庾护皱眉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如今是张衷的大舅,张衷惹人不快,他便颇有种自家的狗出来现眼的耻辱感只有抢在人先对其进行呵斥,这才能觉得颜面好过一些。
张衷瞟了他一眼,蹲到地上去掐顾荪的人中,淡淡道:“灾民刚走,这里才是最安全的,回去万一撞上了,那便只有死路一条。”
这话有些道理,众人冷静下来,一时间皆踌躇不安,不知该不该冒死回去。
回去,诚如张衷所言,就算那些饥民不会对他们动手,混乱的人流也能将他们踩死;不回去,万一灾民还没到,那岂不是失去了组织部曲抵抗的时机,万一家中老小出事,事后定会追悔莫及。
“难呐,怎么选都是难,真是愁煞人也!”陆道之心里忽然冒出这句刚说过的话,嘴角扯了扯,露出一个难看的滑稽相。
张衷冷笑道:“列位还不明白你、我,我们有一个算一个,一个都逃不了!与其回去送命,不如老老实实留在此处,好好商议接下来的对策!”
难听的实话总是会轻而易举将人激怒,尤其是蠢人。庾护脖子跳出指头粗的青筋,眼睛瞪得暴凸,怒喝道:“休要胡言,你有几两见识,凭什么言之凿凿!”
“我不过是好心提醒,舅兄何必动气”张衷知道他最恨自己娶了庾莹琼,故意将舅兄二字咬得极重,目光掠过众人,又慢条斯理道:
“那么多饥民闯入园中,径直奔着粮仓而去,就像是提前知道了粮仓的位置一样,你们不觉得奇怪么不知道各位方才有没有仔细看那些面黄肌瘦的灾民中混着许多身强体壮的成年男子,他们在人流中指挥方向镇定自若,看起来不像是普通百姓,倒有点像是禁卫军。”
“旌旗!旌旗!”倒在地上得顾荪忽然怪叫起来,庾护被他吓了一跳,“旌旗什么旌旗”
张衷有些怜悯地看着他,嗤笑道:“乐善好施之家,正是这六个字指引了灾民,禁卫军混在其中,趁机搬空了谷仓中的粮食。”
想到张氏园中的粮食,他长长地叹了口气面上的表情渐渐消失,平静道:“舅兄,我们都被谢女算计了。”
庾护兀自愣神,顾荪已经吱吱哇哇地嚎叫起来:“谢韶音!我要将你这毒妇碎尸万段!我咒你不得好死,咒李勖万箭穿心,咒你们的孽种千刀万剐!……”
顾荪的咒骂声又在房中掀起了一小股灰尘,庾护和其余人很快便加入他的行列,捶胸的捶胸、顿足的顿足,骂得面红耳赤,声嘶力竭,花样频出,房中一时之间唾沫乱飞,人味浓郁。
张衷背过身去,打开窗户,目光被当空的烈日刺得一眯,流出两道热泪。他猛地闭上双目,咬紧了牙关,厉声道:“咒骂若能取人性命,还要刀兵何用诸位做妇人之态,难道是黔驴技穷了么!”
庾护大怒:“竖子,你也配在我面前狂吠!”一拳挥出,还未到张衷面门,已被他撑着手臂半途截下。
张衷使出全力攥着庾护这只手腕,俊秀的面容因吃力而变得狰狞,一大一小两眼阴测测地盯着庾护,低声道:“姓庾的,你可别忘了,你阿妹如今是我张氏新妇,你这一拳若是落下来,我必会在她身上加倍找回来!”
庾护怒火攻心,“你敢!”
张衷露出一个得意的微笑,缓缓松开手,将脸凑到庾护的拳头上,“你试试。”
庾护的双眼几乎要流出血来,手却像是被另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一般,只能一寸寸地放下。
张衷大笑,甩袖走到众人中间,高声道:“诸君莫要丧气我等几代人经营江东,除了吴郡产业之外别处亦有田产,岂能一蹶不振!今日姓名无虞便是大幸,留得此身在不到最后时刻,鹿死谁手还未可知!”
