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音冲她比了一个低声的手势,拎着裙角走过去,一面查看他是否昏死,一面弯腰去取他手中的玉镯。
忽然,那直挺挺倒地之人猛地攥住了韶音的腕子!力气之大,一如癫痫之人发作一般,直攥得韶音嘶了一声,一下子流出了泪来。
四娘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吓呆了,待反应过来之后几乎飞奔过来,照着赵化吉的胳膊就是一脚。
好在赵化吉只是攥了韶音一下,紧接着就松开了手,昏死过去不省人事了
“阿嫂,你的手……”四娘的小脸唰白,韶音白皙的手腕已经被掐出了一圈吓人的淤青。
韶音忍着疼绕了绕腕子,“没事,没伤到骨头”,接着便朝门口道:“冬郎快进来!”
四娘疑惑地看向门口,便见谢家的小郎君一阵风似地刮了进来。
“阿姐,你没事吧”
只因事先得了阿姐的吩咐,不唤时不许进来,谢候方才生生忍住了冲进来的脚步。此刻一见韶音手腕上的淤青,当即便怒不可遏,照着赵化吉的脸连踹了好几脚。
待要再踹已被韶音拉住,“好啦,办正事要紧。”
四娘此刻还蒙在鼓里,并不知道阿嫂所说的正事指的是什么,却见谢候将赵化吉翻了个身,三下五除二就将他衣服解了,裤子一褪,直露出光溜溜一方屁股来!
四娘赶紧捂住脸,透过指缝,又见谢候从怀里取出一只布包,抖落开来,上面是一排银光闪闪的细针,内里别着一只墨囊。
谢候取出一根针,在墨囊中蘸了蘸,悬到赵化吉屁股上方时忽然觉得有些为难。
倒不是他心慈手软,只是他平素练习丹青所用的都是上好的绢帛,而赵化吉的两瓣尊臀则肥圆黑亮,实在令他觉得难以下手。
“趁着他此刻药性还在,快点动手,事后好好清洗一番就是了!”
闻听韶音催促,谢候下了好大的决心,方才刺下了第一针。
四娘不敢过去看,只红着小脸儿问韶音,“阿嫂,那上面刺的是什么字呀”
韶音已经笑得见牙不见眼,“明天你就知道了!”
待到出得酒楼,韶音招来街上一个小乞儿,给了他一袋钱,“知道校场在何处么去告诉李将军,他手底下的校尉赵化吉酒后调戏民女,现下正大闹醉香楼,还请他赶紧派人过来!”
那小乞看着与四娘差不多年纪,虽是破衣褴衫,生得却很是机灵,接过钱后不忙着跑开,而是问道:“若是李将军问我,是何人教你来的,我该如何答复”
韶音想了想,笑道:“你就说是一位抱着两个孩子的小妇派你去的。”
第21章
走出了喧哗热闹的铜驼街,京口军镇逐渐展现出朴素的面貌来。白墙黑瓦的低矮民居三三两两聚落成里,不少院落门口张晒着渔网,可见是靠江吃江的捕鱼人家。
愈往江边行进,视野愈是开阔。
潮湿的江风裹挟裹挟着腥气扑面而来,夏末的暑热并未因此而减退,反倒更增添了几分闷蒸之意。
小乞收人钱财、忠人之事,一路将两根芦柴棒似的瘦腿倒腾得飞快,黑黄的小脸上已经浮出了一层薄薄的油汗。
卢锋已经跟了这小乞丐一路。
他奉将军之命,一早来到铜驼街上给几家首饰铺子送赎买的银钱。待到出得门时,一眼便看到对面醉香楼门口那一对分外惹眼的谢氏姐弟。
卢锋虽识得将军夫人,但却并未正式拜见过。又奉命在身,若是夫人问起,也不知如何回答,因就没有多事上前,只是隐约听到夫人要这小乞丐去给某人传话,似乎是有什么要紧事。
眼见着这小乞丐径直往江边军营方向而去,卢锋心里顿时好奇,于是便隐匿了行迹,悄悄地跟在后面。
果然,这小乞丐步履匆匆,几乎一路小跑着来到了校场门口,一见到门口把手的兵勇却止住了步子,逡巡不敢前进。
