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缓缓地坐起身,拍了拍萧婕妤的手:“都过去了。”
而后他便示意她离开,将目光投向了李鄢。
“七郎,灵州的事多亏有你”皇帝微微露出笑容,“此番大捷,真是一雪十年前的大辱。”
李鄢倒也没有近前的意思,只是低声说道:“您谬赞。”
皇帝身上病气重,施施的身子又称不上强健,本来他是不想入宫的,但楚王成事不足,有些话还是须得他来说。
“父皇大病初愈,是喜事。”李鄢缓声说道,“只是这几日朝政混乱,还有诸多事宜待您定夺。”
他是个没什么温情的人,即便是在这样适宜表现的关头,也没流露丝毫情绪。
皇帝颔首,脸上的笑意仍未退去:“这是自然,近日七郎多有繁忙,父皇必予你大赏。”
李鄢话锋一转:“父皇可曾想过,若是下回您再有急病,我亦不在京中,该由何人来代政”
他这是又想将太子监国的旧制重启提上日程吗
皇帝的唇角渐渐恢复平直,楚王也静默了下来,倒是萧贵妃卷翘睫羽下的眸中闪过一丝光亮。
有这位雍王殿下在,纵是楚王再受偏爱也翻腾不起来。
若论皇帝的亲重,任谁也比不过手握禁军十余年的雍王!
皇帝沉思片刻,慢声说道:“兹事体大,还须从长计议,再者朕已病愈,短时也不必再忧心此事。”
众人都低着头,李鄢又身患眼疾,他也没有掩饰太多,目光无意识地落在楚王的身上,隐隐透着少许的柔情虽然含蓄幽微,但也已经是他这位薄情帝王所能流露得极致了。
历朝历代的储位之争都激烈残酷,十年前做这档子事的时候,他是没有丝毫犹豫的。
但不知为何,又长了十余岁,反倒迟疑了。
皇帝略微有些惆怅,这其间的道理他能不明白吗可若是真的循着规矩,也不能说是满意。
楚王即位,太子还能活;可如果是太子即位,三郎就只有死。
萧贵妃的手渐渐攥紧,什么意思这老东西怎么又开始犹豫了他真以为虚玄道长的那几颗金丹能救他的命,让他长命百岁不成
既然他不担心自己会病死,允了太子的代政又会如何!
她心底都是躁动的火焰,恨不得变成太子,亲自来与楚王这懦夫斗上一番,只可惜她是嫔妃,再多的智慧也发挥不了更大的作用。
更让萧贵妃愤懑的是雍王的沉默,她一直都知道,这些年他之所以愿意为太子提供奥援,其实都是皇帝的意思。
皇帝要行制衡之术,又不能亲自出手,便须如雍王这般的能人来行转圜。
换言之,雍王的意思就是皇帝的意思,皇帝的意思就是雍王的意思。
李鄢再有主意,也总不会与皇帝的心愿逆着来。
毕竟他身患眼疾,是注定与皇位无缘的,想要荣华永驻,势必要与未来的储君交好。
皇帝也乐意传达自己的意思,来换取禁军的忠实。
这是一种沉默的、不似亲情却比亲情更牢靠的交易,也就是因此,皇帝才会放心地将禁军都交到李鄢的手里。
李鄢的语气果然缓了下来,他轻声说道:“好,那儿臣便先行告退。”
瞧瞧,那口吻多轻松,就像这些乱事跟他没一点关系似的。
萧贵妃有时是真的很恨自己的聪慧,她要是看得不这么明白,或许还能像萧婕妤那般蠢笨地幸福,偏生她看得透彻!
她强撑着,才没在李鄢离开后歪倒。
这最后的、最强大的助力也要离开了,等待着太子和萧氏的还能是什么
皇帝的病刚刚痊愈,年纪上来后他本就怠政得厉害,现今李鄢还朝,干脆将清徽殿的事尽数都交予他
昨日他只是将急务都草草过目*大大小小的事积压经久,还有本就归他管的军务,诸多事宜堆在一处,连去东宫一趟的时间都难抽出。
李鄢思索片刻,令侍从给太子送去了一把旧伞。
伞骨是上好的楠竹,透亮青绿,虽已经老旧,但还是瞧着极精致。
他抚着玉扳指,俊美的面容透着几分残忍,嗓音冷如深雪:“他自会明白是什么意思。”
果不其然,没多时侍从就送回一封潦草的信笺,字字句句都是泣血般的真情
李鄢听过一遍,便令人直接烧掉。
他在宫中过了三日,夜间便宿在涵元殿,中空的庭院既适合观星,也适合赏月,只可惜施施不在身旁。
第三天时,日头刚刚偏西他便直接准备离宫。
李鄢特意绕开了清徽殿,可内侍竟追了上来,他眉头蹙起,再一看四位宰相也跟在后面,还有几位学士在侧旁添乱。
愠怒先于郁气涌了上来,他冷声说道:“又怎么了”
处理完后已经不早,李鄢谁也没理会径直拂袖离开,他撑着手肘在车驾中想:日后他哪来的那么多空闲,整日与施施相处
雨后碧空如洗,除却有些晴冷,几乎可以说是舒适。
施施身着绛色红裙,披着雪白的狐裘,站在影壁下朝他挥手大喊:“七叔!”