庾护道:“这样的话谁都会说,如今谢氏大权在握,我等如砧上之鱼,能拿她如何”
张衷面色阴郁,喉咙里像是含了一块寒冰,说出的话冒着丝丝凉气“如今谢氏在明、我们在暗,她既能借灾民之手,我们如何不能”
第138章
三日后,往前线运送军粮的队伍遭遇流民抢劫。这伙人提前埋伏在道路两侧的乱草丛中,队伍一到近前便拎着棍棒冲出来,不要命地直奔粮袋。
劫持军粮是死罪,负责押送的官兵可怜他们的遭遇,不愿伤害他们的性命,一开始并未亮刀,只是晓之以理,希望能将他们驱退。
然而愤怒的饥民早已失去了理智,僵持的关头,不知是谁最先嚷了一句“朝廷穷兵黩武,哪里顾得上我们的死活,今日有米生无米亡!大家冲啊!”紧接着,灾民暴动,一窝蜂而上,竟然开始抢夺官兵的佩刀。官兵再次警告,没有任何作用,最后只好拔刃反击。
不出意外,这场小骚乱很快就被平定。
流民人数虽众,肚中无米,身上无力,如何能打得过训练有素的官兵,很快就被镇压下去。事后清点人数,死者多达千人,尸首填满了路旁干涸的壕沟。
血腥气很快吸引来一双双幽绿的眼睛,成群的野狗徘徊在不远处的荒草丛中。这些畜牲也都饿极了,自从尝过了人肉的滋味就变得不再怕人,看活人的目光也像是看着死肉。
官府派来的收尸人被这些贪婪的眼睛盯得毛骨悚然,索性就用席子将尸首草草一卷,随意往上扬几锹浮土就走。还没走出几步路,身后便传来了咯吱咯吱的咀嚼之声,收尸人的冷汗一下子湿透了全身,越是恐惧,越觉得双脚发软。
他拖着沉重的双腿拼命地往前走,不敢回头多看一眼,未几,身后却忽然传来野狗凄惨的嚎叫之声。收尸人猛地回过头去,瞳孔一瞬间扩得像死人一般大,他看见一群活人正在与野狗抢食,狗群没有争过人群,刚吃过人的狗又被人所吃,吃过狗的人尤不满足,哄抢地上横七竖八的残肢,有狗的,也有人的。
收尸人胸中一阵翻江倒海,哇地呕出一大口酸苦的胆汁。
他也已经一整天水米未进了。
……
此事就发生距离城门口不远的官道上,许多百姓亲眼目睹了这样的惨状,回去便说官兵残暴无良,草菅人命。
扬州吴会地区已经吸纳了一大批流民,江陵城外的流民仍在与日俱增,城门口把守的士兵越来越多,官府赈济的豆粥却越来越稀薄,频率也从原来的每日两次降为每日一次。
城郊的焦臭气息越来越浓,焚烧的速度赶不上死亡的速度,为防止瘟疫滋生而覆盖的石灰面积愈来愈大,开始时还像是牛皮癣,慢慢就成了白癜风,整个大地像是盖了一层骨灰。
城外犹如人间炼狱,城内的光景也没好到哪里去。
繁闹了三年的市肆如今静得可怕,饥饿的肠鸣声代替了从前热火朝天的叫卖,商铺大多都上了门板,门口的石缝里长出耐旱的棘草。
路上零星有几个蔫头耷脑的行人,大多饿得面黄肌瘦。每日正午,日头最酷烈的时候,街上总会摇摇晃晃地倒下几个,倒下了就再也爬不起来。沿街的人家最开始还会搭一把手,将人扶进屋喝上一口水,后来见得多了,也就麻木了。
整整十个月滴雨未落,整个天下都旱透了,人心一点就着。
大军在前线战败溃逃的流言不胫而走,几日之内衍生出无数个版本,不满的情绪以燎原之势在整个都城蔓延开来。几日之内,先后出现了数次闯府衙、打官差之事,朝中那些蛰伏了许久的边缘人纷纷跳出来,有的弹劾负责后方押运的襄阳太守丁仲文,有的则更进一步,在朝堂上公开指责尚书左仆射温衡玩忽职守、救灾不力。
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丁仲文和温衡只是个幌子,这些人如今还不敢对幌子后头那个小妇如何,李军大败毕竟只是个凭空捏造出来的谣言,他们还得再耐心一些安静等待谣言成真的那一日
不过张衷等人已经等不及了,谢女为灾情急昏了头,竟然主动往他们手里递了一把刀。
都城南郊十几里外,破旧的火神庙中弥漫着一股令人心醉神迷的米粥味道。
灾民们许多日不曾闻到这样浓郁的粮食香,许多人愣愣地望着碗里碧莹莹的上等稻米,竟然不知道如何下嘴。软糯弹润的米粥入喉的那一刻,人们发出了幼兽第一次食肉时那种满足的怪叫,他们边吃边流泪,吞咽的动作越来越急,干瘪的肚子越吃越饿。
张衷冷眼打量这些贱民的丑态,不耐地耸起眉头。
“行了,都别吃了,不怕撑死你们!”说话的是他身旁的酒糟鼻,此人方才一直哈着腰,直到此刻才将腰直起来,指着几个门口把守的汉子,“你还有你去把他们的碗收了!”
