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老人家年迈时会记不清事,可谁能想到日理万机的皇帝也会如此!他连代政的人都还未定下呢!
皇帝继续沙哑地说道:“三郎,你吓坏了吧,父王在这里呢。”
李鄢冷眼看过这一场闹剧,没了耐心再和众人虚与委蛇,他漠然地说道:“时候不早了,父皇也该休歇了,传王院正为父皇施针吧。”
说完,他便径直离开去了清徽殿。
四位宰相果不其然正吵作一团,谢观昀的冷笑声隔着殿门都能听得清晰,他高声说道:“我竟不知,崔相几时也学会了财赋是跟着贪墨的小儿子学的,还是跟着放贷的孙媳妇学的”
林相缓声打着圆场:“好了见景,都是多少年前的事,崔小贤侄早已悔过那妇人也早被休弃。”
饶是崔相圆滑世故,也受不了谢观昀这样冷嘲热讽:“犬子无能,只将将做了五品官,比不上谢小贤侄,受不得京城的繁华,至今还是县丞。”
一直没发言的王相沉吟良久,像是没听见他们几人说什么似的,突然又将话题扯回了财赋上。
于是又一轮新的争端再度开始。
到李鄢进来后,四人方才安静下来
他看见这几人心绪就不太好,在扶风时他本有大把时光与施施一起游玩,因着这几人,在马车上还要处理政事。
按照原来的规矩,宰执未有定论的事,是可以向下推、令群臣商议的。
然而皇帝病重,意识也逐渐不清醒起来别说上朝,就是开延英殿听事都做不到。
好在今年灵州的事并不繁忙,他及时赶回,若是柔然举大兵南下只怕百年前衣冠南渡的祸事即刻又要发生。
李鄢令人将文书上的内容先念了一遍。
听完以后他缓缓落座,沉声说道:“实在没有定论,就先放着。”
谢观昀与他不对付,在殿堂上直接开吵也不是一回两回,他当即就说道:“此事关系千万黎民的死活,搁置一刻就是无数条人命。”
“那也总好过仓皇定论。”李鄢冷声说道,“谢相知晓此事生死攸关,王相、林相、崔相便不知了吗他们是有意草菅人命吗”
谢观昀是声名最好的宰相,也的确是最关心平民的重臣。
只是他性子很急,有时还不若施施稳重。
谢观昀冷哼一声,却没再多说什么
李鄢简要地调和了一下他们四人间的矛盾,将积压的急务处理完毕,而后又回了趟皇帝的寝殿。
皇帝已经睡下但他临睡前下了令,不允楚王离开。
萧贵妃带着萧婕妤离开时,眉间还蕴着几分怨恨,似是在妒忌楚王所受的偏爱与宠信。
楚王却是已经劳累到极致,他匆匆走到偏殿,一见李鄢就急切地说道:“劳烦七弟向我家姑娘传个信,让她今夜早些安歇。”
行走在后宫是不允携一众侍从的,也就只有李鄢因眼疾的缘故,能随时带着一大群随扈。
跟在楚王身边的只有两位随扈,还都是走不开的贴身侍从。
他不是不可以用皇帝的人,只是楚王在这上面栽过跟头,对这座宫室里的花草都没有信任,更别提是内侍与宫人了。
李鄢轻声说道:“好,兄长也辛苦了。”
偏殿里无人,李鄢又不能视物,楚王也放弃了遮掩,他的脸色充斥倦意,在黑暗里有些阴郁。
他自嘲地说道:“我实在没什么辛苦的,当年我妻子在这里才是吃尽苦头。”
“善恶终有报。”李鄢平和地说道,“兄长现今能看清这一切,便是对夫人的最大宽慰。”
他的声音清越,语气笃定。
楚王像受了蛊惑似的,低声应道:“七弟说得是,若是连我也慌乱起来这世上便没人能为她们报仇怨了。”
李鄢的眉头稍稍扬起,外间仍在下雨,这场雨已经下了一天一夜,不知何时才会转晴。
不过秋雨结束后,也便是隆冬了。
随扈撑着伞,引着他走向车驾,在上马车之前,李鄢忽然说道:“跟施施传个信,只说改成三日就是。”
侍从不明所以,王钊却有些想笑,他几乎能想象到施施打开信后气急败坏的模样。
周衍含笑拍了他一下王钊的唇角才渐渐落下
改过相见的间隔后,李鄢的心情好转少许,直到走进东宫时,他的眉间都带着几分恬淡的闲适。
太子的状态不太好。
甚至可以说是有些疯魔。
李鄢也不知皇帝是何时下的禁足令,不过太子的确是应当恐惧的。
这厢他连皇帝的面都见不到,而那边楚王却能在宫中侍疾,若不是还有萧氏相助,他这个储位便更加空悬。
他拉过李鄢的衣袖,眼含热泪地说道:“阿月,你可算是回来了!”
