀上李鄢的脖颈,手臂如藕节般细瘦白皙,湿漉漉的脸颊埋在他的肩头,将他的雪白衣袍哭得濡湿,清浅的暗纹都变成了深色。
不是施施所想的霜花鹤羽,而是腾空掠云的青龙。
李鄢静默地抱着她,轻抚着她的后背,她的身子微微弓起,脊骨凸起,单薄而瘦削,肩胛骨似蝶翅般颤抖着像是快要撑不住身上的衣衫。
他们在偏殿中停了太久,后来周衍不得不亲自进入殿中。
“殿下陛下已经离开。”周衍低声说道,“贤妃娘娘请谢姑娘过去。”
施施昨夜睡得迟,方才又哭得太狠,没有听清他说了什么,她茫然地眨了眨眼睛,还没来得及抬头就被李鄢哄着又枕在了他的肩头。
他的手臂穿过她的腿弯,像抱孩子一样将她托了起来。
她紧紧地揽住他的脖颈,细白的手指蜷在一起,泪水已经止住,但喘息得还是有些艰难,那细碎的声响旖旎暧昧,像是被欺负得狠了,皎白的芙蓉面泛着艳色的烟霞,连眼睛都是红肿的。
周衍愕然地见李鄢将施施抱出来,一直走到了殿前。
他的神情依旧淡漠,但眼底却有些不一样。
就像是亘古不化的寒冰,突然遇到了粲然的日光,冷意渐渐消解,泛着清湛的莹润微光。
“外衣。”李鄢轻声道。
他接过侍从递来的大氅,披在了施施的身上,她体态娇小,整个人都被裹在了深色的大氅之中,清冽的疏离冷香显得格外浓郁,萦绕在她的鼻间让她有些失神。
她轻声唤他:“七叔。”
施施的嗓音细弱,还带着些许鼻音,她的神情有些萎靡,像是憔悴的花朵,但颓败之下透着令人不敢直视的浓艳秀丽。
她以为李鄢要走,刚刚止住的泪水又要滚落下来。
她从不知自己也会有这般娇气的一面,在遇见李鄢前,她一直都是个懂事矜持的姑娘,但她现在越来越任性了,就像是被宠坏的孩子。
周衍的神色也有些为难,他看了下殿中的漏钟,温声说了下时刻。
事实上,在一刻钟前雍王就应当前去北司处理一则急务。
李鄢没有迟疑,径直抱着施施向正殿走去,他轻描淡写地说道:“先让他们自己审吧。”
张贤妃侧倚在榻上,轻声向身旁的嬷嬷问道:“是出了什么事吗施施怎么还没过来”
她捧着盏滚烫的热茶,顺手将已经冷掉的药渣倒掉,她的脸色依然苍白,但皇帝离开后神采立刻便恢复了许多。
嬷嬷熟稔地替她梳理着药渣,笑得和煦:“谢姑娘兴许是遇上了什么人,方才奴婢已经遣人过去,应当马上就过来了。”
张贤妃微微颔首,又浅抿了一些茶水。
片刻后前殿终于响起传唤声,她放下杯盏从榻上站了起来,却没想到踏进来的竟是李鄢。
素白色的衣袍将他衬得如着明月,怀里抱着的人却用深色的大氅裹着只露出小小的脑袋,依恋地枕在他的肩头。
张贤妃的瞳孔乍然紧缩,她的笑容也僵了片刻。
“方才出了些事。”李鄢冷淡地说道,但他并没有要解释出了什么事的意思。
他轻柔地将施施放到软椅上,然后在她的侧旁落座,两人的距离亲密又不失礼,像是一对真正的叔侄。
施施的神情恹恹的,大抵是刚刚哭过,情绪消耗太大,身上没有力气,要用手肘撑着扶椅才能坐稳。
张贤妃的笑容稍稍缓和了一些,她温声道:“殿下今日没什么事务吗”
“没有。”他轻声道。
施施的脑中仍懵懵的,听见张贤妃的话语方才渐渐清醒过来。
她不禁有些羞赧,轻声向张贤妃解释道:“姨姨,方才是我在殿中睡过去了。”
张贤妃的目光不着痕迹地将施施裸露在外的肌肤扫了一遍,然后牵起她的手带到自己的身旁。
“夏日里也要小心些,若是着凉就麻烦了。”张贤妃调笑道,“到时,别想着再吃冰酪。”
施施羞涩地笑了一下她柔声道:“不会的,姨姨。”
她乖巧地坐在榻上,李鄢坐在她的对面,双腿交叠在一起,身形显得格外高挑,配上那俊美的面容,简直比画中的名士还要飘逸风流许多。
他的神情疏离淡漠,没有什么情绪的样子,但她就是瞧出了他浅色眼眸深处蕴着的些许柔情。
像是末梢绚烂的坠星,清浅瑰丽。
她不敢多看,心中又想若是他能看见她的神情,是不是该调笑她了。
因张贤妃仍在病中,殿里没有用冰,施施想要解下大氅,她的手刚刚抚上缨带,就痛苦地发现李鄢方才又系错了,原本一拉就开的蝴蝶结被他打成了死结。
她轻咳一声,缓缓地将手放下
“您的身体还好吗”施施柔声问道,“我清晨听说您患病的事,吓了一跳呢。”
她捧起杯盏,小口地喝了些茶水。
张贤妃微微笑道:“无事的,都是陈年痼疾。”
她状似无意地问道:“这几日你外祖家正在办花宴,施施去赏看了吗可有遇见心意的郎君”
张贤妃不问还好,这一问即刻就让施施想起了那日在暖阁里的事。
她被茶水呛住,紧忙放下杯盏,连着咳了几声,被帕子掩住的小脸泛着淡淡的薄红。
施施颤声答道:“去、去了。”
第五十章
张贤妃笑着说道:“若是遇见心悦的郎君,也不必拘着,既是要做夫妻,自然还是两情相悦要更好一些。”
施施神情微动,她点点头:“您说得是。”
“府中的荷花开得正好,我还吃了好些莲子”她抿唇一笑,“夜间的时候有花灯,河中也尽是小船一样的灯,我还捞了一只呢。”
张贤妃耐心地听她讲起玩乐时的种种趣事,施施精力不是很足,说了片刻的话眼皮就要耷拉下来。
“昨夜是不是没有睡好”张贤妃怜爱地摸了摸她的额头。
施施歉然地笑了一下:“昨夜睡得有些迟。”
“回去以后一定要好好睡一觉。”张贤妃抚了下她的脸庞,施施眼底的青影还未褪去,看着有些虚弱,“别仗着年轻就糟蹋身子老了以后再想调养就难了。”
张贤妃的口吻很温和,像是母亲般嘱咐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