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奴听得进去这样的教导,认真地点了头,表示他记住了。
母子俩难得温馨片刻,外头传报说大司农携太仓令求见,韶音只得放下孩儿,前去处理公务。
临行之前,灵奴将那张写着名单的草纸塞到母亲手里,咬着一口小牙道:“我既为将,就当宰了那些叛军,求阿母为儿报仇!”
这话听得做母亲的心惊肉跳,赶紧道:“他们不是敌军,而是我大晋的子民,你阿父教导你’民贵君轻‘的道理,你不记得了么我儿将来贵不可言,必要有容人之量,决不可睚眦必报。”
“他们是刁民!”灵奴依旧忿忿不平。
韶音笑着摸摸他的头,耐心道:“刁民自有律法处置,他们欺负你,自有学正和院监管教。阿母若是为你报仇,那就是扰乱法纪,明主所不为也。”
去官署前,韶音特地嘱咐广惠堂众人,万不可因灵奴的身份而多加偏袒,寻常孩子打架如何处置,此事也如何处置。
大司农候在前堂,一张老脸旱脱了水,皱巴得像一只干瘪菜瓜,声音里更是透着一股干巴巴的苦劲,沙哑着嗓子道:“见过夫人,捐输……收上来了。”
韶音挑起眉毛,“收上来多少”
“……十几斛。”
“你说什么”韶音一瞬间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回夫人的话,那些人阳奉阴违,嘴上应得好听,到了交粮的日子,各自只派了一个家奴抱着一斛米到府仓交差。一共十几家,拢共……拢共就收上来十几斛!”
十几斛米,若是足够节省,大抵可供一个成年男子吃上一个季度,他们还真是慷慨!
当日挨个答谢的情形一下子浮上韶音的脑海,难怪他们应的那么痛快,原来是憋着戏耍于她。她朝着他们行大礼时,他们彼此眉眼横飞,怕是要将嘴都笑歪了!
韶音这一刻真想派十万大军将那些刁民都剿杀了。
之所以是“捐”而不是“抄”,是因为这些人家的山林土地和池塘苑囿皆有律可依,或是在限度之内,或是由先皇额外赏赐。的确不合理,却合律、合制。
李勖已经缴没了一次他们的额外占田,释放过一大批隐匿不报的僮客,所获之资抵得国家十几年的税赋,现在这些家底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积攒下的
如今对外用兵,国内灾荒日益严峻,凡事以稳为上策,绝不是大张旗鼓制定新律的时候。
韶音窝火得要命,无论如何也咽不下这口气,私下问温衡,可否仿京口故事,如同收拾刁氏一般,索性将这些人都抄了。温衡深思熟虑良久,最终还是摇头道:“夫人所想,大抵要天下大定、改朝换代之后才能实现。”
六月,上官云部连克武官、上洛,进驻骊山脚下的青泥;褚恭自汉中沿子午谷北上,进逼长安。这两队偏师人数都不多,只是为了分散敌人兵力、减轻潼关方向的压力而设,李勖只要求他们牵制住姚崇虎的左路军,不要求他们克敌掠地这俩人却给了他一个惊喜。
上官云部像是一把短小精悍的匕首,灵巧机动、锐不可抗,以千人之师大破秦军万人,斩获首籍车载斗量。他的坐骑是一匹乌骓马,临阵喜披白袍,使一柄闪闪银枪,一马当先冲在最前,犹如乌云照雪,悍不畏死。部下私下里称他一声“烈马将”,秦军则称他为“白袍煞”,畏惧甚深。
褚恭那厮心眼憨直,打起仗来却胆大心细,仗着人少、机动性强的优势,专袭秦军后路,烧了秦人许多粮草,令姚崇虎恨得牙痒。
孟晖先前从慕容康处俘获那五千降卒皆被李勖释放,这些人多是关中人,昔年秦燕交战时被鲜卑人俘虏,这才不得不在异乡为兵。他们战斗力薄弱,留着只是徒费粮饷,放归家乡则是活生生的布告,李军仁义之名一夜传遍,关中人民纷纷揭起义旗响应晋师。
潼关主力士气大振,伐秦似乎已进入最后也是最关键的阶段,然而后方的大灾荒才刚刚开始。
上苍好像是在有意考验江左这片仅存的汉人衣冠,朝廷刚动员百姓补种一茬耐旱的小麦,南中和巴郡等地就先后发现了蝗蝻。遮天蔽日的蝗虫将庄稼啃得噼啪作响,用不了一个时辰就能将一郡的青苗扫荡一空。密集的黑色虫云自西向东快速迁徙,所过之处片叶不存。
尚书台召集八座集议,两波人争得面红耳赤。
度之仓部曹主张立刻禁止民间私粜,由官府根据田册摊派额度,强行收购粮食,以备不需。
这话立即招来屯田尚书的反驳,“若是如此,民间定会惜售抬价,届时饥民未起,先因强征而乱,岂不本末倒置”
“此言差矣!”度之仓部曹继续道:“不禁私粜,大族必然趁机囤货居奇,等到灾荒严重时再趁机高价出售。早乱晚乱都是乱,两害相权取其轻,不如先下手为强!”