卢锋见状立即现身,装作不知情道:“干什么呢,为何在军营门口鬼鬼祟祟”
这小乞丐很是机灵,见到这位一身戎装的军爷倒也不急于答话,而是不慌不忙地先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眼,之后才瓮声瓮气道:“敢问军爷是何人,可识得李将军吗”
卢锋见这小叫花子年纪虽小说起话来却很沉稳,因就点点头道:“嗯,我乃李将军的侍卫长卢锋,你找将军何事”
小乞丐料想若是不说实话恐怕是难以进入军营,因就将醉香楼门口那位美貌女郎嘱咐他的话原原本本地讲述了一遍,之后不忘一本正经地朝卢锋一揖,“还请军爷代为引见。”
卢锋一听这话顿时将事情猜了个七七八八,只怕是夫人设了局,想要教训赵化吉那厮一顿。
卢锋自李勖还是队主时便跟在他身边,自然与他心意相通,早就看不惯赵化吉多时。然而,他虽乐见赵化吉倒霉,今日却不敢贸然教这小叫花子进去。
若是往常也就罢了,今日营中却有两位不速之客,一位是徐州别驾刁扬,另一位则是赵化吉的叔父赵勇。这二人一早来检阅大军操练,只怕此刻还在营中,若是教小叫花子进去传话,只怕会伤了赵勇的颜面,乱了将军的计划。
可若夫人之举乃是将军授意,被自己横加阻拦,那岂不是弄巧成拙
卢锋正踌躇,那小乞丐似是看出了他面上不愿的意思,瞅准了一个空,猫着腰就要往里头钻。卢锋岂能任由他闯进大营,当即便喝了一声,两步追上去,一把薅住了他的脖领。
这小乞丐不过十三四岁年纪,浑身上下没有几两肉,瘦得只剩了骨头棒子,挣扎起来却拼命得很,卢锋一时小看了他,竟然差点儿让他给挣脱了。
小乞丐被门口的两个守卫一左一右制住,见挣扎不过,索性扯开嗓子开始喊,“李将军!你手下的赵――”
守卫扯下头巾,堵住了他的嘴。
小乞丐被堵了嘴依旧呜呜地不肯消停,卢锋叉着腰瞅了他一会儿,末了笑道:“叫嚷什么军营重地,岂容你喧哗!给我老实在此候着!”
正转身欲走,却听身后一人笑道:“卢侍卫,不知这小郎如何得罪了你,为何不教他说话”
来人相貌清癯,神采飞扬,手持一柄羽扇,正是军师温衡。
“温先生来得正好!”
卢锋正拿不定主意,一见温衡便如见了救星,几句话将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个清楚。温衡沉吟一会儿,笑道:“难得这位小哥为人办事如此尽心竭力,若是今日见不到将军的面,恐怕他是难以与人交代了。也罢,就请卢侍卫领他进去,将军听后自有决断。”
营房之中酒宴正酣。
上首主位依次坐着赵勇和刁扬,李勖坐在二人对面,赵勇军府的主簿、参军和别驾府的一干随从坐在下首,李勖帐下祖坤、褚恭诸校尉陪坐。
赵勇心情不佳,几杯酒水下肚已喝得红头涨脸,此刻正乜斜着眼打量李勖。
他今日诸多不顺,先是出门时发现不见了巨光宝剑,匆忙之间也不及细细审问下人,为此自是十分不快;随后至营中观看操练,眼见着一个个京口兵痞浑都变了面貌,牙旗漫卷、杀声震天之中,自是整齐划一,操练有序,心中着实是震动不小;再往后就是这一席酒水,虽也有菜有肉,可还是太过寒素,席间练一班歌舞也没有,可见李勖小儿并未将他放在眼中。
赵勇恨恨咽了一大口酒,他与刁扬今日前来,并不是为了检阅大军,而是为了与李勖商议一件要事。
荆州传来可靠消息,南郡公何威一连多日水米不进,恐怕驾鹤之日就在眼前。一旦何威过世,他那位野心勃勃的儿子何穆之恐怕就会采取动作。朝廷无可用之兵,唯有倚仗北府,那么北府军发兵之日也就不远了。
