糊涂的谢太傅连女儿都认不出来,却认得灵奴,偶尔清醒时便会给外孙讲《左传》,兴致再高些就讲《尚书》。
灵奴把《左传》当故事听,听得聚精会神,问题也格外多,直到谢太傅累得口干舌燥,靠在隐囊上瞌睡过去,他还意犹未尽。《尚书》就全然是另一种情形,谢太傅才清一清嗓子,说上一句“咱们今天说一说大禹谟”,灵奴的眼珠已经在屋里屋外转了好几圈。
谢太傅自己讲得眉飞色舞,许久才发现外孙没了动静,一低头,只见颏下一把长须已经被编成了胡人的麻花小辫,最底下还缀了一颗湿乎乎的桃核。灵奴嘴角沾着桃汁,抿着小嘴憋笑,黑眼珠贼亮亮的,与他阿母小时候一模一样。
“顽劣小儿与你阿父一样不文!”谢太傅一边用锦帕给他擦脸,一边佯装生气地训斥。
灵奴一点都不怕他,笑嘻嘻地顶嘴:“才不是我阿母说了,阿父文武双全,是天底下最厉害的人!”
谢太傅“哼”了一声,手里解着胡子,老调重弹:“外祖父问你灵奴是与你阿父更好,还是与你阿母更好”
“阿母!”灵奴毫不犹豫,答得极为响亮,又额外奉上一个锦上添花的答案:“灵奴与外祖和舅父们最亲,大母、三叔和小姑母都是外人,不亲!”
谢太傅老怀甚慰,听得呵呵直笑,晚膳都能多进一些。
灵奴从高眠斋出来,照例还会去西府。
这孩子的人缘比他阿父和阿母都好得多,阖府上下没有不喜欢他的人,荆氏更是极疼爱这个没有血缘的继孙,一日看不见就要念叨,若是两日看不见,那必得遣仆妇到东府去打听,生怕灵奴寒着热着。
四娘和李勉也喜欢这个小侄儿一见他过去就围着他逗,问他想吃什么、想玩什么,就连赵氏对他也冷不下脸。
韶音当年是如何对豹儿的,赵氏心里边不是不介意,也不想对灵奴太亲近,免得教旁人以为她攀附讨好。可想归想,一见到灵奴虎头虎脑的模样,赵氏的手就忍不住张开,想要抱抱他。
她每次抱灵奴都要上下掂量几回,之后大惊小怪地与荆氏道:“呀,这孩子怎么又沉了,才四岁,看着好像比人家五六岁长得都大!”
荆氏乐得合不拢嘴,喜孜孜道:“这孩子像他阿父,模样、性情,哪哪都像,一看就是我们李家人!”
有时候觑着保母和阿筠几个不在身边,荆氏便会低声问灵奴:“乖孙儿你与阿母更好,还是与阿父更好”
“阿父!灵奴与阿父最好!”灵奴依旧是半点不带犹豫,答得脆生生的。
有次荆氏又接着问了一句,“灵奴是与大母更亲,还是与你外祖父更亲”
原以为这孩子会继续甜嘴哄人,岂料他眨巴着眼睛半晌都不回答,忽而指着一旁的豹儿问:“大母更疼爱灵奴,还是更疼爱阿兄”
荆氏当时被问得一愣,事后忍不住与四娘嘀咕:“这孩子可了不得,才多大就这么鬼机灵,他阿父和阿母的心眼可是一点都没白费,全教他长去了!”
灵奴回到房中将这些事一五一十说给韶音听,末了还要背着手,老神在在地点评一句,“他们可真幼稚,总问这样无趣的问题,我都答烦了。”
这孩子近来惯常如此,一逮着阿母就叽里咕噜地竹筒倒豆子,白日里又瞧见什么趣事了,谁又说了好笑的话了……通通讲给阿母听。
韶音开始还觉得有趣,听多了之后,忽然察觉出一个问题:这孩子一整天东奔西窜,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俨然成了个八面玲珑的小滑头,似乎已经许久没有做日课了!