屯田尚书道:“若是官府放出风声,声称以市价三倍收购,必会遏制大户囤粮;若再减免灾区的车船关津之税,粮商有利可图,则必定会踊跃运粮。假以时日,市面上粮食不再短缺,价格自然平抑。”
……
韶音被他们争论的嗡嗡声吵得脑仁疼,这些人说的看似有理有据,实则都没说到点子上,还是在隔靴搔痒。
民间的粮食大部集中在士族手里,寻常商贩手中的存粮不抵万一,禁不禁私粜都是杯水车薪,远远不够救火。
若只是一州一县的灾荒,他们这些法子还算可行,如今灾情已经有了波及整个江左的态势,再发展下去就是全国皆荒、粮比金贵,无论是世家大族还是殷实粮贩,谁都不会为了金帛之利售卖活命之物他们说的那些行商取利之法完全行不通。
说来说去,如今的困境就是两个字:缺粮。
各处都缺,怎么倒腾挪动都是缺,若想赈灾,要么挪军粮、要么抄大户,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温衡沉吟了许久,开口道:“夫人,运输粮食损耗过多,与其移粟就民,不如移民就粟。吴会地区受灾较轻,民户颇多殷实,不如引导灾民入扬州就食,如此也可集中治理,维护京畿安定。”
如今各地都自顾不暇,谁都不愿接收流民,温衡将话递给韶音,是因为扬州刺史乃是六郎谢迎。若由韶音出面促成此事,荆扬彼此配合,会减少许多麻烦。
韶音明白他的顾虑,颔首道:“烦请温先生拟写文牒,扬州处不必担心。”
众人散后,韶音留下温衡一人,淡淡道:“庾、顾各家捐输有功,我感念他们的恩德,欲赐牌坊匾额以为旌表。温先生看这表文写什么合适”
温衡一怔,疑惑地看向她,有些不明白她的意思。
韶音露出个艳厉的笑容,耐心提示他道:“他们祖上的园林和田地还有许多留在扬州,此番引灾民入扬,不如一并将这事办了,也好教百姓们都知道他们的恩惠。”
温衡一下子明白了她的意思,顿觉心惊肉跳,琢磨了一会,拱手道:“民众大多不文,臣以为,不如就表’乐善好施之家‘这几字,也好教人一看就清楚明白。”
韶音满意点头,“温先生思虑周全就依你之言。”
第137章
吴郡,奚山脚下的顾氏庄园里正在进行一场风雅集会,赴会者皆衣饰鲜明、容光焕发,观颜色即知是有喜事。
自北府武人当政以来,江南衣冠已经鲜少有这样扬眉吐气的时刻。
朝廷急需粮食赈灾,又不敢挪用军粮,只能寄望于世家捐输。谢女带着厚礼,挨家挨户登门拜访,再不复往日里趾高气扬的模样。各家狠狠将她戏耍了一回,那小妇无计可施,最后只好以永安帝的名义赏赐各家一面“乐善好施之家”的旌旗,借以讽刺他们一毛不拔。
只有黔驴技穷之时才会以此举泄愤,各家皆喜气洋洋地领受了这份厚赐,就照着她的意思大张在门外每日出入时,只消看上一眼就会觉得神清气爽、通体舒泰。
近日连番燕饮作乐,正是为了庆祝此事。各家轮流做东道,一连十数场欢歌筵席,当数顾氏这场最有雅趣。