李鄢神情微动,脑中忽而一阵刺痛,再抬眼望向她时,便瞧见施施的前襟满是鲜血,她愕然地睁大杏眸,无措地掩住唇,但血还是不住地往外流淌。
那模样就像是被灌下鸩酒一般。
第八十一章
施施的眼底沁着恨意,但更多的是将死的茫然和绝望。
她明亮杏眸里的光泽逐渐黯淡,喉中和肺腑正在经历巨大的痛苦,连简单的词句都发不出来,唯有手指仍搭在腕间,像是在找寻着什么。
――是她最喜欢的手链。
方才在挣动的时候金线断裂开来,幽蓝色的玉珠一颗一颗地滚落在砖石上连收拢都收拢不起来。
施施难过地阖上眸子,身躯也不住地想要弯折。
她快要死了。
好不甘心她才十七岁,还这么年轻。
但很快疼痛蔓延至心口,剧烈的悸动让施施瞬时便昏死过去。
小姑娘的脸庞张开了许多,脸颊上的软肉也消失不见,显得有些瘦削,隐隐透着些病气。
李鄢的神情凝滞,心间也泛起阵阵地悸痛。
施施的记忆、情绪和感受像潮水般地袭来,在看见她唇边溢血的瞬间,他便意识到他来到了何处。
这是她的梦魇。
这就是她死的那一天。
李鄢伸出手,他的指尖透明,全然无法触碰到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断气、绝望地死去。
他的施施就这样死掉了,只是因为他的疏忽和一念之差。
李鄢阖上眼眸,脑海中的刺痛过去后,旋即又回到了现实中。
狐裘雪白,红裙鲜艳,衬得施施的神色越发鲜活,她笑着牵过他的手:“七叔真是的,边催我过来,自己还要晚归。”
她的笑靥粲然,容色娇美,再不复初见时的稚弱模样,也不再是梦魇里那个无措的小姑娘。
他虽然来迟了,但最终还是来到她的身畔。
“清徽殿出了些事。”李鄢轻声说道,“下次不会了。”
他的语气很和柔,甚至可以说似春风般和煦,施施愣神片刻,她抿了抿唇,还以为自己又进入新的梦境,遇见了少年李鄢。
“算了,算了。”她轻笑着说道,“还是政事要紧。”
李鄢却似乎有些过意不去,他轻轻地将她抱了起来,温声说道:“刚下过雨,府里泥泞。”
王府里一点都不泥泞!青石板路上连残雨都早已化尽,好走得不得了。
施施在心中腹诽,却悄悄地垂下了眸子。
她的脸颊泛着薄红,手臂也很诚实地环住了李鄢的脖颈。
“不过你不能总是说话不算数。”施施认真地补充道,“之前明明答应了我五天见一回,你要是不同意当时就可以改,不能在同意以后,又不问我的意见就直接改。”
李鄢微微颔首,也认真地应道:“囡囡说得对”
施施的眉却扬了起来,她朗声说道:“你不要总把我当小孩子,我真的会生气的。”
李鄢略显无奈地摸了摸她的头发,他突然能够理解王钊。
“没有哄骗你的意思。”他垂下眼帘说道,“当时没有想到五天会那样漫长。”
“哦。”施施将发丝从他的指间抽出,“原来就是因为这呀。”
怎么还生气了呢
指间突然变得空空,李鄢也怔了须臾。
到了花厅后,他将施施放下,在她耳边低声说道:“是我没有顾忌施施心绪,今夜在下会好好补偿姑娘的。”
夤夜漫长寂静,除却漏钟的声响外便只余下施施断续的呜咽声。
她跪坐在檀木椅上身上还披着狐裘,纤细的手指紧紧地扣住李鄢的肩头。
他仍是一副庄重的模样,连领口都未曾稍稍解开。
眼泪不住地往下掉,施施哭得厉害,怎么也不肯继续下去。
李鄢心知她已到极限,也没有再逼她。
他抚着施施的腰身执起桌案上的瓷杯,将温热的茶水喂到她的唇边。
花茶甘甜,而且不会对睡眠产生太大的影响,施施小口地喝着。
喝完以后她双手撑稳扶手,努力地提膝抬腰,想要悄悄地挣脱,还未成功就被李鄢攥紧了腰身
暖玉温热,层叠的花纹瞧着漂亮,也是最狰狞的刑器。
“唔!”施施像溺水的人一样拼命地挣扎着,却越陷越深。
底线被触碰的滋味极不好,她的脸庞湿漉漉的,泪水和汗水混在一起,顺着脖颈往下流淌,滴落在李鄢的外衣上留下梅花似的痕印。
她快要疯了。
李鄢的吻细碎地落在她的脖颈上后颈被揉捏抚摸,让施施生出一种怪诞的错觉,正在亲吻她的不是白日尚且温和的七叔,而是潜伏在暗处的异兽。
他的指骨冰冷,所到处却尽数化作春水。
施施耳边一阵阵地轰鸣,底线被打破后,她已经不知道该做什么了。