“李杲,我问你这些天的日课你可都做了”
尽管阿母嘴角还残留着一丝好看的笑容,灵奴依旧敏锐地从“李杲”二字里嗅出了一丝找茬的味道。
“灵奴早就想请阿母看看我的字,只是白日里总见不到阿母的身影,晚上好不容易见了,阿母又时常要批览文牒,灵奴心疼,不敢劳累阿母。阿母现在要看看么”
灵奴仰着一张酷肖他阿父的小脸,问得乖巧又真诚。据说他阿父快两岁才开口说话一度惹得家里以为他是个哑巴,这孩子才四岁半,口齿却一日胜似一日地伶俐,也不知是像了谁。
韶音这会儿无暇思索这些,只觉一腔火都被孩子一句话堵在了喉咙里,心里边没滋没味地酝酿了一会,火气就成了愧疚。
前方战事胶着,正是攻坚的时候,后方却出现了干旱的迹象。开春已来,荆州、豫州、益州大部已经连续数月无雨,若是再来十天半月,禾苗枯死,今岁恐怕要颗粒无收。
这几年休养生息,府库充盈,各地常平仓亦满仓满谷,可是战事一起大军每日所耗粮食以万斛计,三年的积累也只是将将够用而已。若是真闹了灾荒,前方粮草供应不上,后方再起流民盗匪,北伐恐怕会功败垂成。
这些日子她为了此事忙得无暇他顾,早就将孩儿忘在了脑后,这会儿猛地想起来功课一事再仔细打量灵奴,忽然发觉他似乎又长高了一点,两道眉毛浓黑似墨,末端挑了锋,隐隐有了一些剑眉星目的意思
大半年的时日,于大人和孩子是全然不同的体验。
大人繁忙起来,只觉得时间一眨眼就过去了,去年今日恍惚就是昨日,人还是那个人。孩儿却不同,四岁多的孩儿几乎是“日新月异”的,他还没有学会时光如水、岁月如梭的过法,依旧是一个时辰接着一个时辰、一天接着一天地度过每时每刻于他而言都是新时新刻。
“去将你的功课取来,阿母看看。”韶音心里一酸,不由软了声音。
灵奴偷着吐了吐舌头,飞快取来草纸,满脸都是期待。韶音一张一张地翻看,惊奇地发现,他不光没有落下功课,反而将每一张都写得极好。
灵奴那笔字既得过谢往手把手相教,又得过王微之时不时地指点,谢太傅偶尔也会教他一二。师承虽杂,却是博采众长,这才没过多久,就已经有了点雄浑刚健的风格,比韶音小时候强了不知多少,李勖那笔乱如狗爬的大字更是与孩子没法比。
除了习字,默写、背诵、释意,韶音挨个抽查,灵奴样样不在话下。他阿父临行前随口说,等到他能将《尉缭子》都认全了,自己就会回来。灵奴如今不仅能认全,还能流利地背诵。
看着阿母惊喜的目光,灵奴撸起袖子,又在地上打了一套新学的拳法,嘴里嘿嘿哈哈地大声喝着,小拳头每一下都带出一股乳香味的罡风。
一套拳下来,灵奴累得小脸红扑扑,叉着腰道:“阿父文武双全,我也是我长大要比阿父还厉害!阿母可莫要将我看扁了,如今的功课,我不到半个时辰就能都做完!先生们每次问起我,我就说要做大半日,这样他们就不会……”
灵奴说着说着,忽地捂住了嘴,惊恐地望着阿母。
得意忘形,一不小心说了实话
阿母的心酸和愧疚显然已经荡然无存,眯起眼睛抟他的小脸,将他的嘴巴都挤成了小鸡嘴,这才意味深长地夸奖道:“灵奴可真厉害!”