首先就是地点选的好。江左一连数月无雨,远近土地龟裂、禾麦无存,顾氏庄园里却有一大片翠绿的竹林,如同沙漠中的绿洲,触目清凉,独存一派生机。今日的雅集就设在这片竹林中,宾客置身其中已是倍感惬意,主家更以牙席铺地,座席之中萦绕人工挖掘的浅渠,仿上巳佳节曲水流觞的习俗,中置一盏盏透亮的琉璃碗,盛着玲琅满目的各色凉果点心、水陆荤腥,随丝竹之韵缓缓漂流。
僮客皆穿一色白纱袍,抱着水瓮行走在茵茵绿林中,不时以白玉舀向外洒水,维持林间清凉。水雾朦胧之中,峨冠博带者谈笑风生,望之一如神仙降临。
竹木稀疏处有一间野趣十足的茅亭,亭上悬着一方匾额,上面镌刻着此地的名字,一般人却是叫不出来。众人望着上头长短不一的横竖,已经饶有兴趣地议论了许久。
前太庙令顾荪面露得色,指着匾额为众人解释,“诸位请看左面的一断、一通再一断,若是旋转过来,是不是一个坎卦右面的一断两通,是不是一个兑卦上坎下兑,不正是易经中的节卦”
庾护恍然大悟,抚掌笑道:“水泽节、水泽节,物生水泽之中多有节,正如此处这一竿竿翠竹,顾兄当真是妙思!”
顾荪一笑,举起酒盏,慨然道:“妖妇祸国,诸君不畏淫威,进退有据、不卑不亢,却令其颜面尽失,实乃君子有节也。满饮此杯,敬诸位!”
众人一齐举杯,饮下一觞醇厚佳酿,皆觉精神振奋。
这酒也是顾氏私酿,因酿酒十分耗粮,朝廷自开春后即下令禁止,如今市肆皆不得售。各家关起门来偷偷酿造,味道不见得比从前好,喝起来却有种别样的痛快之感一想到谢女收到十几斛粟之后气得发疯的模样,众人更觉这酒水滋味甚佳。
顾荪喝得两眼迷离,硬着舌头道:“就是……就是都扔了喂狗,也不……不喂那些贱民!”
因占卜一事,大军出征后不久,谢女就找了个借口将他免官,顾荪赋闲在家以来一直心怀怨忿,整日闷闷不乐。他今日心情大悦,放纵自己多喝了几盏,说起话来一时没了分寸。
若是在往昔,这样的话必然会被其他几家揪住,趁机大作一番文章。好在今日赴宴之人皆与他遭遇相仿,众人成了难兄难弟,难得齐心,纷纷借着酒劲一吐真言。
“……李勖扬言伐燕,出兵后却直奔西秦,将我们瞒得严严实实。如此重大之事,他竟擅作主张,可见是将天下视为其囊中私物!”
“他就是在我大晋骄横惯了,以为胡人也如长生道和何氏那么不禁打,岂知西秦国力鼎盛、兵强马壮,连燕人都打不过,更何况是我们!这回倒好,孤军深入,后方又闹饥荒,看他如何收场!”
“我若是李勖,此刻想必已经是食不下咽、夜不能寐!若是就此班师回朝,如何面对江东父老若是孤注一掷,只怕是将老底都打没了,落得个全盘皆输,到最后一无所有!难呐,怎么选都是难,真是愁煞人也!”
说这话的人是陆道之,他生得本就有些滑稽,此刻摇头晃脑,表情亦是滑稽,惹得众人捧腹大笑,竹林里一时间好不热闹。
“我早就说过,此战大凶,若往必亡,天意不可违!”顾荪眼角眉梢都是快意,击盏高声道:“来,为远在秦境的李将军,我们再饮一杯!”
众人称善,正欲举杯,不远处忽然传来一阵乱哄哄的喧哗之声,愤怒叫嚷和惊声尖叫愈来愈高。众人脸色遽变,朝着声音来源的方向引颈张望,只见黑水般的人流已经冲破园门,正源源不断地朝着这边奔涌而来!