李鄢没有格外地注重洁净与否,此刻也有些犹豫。
他不着痕迹地将手收回,低声说道:“兄长无须慌乱。”
“父皇的病已渐趋好转。”李鄢平和地说道,“不须三日便能恢复如常,兄长耐心等待便是。”
他的言辞周全,夹杂着少许的暗示,让太子高兴也不是,烦闷也不是。
皇帝病重,是喜闻乐见的事,只是众人渴望见到的结果大不相同。
眼下李鄢已经归来有禁军的护佑太子根本无须担心楚王作乱,只要皇帝能够在决心易储前利落地病死,这天下便是他的囊中之物。
他怕的就是皇帝病愈,还决意要易储。
二十余岁时,他都没有这样担心、憎恨过楚王,一个优柔寡断的男人,有再高的能力又如何,他连抗婚的魄力都没有,是注定成不了大器的!
可是太子没有想到,皇帝竟这样仔细地栽培楚王,甚至在病重时也只允他侍疾。
“好。”太子颤声说道,“七弟也千万小心,楚王阴险,他那胞弟齐王又恶毒,不知暗里会做出些什么!”
李鄢微微颔首,给他吃下定心丸后便预备离开。
雨越来越小,大抵明日就能恢复好天气。
正走到殿门前时,太子忽然又拉住了李鄢的衣袖,他哽咽着说道:“七弟,之前是我识人不清啊!患难时刻,只有你待我是真情等兄长……等兄长即位后,定与你半壁江山。”
李鄢的眼眸冷如寒潭,没有一丝情绪。
他低声说道:“兄长,我们是手足,患难时相助本就是应该的。”
李鄢预料错了,次日天非但没转晴,反倒更为磅礴。
还未到卯时他便苏醒过来纱幔之间还残留着施施身上的甜香,玉枕也因她变得柔软。
她明明已经离开,这府里的处处还是她的影子。
李鄢揉着眉心起身,心底的异兽在叫嚣着,嘶吼着想要冲破笼闸,去寻那个温软的小姑娘,可理智还是在尽力地拉住他
昨日已经无赖地改了间隔,总不能再强令她过来
她这几日也在忙着写札记吧。
李鄢换了官服,缓步走向车驾,正要准备启程时,他倏然说道:“去卫国公府。”
他的神情极冷静,却隐隐透着些疯狂。
让施施过来不太合适,他去看她一眼总归是可行的。
车夫和侍从都震惊了一瞬,侍从深吸了一口气,颤声问道:“敢问殿下是去哪个卫国公府”
“还能有哪个”李鄢皱眉说道,“谢府。”
第八十章
内侍压低声音说道:“那个人快回来了,真不知殿下还有几日可活。”
自从宫变发生后,东宫便再没了忌讳,对雍王等人皆是直呼其名,也不知他们话里说的是谁,竟要含糊指代。
宫女似是拍了他一下,冷声道:“你还担心殿下呢,我们才是注定没几日好活!”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内侍连声说道,“我可不想落到……手里,那还不如给我一刀痛快的。”
二人的声音渐渐变轻,施施揉了揉耳朵,从门边轻手轻脚地离开。
只是躬了片刻的身,她便觉得眼前阵阵地晕眩。
宫室里常年焚着暗香,浓郁的香气不仅侵袭着她的心海,还让她的身骨变得柔弱糟糕起来。
他们说的是谁施施倚在榻上,漫不经心地想着。
距离宫变那夜已经有了几日,听说京中处处都是杀戮,连护城河的水都已被染红。
雍王李鄢就像是自地府归来的魔,一边架空新帝,一边大肆屠戮,每日都会有无数的三品大员被斩首或缢杀,京城和朝堂的秩序好像已尽数崩塌,但他的权势却愈发可怖。
伊始时还有人敢上书斥责,现今好像连敢递册子的人都没了。
真是个可怕的男人。
不过他好像还是她的表叔来着。
施施从未被亲人好好地疼爱过,哪怕对这位杀夺的叔叔,也本能地怀着些许憧憬。
旋即她又想到,不对,这位亲王与她父亲关系极差,恐怕不会认她这个名义上的表侄女。
想起谢观昀施施不禁有些害怕,父亲现在还活着吗
宫变已经过去了这样久,她却一点关于他的消息都没听到,虽然她每日偷听到的都是只言片语,那也不该什么消息都没有。
她入宫前,谢观昀便已加了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的衔,如此高官总不该默默无闻。
施施烦闷起来,她盯着漏钟,杏眸定定地望向一滴滴往下落的水珠,以这种极无趣的方式消磨着时光。
正当她几乎快要坐定时,外间突然传来了响声
内侍笑得满脸褶子,尖声说道:“娘娘,殿下有请。”
“啊”施施懵然地仰起头,她的手指抚在幽蓝色的玉珠串上,眸光颤动着,似乎没听明白这内侍在说什么。
那内侍于是又说了一遍:“太子殿下请您到长乐殿小叙。”