这事原也没有什么可以李勖商量的,可是赵勇心里打的却还有另外一只算盘。
他素来与士族不睦,与小郎君司马德明更是尿不到一个壶里。何氏虽也是氏族,但毕竟多了几分勇武之风,倒是与他颇为投契,此为其一。
更重要的一点在于,何氏雄踞上游多年,粮草充足、兵强马壮,一旦发难,建康位于下游,自然是十分被动。赵勇若是出兵保建康,免不了与何氏打一场恶战。
可若是选择静观其变,或是干脆倒戈,那便可与荆州军来个里应外合,届时建康便如囊中之物,唾手可得。一旦何氏篡位,他便有从龙之功,或许还可更进一步,与那王谢二族平起平坐也未可知。
此乃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之事,刁扬似乎也有此意,二人相互试探,依旧犹豫不决,因就决意借着检阅之名将消息透露给李勖,看看他的反应再说。
不想,李勖却似没听懂他的暗示一般,只道:“荆州虽有上游之利,却并非稳操胜券。若从京口出兵,驻师洲,与豫州形成掎角之势,联手对抗何氏,何氏孤军深入,必然不能持久。都督勿要忧虑,届时李勖愿为先锋,为都督解忧。”
赵勇不知他是真没听懂还是装傻,看着他的目光就深了几分。
忽然,闻听有人在门外高声唱“报!”
众人纷纷向门口看去,李勖听出是卢锋的声音,便教进来。
小乞丐跟着卢锋进入阔大的厅堂,见到一屋子的武将大人面上丝毫不见怯色,只将屋里的人打量了一圈,便准确地锁定了要找之人。
“草民见过李将军!”
小乞丐声音洪亮,行止颇为知礼。
李勖知道卢锋是个有分寸之人,此刻见他忽然引一个小乞丐上堂,便知此中必然有温平机的授意,因就温声教小乞丐上前回话。
“你寻我可有何事”
“回禀将军,是一位抱着两个孩子的妇人遣我来的,她要我告知将军,您帐下校尉赵化吉酒后调戏民女,此刻正大闹醉香楼,还请将军速速遣人前去。”
此话一出,满堂皆静,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赵勇。
赵勇沉默了一瞬,随后蓦地笑开,与李勖道:“阿獠这小子,定是喝醉后撒起了酒疯!也罢,他如今既在你的麾下,我这叔父也是管不着了,你也莫要为难,该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最好给他个教训,也教他往后长点记性!”
这话说得倒是漂亮,不过座上人皆心知肚明,都督此话不过是给李勖几分薄面而已,真要是按军法处置了赵化吉,只怕赵勇会当场翻脸。
于是,众人又齐齐看向李勖。
李勖一笑,只与赵勇拱手道:“赵校尉今日告了病假,此刻该在家中休养才对,只怕没有力气出去饮酒闹事,真相如何还未可知,需着人查看方可定论。我这里人手不足,可否问都督借几个人随卢锋一道前往醉香楼”
赵勇笑意不达眼底,“在你营中,一切照你的意思办就是。”
卢锋带着一干人等领命而去,不到两炷香的功夫便将昏死过去的赵化吉拖了回来,赵化吉先是屁股糟了一回难,方才又被拖拽下马一路从大营门口颠簸到堂上,此刻已经有了一点要转醒的意思,口中便含含糊糊地说着梦话,听着像是“阿嫂”,“美人儿”。
李勖先前听小乞丐说是一位抱着两个孩子的小妇遣他来的,当时就觉不对,若真是赵阿萱,她怎会如此坑她的阿兄,此刻听了赵化吉这两句呓语,心中顿时有了猜测,脸色便陡地一沉,朝左右喝道:“给他醒醒酒!”