这人本是随着官军入吴会乞食的流民,张衷用三个蒸饼买了他的命,将他带回江陵。
先前劫持军粮就是酒糟鼻带的头,怂恿流民与官兵拼命的也是他,拼命的人都成了刀下亡魂,他趁乱悄悄地溜了,跑到城中散布流言。
酒糟鼻被张衷喂饱,干起活来分外卖力。他清了清嗓子,冲着庙里的流民大声道:
“你们都给我听着,救你们性命的是我家主人庾相公!如今这个世道,米比你们的命都贵,我们家相公从一家老小的口粮里省出这些米来喂你们,是因为他心地善良,不忍心看你们受苦!”
“他不图你们的报答,只要你们明白一个道理:将你们害成如今这般境地的是李勖和谢韶音!李勖败光了整个大晋的粮食,打了个大败仗,自己带着兵跑了!你们妻离子散,家破人亡,谢女却穿着绫罗绸缎,日日山珍海味,吃着你们的肉、喝着你们的血……”
流民们填饱了肚子,听得入神。
他们不知道谁是尚书左仆射、谁是大司农,却都知道谁是李勖、谁是谢韶音。愤怒有了明确而具体的对象,发泄出来才会格外有力。流民们鼓噪起来,个个义愤填膺,恨不能将那对祸国乱政的奸夫**撕成碎片。
“杀李勖!杀谢女!”
“杀李勖!杀谢女!”
……
酒糟鼻偷着看了眼张衷,清了清嗓子,继续道:“谢氏妖女把持朝政,不想着如何赈灾,反倒沉迷于烧香拜佛,将大把的银钱和成担的粮食都舍给寺庙。她建造的那些佛像、修筑的那些庙宇,哪个不是民脂民膏你们说,她该不该杀”
“该杀!该杀!”
饥民们异口同声,愤怒呼喝。
酒糟鼻满意地点点头,话音一转,继续道:“现在,你们为父母妻儿报仇,为国家除害的机会来了!明日巳正,谢女会到城外的香昙寺烧香。庾相公已经为你们买通了山门的沙弥,以午时的钟声为号,钟声一响,当杀入其中,教妖妇死无葬身之地!”
