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观昀轻叹一声,他看向西天将坠未坠的金乌,眸中是一片苍凉阴郁的红光。
他低声说道:“是父亲没保护好你。”
他牵过施施的手放缓了步履,两人的影子被日光拉得很长,落在长阶上曲折回环,像是一段瑰丽的剪影。
“慢慢想,施施。”谢观昀轻声说道,“想不出来也没关系。”
他扶着她上轿,“你要让自己快乐,这才是最重要的。”
要让自己快乐吗施施心中怔忪良久,她好像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她至多能想到要把握自己的命运,却还未想过更多
――她想让命运怎么走呢
施施重重地点了点头,她攥紧的手指渐渐松开。
握久了的指骨有些僵硬,就像是浸在雪里许久后乍然抽出,热意如利刺般洗涤着她的指尖。
宴客的地方设在麟德殿,因是皇帝家宴,人并不是很多但热闹程度仍是非凡。
宴会尚未开始歌声便已传出,殿内歌舞升平,殿外还有军士的表演,似乎是神武军。
施施兴致不高,一直在吃瓷盘里的冰酪。
她坐的位置很适合观景,但她思绪繁重,连头都不想抬。
直到明昭郡主过来寻她时施施蹙着的眉头才舒展开来。
“你知道吗今日虚玄道长也来了。”明昭郡主在她耳边小声地说道。
施施思索片刻,也没想起他是谁,皇帝崇道,养了许多道士,长安内外的道观如雨后新笋般越建越多
她疑惑地问道:“他很有名吗”
“我小的时候很有名不过他离开京城很多年了。”明昭郡主盘算着年月,“他喜欢云游四方,在陛下潜邸时就很受宠信。”
施施执着汤匙,舀了一大勺冰酪送进嘴里。
“那真是厉害。”她含糊地说道。
明昭郡主揉了揉她的头发,继续说道:“据说他还通医术,善炼丹。”
施施不信这些怪力乱神的事,因此没有多想,她眺望着殿外铮铮的剑舞声,倏然想起李鄢舞剑时的姿态,不由地失神片刻。
正在她愣神时那位声名显赫的虚玄道长在众人的簇拥下走进了殿中
明昭郡主悄悄地给她指了下,“那个头戴上清芙蓉冠的人就是虚玄道长。”
施施瞳孔紧缩,她震惊地看向那步履缓缓的道士。
她在梦魇里见过他!
只不过那时他做的是随扈打扮,就跟在李鄢的身旁,她那时刚刚从太孙的魔爪下逃开,满心满眼都是救下她的李鄢,对于跟在他身边的人都没什么印象。
施施唯独记住了这个人,因为他有一只眼是瞎的――
他生得很寻常,纵然扮相尊贵,也叫人极容易忽视,属于放在人海里就会融进去的那类人,只有右眼色泽浅而妖异,在晦暗处极明显。
李鄢身边的人时常轮换,但她再没有见过他。
原来他真的是存在过的人。
施施虚握着的拳渐渐攥紧,这样看来,她的梦魇绝不是光怪陆离的幻梦,而就是原本的未来。
她脑中的所有犹疑在此刻都落到实处,近半年来的挣扎全都告竭。
她没有得癔症,没有疯魔,她找到证据了。
如果这不是皇帝的寿宴,施施定然要将他拦下来,尽管在理智上她清楚地知道这没有任何意义。
明昭郡主看向她,低声问道:“施施,怎么了”
施施竭力平复吐息,她深吸了一口气,轻声说道:“我、我好像见过他。”
“见过虚玄道长”明昭郡主惊讶地说道,“他十年前就离京了呀。”
施施放下汤匙,用帕子擦了擦唇角,低垂着眉眼说道:“可能是我看错了,我还以为是十岁生辰时见过的那位道长。”
明昭郡主舒了一口气,笑着说道:“你或许是记成玄虚道长了。”
本朝道士极多但好听的道号用来用去就那几个因此常常容易混淆。
施施凝神看向虚玄道长,她揉了揉眉心,暗自想到这个人会不会就是治好李鄢眼疾的人呢
不对,他若是有这等神通,他怎么不先治好自己
不过施施心中的好奇还是尽数涌了上来,她或许能从这个人身上找到答案。
她没法知道李鄢如何成为现今的模样,但至少她可以知道他为何变成梦魇中的那个他。
她飞快地思考着,突然来了主意。
“殿里有些热,”施施缓声说道,“我想出去走走,郡主。”
明昭郡主本想陪她一起,却在半道遇见了一位姨母,那位公主似是许久没有见过她,高兴地捧住她的脸:“哎呀呀,明昭都这样大了。”
明昭郡主有些不好意思,容色张扬的脸上透出几分无奈。
施施失笑地看向她们二人,友善地说道:“那我先不打扰公主与郡主叙旧啦。”