第二日,灵奴的功课翻倍。
这孩子懊丧了几日、又适应了几日,很快就和先前一样,一会儿功夫就能做完,剩下时间依旧在府里到处乱跑。韶音留心观察他几日,发觉他是一日胜似一日地淘气,再不是以前那个肯乖乖留在房中的灵奴。
韶音怕他学坏,暗中又教先生们再将功课加倍,先生们却说什么都不肯了。他们说这孩子天资异于常人,主意也甚大,若是将他逼急了,真耍上脾气,索性什么都不学,大人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韶音为这事十分苦恼。她自己全然没有多余的精力看顾他,下人们被他那张抹了蜜的小嘴哄得团团转,半点也约束不了,长辈们又都无度地惯着他,更非合适人选。灵奴看出来阿母拿他没办法,变着花样淘气,隔三岔五给韶音一个惊喜。
到了这会,韶音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了李勖这个阿父的作用:他能镇住灵奴。
说来也怪,李某人在家时整日都和颜悦色,对儿子几乎百依百顺,从未有过疾言厉色的时候,可那臭小子却异常听他的话有时候还会谄媚地奉承几句,弄得人哭笑不得。
韶音正相反,管教虽多,灵奴却一点都不怕她,嘴上答应一样,心里琢磨另一样。
韶音忍不住在信里抱怨:
“从前笑话旁人之子,以为猫嫌狗憎,甚是讨厌。后得小贼,见其乖巧,心下大慰,以为果然是有其母必有其子。
岂料三岁不能看老,小贼年方四岁,竟性情大变,偌大府邸几乎容他不下,所犯之错罄竹难书。
二月于府中广张告示,欲通缉佛郎;三月为侍从卖艺,声称欲赚钱寻父;四月则自封神通将军,广招奴仆之子为卒,日日在园中练兵,口口声声攻入皇宫,生擒司马氏……
妹每责之,贼必嘻笑相哄;笞之,则忍泪强笑,死不认错。
近日又习得搬救兵之技,动辄招来高眠斋及西府诸人,七嘴八舌相护,不胜其烦。
小贼如此奸滑,为之奈何”
韶音的信是这样写的,李勖收到的却又多了一行字。
信的结尾添了一行像模像样的正楷,端端正正地写着:“阿父,纨妹说的都是假的!灵奴好想你!”
李勖正为汪道铎和陆琦两部接连失利而大动肝火,见了这封别开生面的家书也不由哑然失笑,将几页纸翻来覆去看了又看,倥偬中铺纸研磨,提笔给妻儿各自回了一封。
韶音收到长长一封回信,前半段详细分析了小贼嚣张的缘故,后半段为她出谋划策。灵奴的那封信则简短得多,只一行字:“可曾护好阿母”
收到回信的次日,灵奴背着个小书箧,由谢五和两个保母领着,兴致勃勃地踏上了去往广惠学堂的路。
大晋自渡江以来,私学兴盛,太学、国子学废弛。学问与财富一样,俱都垄断在世家大族的庄园之内,韶音与永安帝、司马德明等人自幼熟识,正是因为谢氏的私学名冠江左,有谢太傅这位名师,就连宗室子弟也要前来求学。
如今兴办广惠学堂,正是为了破除此弊,只是事情须得循序渐进,如今的广惠学堂还只是教授蒙学,所收学生也都是十龄以下的小童。
尽管重金延聘名师,稍有些资财的人家仍不会将孩儿送到广惠学堂,如今在这里就学的多是贫家儿因为不收束,每日还能额外供一餐饭,百姓便将这里视作农忙时寄养孩子的地方,至于学问如何则全然不放在心上。
这么一来,学风可想而知,先生再如何努力耕耘,没有好苗也是教人泄气。若学堂声誉一直不佳,迟早还会步国子学和太学的老路,这事一直都是韶音的一块心病,只是眼下紧要之事甚多,也就顾不上这个
李勖出的这个主意可谓一箭双雕。
得知李家儿入广惠堂就学,各家观望一阵,陆续便有人效仿,好苗多了,学风渐正,先生们倍感振奋,益发勤恳授业。
李勖说灵奴这小子自视甚高,得挫挫他的锐气,免得他不知天高地厚,韶音便直接将他送入七龄童的课堂。他再早慧,日日与一群比他大三岁的同窗呆在一处,有时难免会觉得心窍不够用,如此一来,果真收敛了不少。
各家儿中亦有佼佼者,功课出色、应答如流,灵奴发觉人外有人,无需韶音督促,自己便不甘人后,加倍努力起来。
谢太傅得知此事气得不轻,直骂韶音乱弹琴,“灵奴何等身份,怎可与平民百姓一处就学!”