……
翌日晨起,一行犊车自城中驶出,出城门后径直往香昙寺的方向而去。
巳正时分,韶音准时出现在大雄宝殿之中,佛前上了三炷香后,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闭目祈祷。上座、寺主、维那等人静立一旁,除了几个贴身侍卫候在殿门,余下侍从皆留在山门之外。
韶音神情虔诚,满心都是佛。
面前这尊巨大的铜像少说也有几千斤,若是能熔化铸币,不知会节省多少开采的民力物力。朝廷自三年前起铸造五铢钱,因铜矿不足,曾一度禁止庙宇再造佛像。这些寺院多方托请,韶音始终不肯松口。
近几年释教日盛,达官贵人大多信佛,一个攀着一个捐钱捐粮。三年之中,光是一座江陵城就新修了十来座气势恢宏的寺庙,整个江左则足有上百之数。
这些出家人不事生产,日日出入王公贵族宅邸,赚得个盆满钵满,养得个脑满肠肥,引得不少人羡慕效仿,民间更是兴起了将幼子舍入佛门待成年后再以高价赎回的风气。一时之间,江陵遍地都是缁衣僧侣,若非朝廷及时叫停,这些寺庙还会继续购置土地扩大规模。
韶音并不信佛,自亲人惨死于长生道之乱,她便对一切神鬼之说皆嗤之以鼻。今日来到这里,是为了寺中满盈的粮仓。
香昙寺的上座师父法号慧严,韶音已经与此人打过一次交道。
吴郡各家将她戏耍了一通,到底还是捐了几斛米应事,这位慧严师父则当真是一毛不拔。
韶音还记得他当时说过的话“阿弥陀佛,天降大灾,此乃世人之劫数也。出家人以慈悲为怀,自是不能坐视不理。然,吾等若吃不饱饭,如何有力气为众生诵经祈福夫人请回吧,小僧爱莫能助!”
……
慧严大师道行高深,令人无话可说,韶音不付出些代价,自是难从这样的人嘴里掏出粮食来。
官府放开禁制,批给他们城郊土地允许他们趁机扩建,这便是代价。作为回报,寺院当招募流民为工,供给一日两餐,直到工事完毕。
此事若能成,眼下火烧眉毛的饥荒也可得缓,于寺庙而言则是难得的良机,可谓两厢得益。慧严与其他山门的上座商议之后,欣然表示“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这场大型工事明日便要破土,韶音今日前来,原本是为了督问进展。
大殿之中香烛缭绕,闻了颇有些助眠的功效。她近日疲惫不堪,整个人极度缺觉,蒲团上一跪便不想起来,眼皮一阖便打起了浅浅的瞌睡,鼾声绵长不绝,时高时低,带着调。
慧严惊诧于李夫人对佛祖的虔诚,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不敢出声打扰。
午时的钟声从后山悠悠地传入殿中,韶音缓缓睁开眼睛。
第139章
一个五花大绑的小沙弥被侍卫们带到殿中,重重扔在蒲团前。督护马腾随即走到韶音身后,拱手道:“夫人,山下的贼人已经全部伏法。”
韶音小憩一阵,恢复了不少精神,“嗯”了一声,慢慢站起身来,见慧严等人皆一脸错愕,淡笑道:“都说佛门是清静地你们这地方却并不能教人清静。慧严,看好你的人,干好你答应我的事。”
马腾的眸光锐利地盯着慧严,轻轻拍了两下巴掌,后殿和两侧的偏殿中立刻涌出百十来个带刀侍卫,护甲的炫光将暗沉的大雄宝殿映得寒亮逼人。
慧严一张白白胖胖的面孔被铁甲照得发青,这么多人是什么时候进入山门的,又是如何悄无声息地埋伏在此处,他一概不知。
他认出了地上的小沙弥是看山门的弟子,旋即惊疑不定地看向韶音,对方的面容上仍残留着瞌睡后的慵倦,嘴角似笑非笑是一种将他的小命牢牢捏在手掌心的轻蔑表情
慧严一时语塞,半晌过后才敢小心翼翼地开口询问,“夫人……这是何意,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小僧如堕五里雾中,实在是莫名其妙啊!”
韶音不答他的话,仍是静静地看着他。
慧严将眼睛睁得溜圆,想要努力做出个无知且坦荡的表情可是李夫人那双眼睛比佛前的长明灯还亮,已经清晰地映照出了他的原形。他心里一紧,慌忙将视线移开,恍惚是到十八层地狱里与阿修罗女打了个照面
虽然还不清楚看门弟子到底犯了什么事,可眼看着佛堂里忽然冒出来的这么多甲兵,不消多说什么,慧严已经明白其中的警告之意。
吴郡发生的事他都听说了,流民寻着“乐善好施之家”的旌旗闯入士族庄园,将其中的粮食洗劫一空,之后一连数日,官府赈济的豆粥就稠厚了许多。虽无真凭实据,大晋的达官贵人们私底下都说,此事就是谢韶音所为她明的不行就来阴的,手段毒辣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