一个庄头慌张地跑到近前,上气不接下气道:“不好了!不好了!流……流民闯进来了!”
众人惊得不轻,纷纷起身离席,混乱之间峨冠博带甚是碍手脚,你踩了我的袍子,我绊了你的衣带,摔倒一片。宽袍广袖将杯盘碟盏打翻一地,几人不慎摔在碎瓷上,痛得大呼小叫。
顾荪面上的醉红瞬间褪去,脸色变得煞白,急声怒问“怎么回事哪里来的流民家丁何在,我养你们是干什么的,怎么连门都看不住!”
庄头吓得话都说不利索,吃他这一连串发问更不知道如何回答是好,只急得舌头绊牙,磕磕巴巴道:“拦、拦不住啊,人太多了,家丁都被冲散了,主人还是先躲躲吧!”
说话之间,流民已经迫近,这庄头脚底抹油,不待顾荪发话,当先逃命去了。顾荪气得七窍生烟,四顾之下,竹林中除了一群惶恐的宾客之外奴仆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无计可施,只好先咽下这口气引着众人前往最近的房屋躲避。
庄园之中屋宇连栋,足有百十来间,从前顾氏繁盛时就住不过来,只是着人日日打扫。自从顾章、顾词兄弟在江上被北府军斩杀,家族日渐没落,隐匿的奴仆僮客皆被罚没,这些空置的房屋无人打理,有的已经数年不曾启门。
众人藏身这间便是如此,梁柱之间俱都结满蛛网,一件件做工精致的家具还没来得及被人使用便落满了厚厚一层灰尘。向阳处的丝绸帐幔褪了色,背阴处仍锦绣鲜明,阴阳各半,显得有些诡异。木器为虫所蛀,室内弥漫着一股难闻的霉味。
不过,眼下已经没有人会在意这些。
闯入庄园的灾民不计其数,黑压压的身影挡将窗口的光遮得严严实实,脚步声震耳欲聋,贴着窗口没完没了地打着霹雳,地在颤、梁在抖、窗棂瑟瑟,灰尘纷落如雨,与众人额头上的冷汗混在一起,顺着一张张惊恐的脸淌下道道泥流。
雷鸣之中,一声声似兽非兽的怪叫尖利地刮着众人的耳膜,那是人的唇齿久未接触食物而发出的嘶吼,尽管音节含混,依旧能听出是个“饿”字。
大饥之年人食人,这房中之人个个细皮嫩肉,油脂丰厚,若是被愤怒的饥民发现,恐怕不消片刻就会被撕扯成片片碎肉,落入一只只空荡荡的胃囊中,被搅拌、消化、排泄。
众人的酒早就被吓醒了。酒是粮**,由口而入,很快又顺着汗水和尿液排泄出来,房中的气味益发难闻。
不知过了多久,外头的声音终于渐渐地低了下去。顾荪膝盖打着颤,半直起身子,透过窗口向外张望。
“完了。”许久之后,他眼睛发直,干巴巴地吐出这两个字,声音听起来也不像是人声了。
灾民涌去的方向正是顾氏谷仓的方位,如今粮食比金子贵,粮食就是命,顾氏谷仓里积攒的粮食足够阖家老小在这饥荒之年中独善其身几辈子。他们可以日日酿酒、月月宴饮、年年如故,直到饥荒过去,该死的人都饿死,直到这世道重新变回它该有的模样。
可惜的是,那堆积如山的谷仓不消片刻就被人搬空了,没有了粮食,顾氏的命就变得和那些饥民一般低贱了。顾荪想到这里猛地打了个冷颤,一头栽倒在地,翻着白眼昏死过去。
其余人哪里还顾得上他,灾民进入吴郡,顾氏遭殃,他们只怕自家也不能幸免,个个皆归心似箭。
“诸位若是想回去送死,那便走吧。”
混乱之中,一道讥诮的声音自身后传来。众人脚步一滞,回头一看只见说话之人面貌文秀,两眼天生一单一双,显得有些狡诈,却是张衷。
张氏不过是三流士族,若非其余几家败落,他连与众人同处一席的资格都没有这般说话,不由得不令人恼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