她步履轻盈地走出殿,果然在前庭瞧见几个小道士,服饰与虚玄道长颇为相像,袖口的流云纹路更是如出一辙,应该是同他一起来的人。
施施请了位小宫女陪着自己,然后不动声色地走到他们几人的侧旁,边竖耳倾听,边假意向小宫女问询:“方才舞剑的那位郎官是金吾卫的吗”
“是、是的。”小宫女磕磕绊绊地答道,“听人说,还未有婚配。”
她脸色微红,说起那位郎官后言辞却渐渐流畅起来,就好像今日已有许多人这样问过她一般。
小道士常年被拘在道观里,到底还是孩子心性,闻言便转过头来。
瞧见施施的容色后,有个圆脸道士连手里的瓜子都没拿稳,尴尬地张大嘴巴将手吃了进去
她歪着头,也装出孩子的样子,故作天真地问道:“你们是何处来的道士呀衣着好新鲜。”
个高的小道士挠了挠头,认真地答道:“我们是跟着虚玄道长的,这道袍的纹绣是道长请一位柔然大画师专门绘制的。”
柔然施施心中一跳,他莫非是从凉州那边回来的
她正想多问几句,便听见有人高声唤她。
周衍大步向她走了过来,扬声说道:“施施姑娘,原来你在这里。”
施施愣怔地看向他,莫名有些不自在,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方才舞剑的那位金吾卫郎官,原本放松的心弦又紧绷起来。
李鄢会不会已经知道他们方才谈话的内容
这事听起来匪夷所思,但对他而言不是什么难事。
“夜晚风寒,姑娘千万小心。”周衍温和地笑道,“若是着凉可就不好了。”
施施点点头,轻声说道:“知道了,我这就回去”
她的神情微动却连招呼都没向那几个小道士打,就拢袖离开,仿佛自己是个很冷漠的人。
只是那姿态看起来有些赌气。
周衍快步追了上去他轻叹一声:“施施姑娘,您慢些――”
他明明还是个青年人,语调却老气横秋的,比李鄢还像她的长辈。
施施停下步子,对上他的视线,故意地说道:“再慢些,七叔要等急了。”
周衍急忙说道:“您多想了,殿下还在陛下身边呢。”
“哦”施施眼睛微亮,试探着问道,“那你能让他不知道刚才的事吗”
周衍愣了一下,缓声说道:“施施姑娘,殿下是不允谎言存在的,不过您若是对虚玄道长感兴趣,可以来询问在下。”
施施愕然地抬眸:“啊”
第六十一章
周衍笑道:“我与那位虚玄道长是同宗,不过他辈分高,我应该唤一声叔祖的。”
周家不是高门,但也绝对是殷实富庶人家施施不明白,这位虚玄道长好端端的怎会去做道士呢
周衍顿了顿,轻声道:“可能是有道缘吧。”
“他五岁时就离家去了观里。”他不着痕迹地将落在施施肩头的彩条拂去,“离京的时候也是声名最盛的时候,他平生最大的喜好就是云游四方在何处都不愿定住脚跟的。”
施施心生向往,“做道士可以想去何处就去何处吗”
周衍笑着否认道:“当然不是。”
“啊……”施施有些失落,她头顶翘起的一缕卷发也耷拉了下来。
临到殿前,周衍缓声道:“您先进去吧,在下还有些事要处理。”
施施点点头,她仍想着虚玄道长的事,佛道都讲究道缘,有人心性好天生就适合修行而有人心性不好,纵是竭尽所能也只能事倍功半。
佛道皆亦兴盛数百年,南北乱世时更是遍及四海。
谢贽生活在雍朝,自然不能免俗,他最著名的那本书就叫《史缘》,兴许也有些宗教的意味。
她又想到谢贽讲过的史学三才,其中识史的能力最为难得*
也就是说除了先天的禀赋和后天的积累外,决断是对史家而言最重要的能力。
施施回到席间撑着腮帮来回搅动杯中的茶水,汤匙和瓷杯的边缘相撞,发出清脆的声响,好在周围喧嚷,并没有人注意到她。
她从前还觉得楚王优柔,她好像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就比如给朱策的回信,她到现在还没有写好。
施施又想起张贤妃和父亲说过的话,他们要比她年长许多、理智许多,自然能看出李鄢不是良配。
他们认识的李鄢的确就是那个残忍冷酷的人。
但他表露出来的温柔真的是幻象吗
施施觉得这个问题只有她自己能回答,她最先认识的是梦魇里的那位摄政王,他嗜杀冷漠,视生死为虚妄,或许刚刚才签署过杀戮的敕令,然而在她哭着向他求助时,他却答应了她的请求。
回到现实以后,她孤身前往觉山寺。
明明是个陌生的麻烦姑娘,他却还是温柔地待她。
施施忍不住去想,如果梦魇里李鄢能够早些出现,他会不会也坚定地相信她的话,看清太孙谎言背后的真相