施施的心弦霎时紧绷起来,她已经不是两年前那个不知人事的小姑娘,她还不明白李越是什么意思
他八成是想要在临死前享一回花下风流。
她从心底感到恶心,但挣扎被那名宫女轻易地钳制住。
施施咬着牙仔细地听着两人的声音,渐渐意识到他们就是方才在殿外悄声谈话的人。
她突然很想问一问,他们话里说的那个人是谁
这个莫名的想法来得突然,像是潜意识里的记忆被悄然唤醒,瞬时变得一发不可收拾起来。
只是施施还没来得及问,她便被人唤醒了。
“施施,醒醒。”
那道声音和缓轻柔,像是自异世而来。
施施迷茫地睁开双眼,不知因何而起的泪珠顺着眼尾,无声地往下滑落,她懵然地唤道:“七、七叔”
李鄢将她扶起抱在怀里,低声问道:“做噩梦了吗”
施施揉着额侧的穴位,平复了好一会儿的吐息,才后知后觉地明白她方才又陷入到梦魇里面了。
真奇怪,自从命运的轨迹转变以后,她再也没有梦见过太孙的事,怎么好端端的又陷进去了
施施心有余悸,脑海中还不断地浮现着梦魇里的画面,以至于她喝过茶水以后,才震惊地看向李鄢。
这里是月照院,是她的闺房,他怎么会在这里
她讶异地问道:“七叔,您怎么在这里”
外间的天色仍是昏黑,大雨依旧磅礴,混淆了时间与空间。
李鄢放下杯盏,抬手摸了下她的额头,他低声说道:“今日还要入宫,顺道来看看你”
“哦。”施施刚刚睡醒,反应迟缓,也没察觉出不对来。
李鄢抚着她的脸庞,轻声问道:“梦见什么了”
他的声音很和柔,如果神情不那么有压迫感会更好,明明是安抚问询的话,却好似逼供一般。
施施从前总是分辨不出他话里的深层意蕴,现在能分辨出了,又觉得后悔起来。
她微喘着气,低声说道:“梦见我死那天的事情了。”
根本就没有谎言能瞒得过李鄢,施施也不打算瞒他苏醒以后她的心口就一直有些疼,不好的预感自意识的深处袭来,让她的身体也觉得不适。
她简略地将梦魇里的事讲给他听,说完以后她轻声问道:“您知道那内侍嘴里的人是谁吗”
李鄢神情微动,他沉默片刻,缓声说道:“许是无关紧要的人。”
只是说这话时他正轻抚着扳指,指骨也微微泛白。
施施有些不好意思,她歉然地说道:“可能是我想太多了。”
大抵是刚睡醒的缘故,也有可能是因为思绪还沉在梦魇里,一时之间转变不过来身份,她略显拘谨,柔美的面容透着薄红,像是春日盛放的花朵。
李鄢微俯下身,亲吻了一下她的额头。
施施的手搭在他的肩上,樱色的唇瓣微动,身体下意识地将他向下拉,吻住了他的唇。
她吻得毫无章法,主导权很快就被夺走。
施施低喘着气,朱唇嫣红莹润,舌尖更是透着胭脂似的嫩红。
“不、不行了。”她试着将李鄢推开,“您还得入宫――”
李鄢的指尖轻落在她微肿的唇瓣上,像将口脂抹开那般揉捏着,甚至还僭越地略探进她的唇中。
他的声音喑哑,透着几分蛊惑:“还早。”
敏感处被过分地掠过,激起阵阵颤意,施施觉得她像是被大雨落满的池塘,稍有挑弄便会溢出汁水,根本经不起更多的撩拨。
不能让他再这样下去了。
“不早了!”她红着脸说道,“你再这样,我三日后就不过去了。”
说起这个施施就来气,昨夜她正准备入睡,忽然接到一封信笺,她还好奇是谁这样晚送来急信,一看是李鄢让她每隔三日就过去,气得险些没睡着。
李鄢像是自知理亏,没再多言,只是轻声应道:“嗯,继续睡吧。”
但他还是在她榻边的檀木椅上坐了片刻,等到她的吐息渐渐变得悠长起来,方才起身离开。
值夜的侍女们比施施敏锐许多,在外间甫一响起动静时,便都苏醒了过来。
路过前庭时,李鄢微微一顿,他轻声说道:“近日别让她吃太多甜。”
他的语气温和,口吻却极是吊诡,就好像他才是施施的监护者一般,小侍女战战兢兢地应是,说话时腿肚都在打着颤。
李鄢入宫时皇帝已经苏醒,他服下虚玄道长配的药和金丹后缓和许多,神智也逐渐清醒,灰白色的长眉舒展,神采极好,像是画上的老道人似的,即刻就要登仙。
也不知他还记不记得病中发生的事。
楚王见皇帝苏醒,长舒了一口气,略有些烦闷地说道:“父皇可千万别再病了,您若是再不好,儿臣就要先倒下了。”
萧贵妃眉头微蹙,暗里推了下萧婕妤。
萧婕妤领会到姑母的意思,长袖垂落,用力地拧了把腿上的肉,眼泪瞬时便流了出来。
她含着泪俯下身,做出小女儿的依偎姿态,颤声说道:“陛下可算是苏醒了,妾身担忧您,整夜整夜地都睡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