身躯不再能由自己摆布,她所能真切感受到的只有声音。
经冬的寒冰破碎,消融在溪水中,水声潺潺,蕴着盎然的春意。
在李鄢将茶水又喂过来的时候,她的唇都快被咬出血来了,若是平时他早禁止她这样做,但此刻他的手正忙于他事,也没空管她是不是又在咬嘴唇。
“我想睡觉……”施施颤声说道。
李鄢不为所动,轻声问道:“一定要这时候半途而废吗”
看来他今天是无论如何都不肯放过她了。
施施没有再挣扎,她眸中含着泪,顺从地攀上李鄢的脖颈,想要通过服软来让他也软下心
但没过多久,她自己先难以忍受。
迷乱之中施施抬头望向李鄢,终于意识到他的神色不太对
这是个掌控欲很强的男人,不仅要插手她生活中的方方面面连她整日在想什么也要摸得清楚才能安心
尽管他平时也这样强势,总还没有今夜这样过分。
那双浅色的眸里没有情绪,只是透着几分执念,就像是害怕她会离开一般,所以想要时刻将她禁锢在身边。
施施懵然地想到自己方才的动作,李鄢该不会以为是她想逃吧
她恨恨地在他的肩头咬了一下,隔着层叠的衣衫,即便她咬得很用力,也传递不了什么痛意。
李鄢却轻轻地掐住了她的下颌,低声问询道:“囡囡,怎么了”
施施低垂着眸子说道:“我没有想离开的意思。”
她向前倾身让他扶着她腰身的手空出来,继而用腕骨蹭着他的掌心
“我才不像七叔,总是骗人。”施施扬声说道,“我说了不会离开,就是不会离开。”
她像个稚雀,天真地飞进笼子里。
她根本不知道那金笼里潜藏的是怎样的天罗地网……
不,施施知道的。
但她还是飞进来了。
李鄢顿了片刻,他亲吻着她的脸庞,轻声说道:“抱歉,囡囡。”
施施本以为承载得过多是痛苦的,然而更难耐是此后的绵长感触。
玉器滑落的刹那,施施剧烈地颤抖起来,她哭着说道:“弄脏了……我把七叔的外衣弄脏了……”
“无事的,囡囡。”李鄢将她抱起来,“你是最干净的小姑娘。”
施施从小就嗜睡,近来更是贪睡到了一种新的境界。
她醒来的时候午膳已经呈上了,香喷喷的餐食诱着她缓缓地起身光着脚就从榻上跳了下来。
李鄢的居室简略,甚至可以说有些冷肃,但为了吸引她常来,连羊毛地毯都布置上了。
施施踩在柔软的地毯上顺手捞过外衣披上王府中的地龙烧得很旺,就算是穿一件单衣也无妨,她顾忌的是身上的青紫痕印,若是被人瞧见可就太羞赧了。
到了外间,她才发觉李鄢没有离开。
他的声音很轻,在屏风的另一头与侍从低声交谈着。
李鄢将信笺折起,轻描淡写地说道:“跟王相说中庸不是平庸,他若是拿不出个主意,就引咎离职。”
侍从匆匆退去,而后他起身越过屏风,抬眼就瞧见施施正在吃新制的千层糕。
她这几日读史太多,也随了雍朝军士的俗,大马金刀地坐在椅上很有将军的风范,只是手里拿的不是檄文,而是糕点。
李鄢揉了揉额角,拉开圆椅,在她身侧坐下。
施施本就没那么注重仪礼,在他身旁时,比在家中还要放松。
用过午膳后,她再次跟李鄢讨商量,问能不能改成五日来一回。
李鄢本想直接否决,但还未开口施施的眼眶就泛红了,她难过地说道:“一来一回,两天都耽误了,我那札记写了好久都没写完。”
你可以带过来写的。
他有些想这样说可是更深层的意识制止住了他。
李鄢沉思片刻,还是退了一步:“可以……”
施施立刻破涕为笑,高兴地摇了摇他的手臂:“我就知道,七叔最好了!”
昨夜还是“世上最坏的人”,过了一个晚上就成“最好的人”了。
李鄢揉了揉她的头发,低声道:“听我说完。”
“嗯。”施施乖巧地应道,“您说您说”
她还握着他的手,两人的指节碰撞在一起,如若相碰的玉石,简直看不出谁的手指要更精致美丽。
“近日……可能会有事发生。”李鄢垂下眼帘,“除却来王府外不可随意外出。”
施施的杏眸圆睁,是要宫变了吗
怎么会这么早、这么快是因为皇帝的病,还是因为什么
李鄢执起杯盏,缓声补充道:“如果一定要出门的话,先联系王钊。”
施施也知道要紧的关头快来了,于是郑重地应道:“我知道的,七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