他对她是不一样的,或许是因为相同的经历,在他初见到她时,他就开始像呵护一朵花般仔细地护佑她。
而她也没有用异样的态度对待他,她全心全意地信任他,满心满眼都是他。
李鄢是爱她的。
施施是初识情爱,他也同样如此,他虽长她许多年岁,但于情爱亦是一片空白。
再完美的人,也没法在全然陌生的事上表现得尽善尽美。
最开始时,她连自己是不是爱他都分不清……
现在她分清了吗施施想这个问题还得慢慢探讨。
相爱不是做学问,不是辩事理,或许就是没有确切的答案。
她只知道她看见李鄢时,心里的小鸟会飞出来,看见他面纱下的俊美面容时,会觉得吐息不畅,哪怕在梦境中被他亲吻,她还是会觉得幸福。
杀伐的他,冷漠的他,和柔的他,本就全都是他――
施施搅动茶水的手指停住,她摸了摸肩头垂落的金链,屈起的指骨碰到幽蓝色的玉石,带来温润的触感。
幽蓝色的暖玉很罕见,她也只有一条玉珠手链是这种材质。
应当是许久前某位长辈送的,多年来施施常常戴在腕间玉石的质地也愈加莹润。
在梦魇里她嫁入东宫时,几乎没带什么物什,唯有这条珠串始终系在腕间直到她身死那日,挣扎时金线意外断裂才出现损坏。
电光火石间施施突然生出一个吊诡的念想。
那会不会也是七叔送给她的
她深吸了一口气,心跳愈来愈快,只是想到这种可能,心里的某处就快要炸裂开来。
他可能比她想象的要更早就开始关注她。
施施突然有很多话向问李鄢,她敛了敛衣裙,悄悄地从席间起身。
设宴的宫殿极大,雕梁画柱,梁顶如若天穹,仿佛下一刻就会有赤金色的凤凰从廊柱上飞下。
她看了眼漏钟,估算着时刻,这会儿他应当从皇帝身边离开了吧。
施施提着裙摆走过悬浮的木桥,歌舞声和丝竹声混在一处,将人工筑成的溪流和水车的声响都盖了过去。
再没有比麟德殿更奢华的宫室,这里美如幻境,越过一张屏风,看见的就是新的世界。
加之有许多高大的花束做遮挡,芳香扑鼻,还有金蝶飞舞,令人眼花缭乱,更加难以找寻方向。
施施身上没用香,但还是有一只蝴蝶停在了她的耳上。
她停在远处,想要用手扇风将它拂开,刚刚抬腕,便有人想要扣住她的手。
那双手苍白嶙峋,宛若狼豺的利爪。
施施下意识地屈起手肘向后撞去,她听见一声吃痛的吸气声
她神经紧绷,还未回过头,便听那人轻佻地说道:“施施姑娘的气力真是不小。”
太孙捂住胃部,掀起眼皮看向他,眼瞳深邃阴郁,唇边偏偏含着笑意,看起来怪异极了。
施施向后退了半步,望向他的目光也变得冰冷起来。
“多日不见,你还是这般失礼。”她低声说道。
施施说话时下颌微扬,故意地做出轻视的姿态,她深知李越的秉性,他是惯来欺软怕硬的,在强者面前多卑躬屈膝,在弱者面前就多肆无忌惮。
李越扯了扯唇,笑意更深:“自然比不上施施姑娘守礼,大庭广众之下便与外男相拥……”
高大的屏风遮挡住光线,被花束和水流包围的这一隅显得晦暗,就像是滋生阴虫的墙角,是宫殿光鲜之下污浊的所在
施施的姿态戒备,太孙就是个十足十的伪君子,他什么都能做的出来。
他走近时,她能清楚地闻嗅到他身上的香气。
再没有一种熏香让她这样熟悉。
施施凝视着他腰间的精致香囊,上面虽只简单地纹绣了一支桃花,但盛开到极致的花朵,浓艳灼灼,瑰丽芬芳,怎么看都不像是太孙妃制出来的,反倒像是小姑娘的作品。
若她没记错的话,太孙妃的妹妹小字正是桃娘,她走时魂不守舍,太子唤了一声她的小名。
在暗处相恋的人就是这样,明明知道情谊不能为人所知却还是按捺不住地想要显扬。
非得是众目睽睽之下的勾连,方才能让残缺的心房得到满足。
怪不得太孙妃的妹妹会与太孙用同样的香,李越大抵是故意想利用她让施施难堪。
这香本身没什么异常,换一味料就不会使人陷入热潮,但他察觉出了施施对此类香的厌恶。
小姑娘年纪尚幼,又深受娇宠,根本没有意识到他险恶的用心。
施施喉间蔓起痒意,她轻声说道:“你真令人作呕。”
李越是敏锐的人,见她盯着腰间的香囊,也能很快明白过来她话里的意思。
“我有何恶心”他仍挂着笑意,“我自娶妻以来守身如玉,连侧妃之位都尚且空着,反倒是施施姑娘水性杨花,不知与多少男子有牵扯。”
李越的用词很难听,施施却只觉得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