韶音试图说服他,“阿父宽心,如今咱们家十二郎和王家九郎都在广惠堂,试问这样的先生别处哪里能聘到况且家中的先生和武师也并未遣散,灵奴下学依旧能向他们请教。”
谢太傅身体虚弱,没有力气与她长篇大论,只是忧心忡忡地直摇头,“唉!亲君子、远小人,圣贤之道也。这么小的孩儿日日教他呆在鱼龙混杂之处,你这阿母又是个撒手不管的,真出了什么事可如何是好!”
也不知他老人家是乌鸦嘴还是有先见之明,没过几日,事果真找上门了。
韶音一眼见到灵奴满脸都是黑红的血,浑身都凉了。
第136章
灵奴被人打了,更确切地说,是被十几个比他大两三岁的同窗围殴了。
玉白色的小袍子上全都是灰土,领口被人扯烂,红通通的肚兜翻出来,挂在脖子上成了护颈,沾满了血和鼻涕。脑袋上两只原本对称的油黑小髻散了一个,瘪了一个,左脸全是血,擦净了才看出来是被石子划了一道口子。伤口窄深,不规则,必会留下疤痕。
膝盖、手肘、肩膀各处皆挂彩,早上出门时还是个笑嘻嘻的崭新孩儿,傍晚就被人打成了个小破烂,韶音的眼泪刷地一下流下来。
府医给他处理伤口,这小子当真是流血不流泪,疼得眼泪直在眼眶里打圈,小牙将下唇咬出了血痕,依旧嘴硬说一点都不疼。
广惠堂的学正院监和一众先生们都在外头心惊胆战地候着,韶音又惊又怒,还是忍着心疼先审自己的儿子。
“李杲,你给我老实交待,人家无缘无故为何打你,你都做什么了”
“儿什么都没做,他们就是无缘无故打我,还说我是贼强盗!”
“你抢人家东西了要不然,人家为何说你是强盗”
“我没有!”灵奴忍不住委屈哭了,眼泪噼里啪啦往下摔,落到伤口上,疼得脸蛋一抽抽。
韶音的心也跟着一抽一抽,对他的怀疑依旧没有放下知子莫若母,他若真那么老实本分,也不至于这么小就被送到学堂里管教。
“来人,笔墨伺候!”灵奴愤怒地抹了眼泪和鼻涕,在纸上一口气写了十三个名字,“就是这些人打我,他们说阿母抢他们家的粮食,是母贼盗,还说我是小贼盗!呜呜呜……确是我先动手的我推了顾秉之一把,他单打独斗不过散课就召来旁人一起打我……我一记左勾拳,又一记旋风腿……被他们按在地上打……呜呜呜……阿母!我、我要召集十万兵马剿杀了他们!……”
韶音听到“粮食”二字心里就是一动,再看那名单上眼熟的姓氏:庾、顾、陆、何……顿时明白了八九分,灵奴说的应该是真的
旱情严峻,京师已经出现了小股流民,前线的军粮一日都不能停,府仓中的粮食也不能轻易挪用,眼下能救急的就只有各家私库。谢氏存粮可以支撑一阵,王微之亦慷慨解囊,余下这些家虽不情愿,也都承诺捐粮,愿与国家共克时艰。
他们肯放下芥蒂,以国事为重,韶音心存感激,朝着各家的家主、长辈一一行礼,谢过他们的义举。各家主当时皆诚惶诚恐,纷纷回礼,口称“使不得”。表面如此,想来私底下还是没少抱怨,教孩子听去了,气就撒到了灵奴身上。
“好孩子,是阿母错怪你了!疼不疼不许轻言打杀,知道么”韶音心里发酸,将孩子抱到怀里,难得柔声相哄。灵奴卸下了犟劲,在母亲怀里抽搭个不停。
韶音一遍遍地摩挲他的小胸口,给他顺气,轻声道:“下次打不过就跑,好汉不吃眼前亏,记没记住”
灵奴眨巴着泪眼,皱眉道:“不能当逃兵,会被军法处置。”
韶音好气又好笑,轻点他红红的鼻头,“你不是兵,是将,这也不叫逃,而是迂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