一个小卒欲出门取水,却被卢锋止住,卢锋随手抄起地上一坛酒,兜头便朝着赵化吉泼去。
赵化吉今日可是滴酒未沾,此刻被泼了一身倒是真的酒气熏天了。一个激灵过后,他缓缓睁开眼来,只见面前哪里还有美人阿嫂,倒是叔父赵勇、别驾刁扬,还有脸色阴沉的李勖一干人等,此刻俱都面色不善地看着他。
第22章
赵化吉心里一紧,暗中只道不妙,一面紧急想着说辞,一面撑着地往起爬。许是起得猛了,站起来后顿觉头重脚轻,脚下一个不稳,差点又跌了回去。
“赵校尉的酒还没醒么”
李勖的声音无波无澜,眉目中蕴藏着的怒气却像是暴风雨前迫近的黑云,催逼之意极为迫人。
他在军中甚有威重,素来喜怒不形于色,赵化吉上次见他这个表情还是在会稽清凉坡。
当时百十来号杀红了眼的叛军将赵化吉一干人等团团围住,命悬一线之际,李勖神兵天降,劈手夺过了他手里乱舞的长矛,只向前一掼――身前的几个叛军当即成了人肉串。
赵化吉侥幸捡回一条命,对他当时那眼神可谓终生难忘,此刻被他如此看着,直觉脖子上凉飕飕,腿肚子直转筋。
“表兄……将军说笑了,属下并未饮酒,只是近日身体欠佳,一时犯了晕眩之症,不慎……昏倒了。”
他此刻已恢复了神智,左思右想之后也是又惊又怕。既不知是如何着了谢女的道,也不知怎么就忽然到了这里,更不知道李勖对这些事的来龙去脉了解多少。
若谢女所为乃是出于他的授意,那今日之劫便无论如何也逃不过,若非如此……那便更不能将真相托出。
叔父这会应该还不知是他偷了巨光,赵化吉想到此处忍不住瞥了赵勇一眼,见赵勇正眸光喷火,一副要把他拔毛烤熟的表情,当下便赶紧将头低了,决定装傻到底。
“你倒是会挑地方”,李勖嘴角带着一丝逗弄般的讽笑,“昏倒在哪里不好,偏偏昏倒在了酒楼。难道是有人趁着赵校尉在家养病之际,将你劫持了去”
说话间,候在东序的卯官捧着卯册走到堂上,李勖沉声道:“念给他听!”
那卯官也是早就憋了一肚子的气,闻言便历数罪状一般,直接从第一页念起:“一月初二,告病;初三,告病;……二月初五,告病;初十,告病……七月二十二,告病。二百二十天里,赵校尉告病一百八十次,告事假十九次,无故缺勤两次,合计二百零一次。”
卯官念得明明白白,堂上诸人无不心知肚明,赵化吉就是故意为之。
这原也不是什么大事,别部人马在平时从不操练,将士们或是吃酒或是赌钱,自可任意而为,并无人约束。可李勖素来将兵极严,与他并肩作战过的将领都知道,李部严禁骚扰百姓,若有烧杀抢掠、毁坏农田、**妇女之举,不需他戴罪立功,李将军的长矛绝不许他苟活到第二日。
丽水亭一战,一个刁姓军侯犯了混,抢夺财物不成,一时失手打死了一个农夫,被李勖知晓后当即斩于阵前,待到刁扬的求情信到时,那刁军候的脑袋早就被战场上的野狗啃掉了大半。
此时虽然承平,军令不比战时严格,然李勖着意练兵,赵化吉如此便是顶风作案,又被那卯官记录在册,以李勖的脾气,恐怕他今日之劫是在所难免了。
赵化吉后背早起了一层虚汗,自尾椎骨到后脑勺凉了一个透,军棍尚未打到身上,臀部已经隐隐有了火炽火燎的痛感。
他不敢公然抗命,是以一直都是阳奉阴违,这么长时间以来,李勖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还以为能这么一直持续下去,此刻才知李勖早就打好了秋后算账的主意。
赵化吉心中实恨,好在李勖这会儿只是拿缺勤说事,似乎还没有追问其他的意思。赵化吉这几天也是被那谢氏的妖女勾得迷了心窍,一时犯浑,又惹下了另外一桩事,那事却是万万不能教李勖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