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如天上月——夜雪湖山【完结】
时间:2024-12-04 14:48:02

  黎阳城楼上的燕军情形也与李军差不多,一样的松散懈怠,双方相安无事了这么些天,有理由继续相安无事下去。
  然而,黑暗的遮掩下,城门已经静悄悄地开了,三千玄甲军无声无息地在城门口列好了阵形,手中的弯刀对准了李军的方向。
  震天的杀声紧贴着头皮轰响时,绝大多数李军士卒仍在做着衣锦还乡的美梦,重骑兵的冲击力令他们毫无招架之力,为了躲避马蹄的践踏,他们连鞋子都来不及穿就奔出营盘,在大雪中没头苍蝇似地四散逃命。
  谷地两面是高山密林,均设有伏兵,前面就是燕军重骑,后方则是涛涛黄河,李军士卒无路可逃,多数蹈水而死。汪道铎被斩首时,帅帐里还堆着十几袋没有来得及运回江左的刺酸枣,很可惜,他的陶朱之梦只能下辈子再圆了。
  汪道铎部全军覆没,虽然只是一只不到五千人的偏师,这场胜利对燕军而言依旧意义非凡。
  洛阳之战是他们与李军的首次正面交锋,抱着必胜的决心而来,落得个铩羽而归,十万大军被对方的五万人马杀得支离破碎。自此一役,燕军便患上了严重的恐李之症,只要提及“李勖”二字,他们脑海中便会浮现出那个地狱恶鬼一般的汉人将领,畏怯之意油然而生。
  燕军上下弥漫着悲观的情绪,就连慕容康自己也会偶尔陷入怀疑之中,就像来时路上一般。这种时候,没有任何手段能比一场胜利更鼓舞军心,哪怕只是一场小小的胜利。
  这场胜利不仅鼓舞了士气,也鼓舞了年轻的燕王。
  慕容康信马行走在李军营垒间,看着麾下的将士奋勇追杀残敌,兴奋地清点李军尸首和遗留的辎重,被风雪吹得麻木的心脏重新温热起来。
  李勖也是人,是人就有弱点,所谓“战无不克”不过是懦夫一厢情愿的幻想。黎明降临之前,久违的意气风发再次出现在慕容康眉宇之间,他凝神望着东方静静地等待曙色重新将自己的金发照耀。
  橙红的火光先日色一步,照亮了他大半张面孔,黎阳城楼的方向忽然传来巨大的喧哗之声
  慕容康陡然回过头去,骤缩的瞳孔之中,赫然是一面绣着“李”字的大纛。大纛所到,主帅必至,朦胧的天色里,好像是真有一位高大的男子在堞雉之间当风而立,冲着他微微而笑。
  “这不可能!”
  李勖怎么会悄无声息地进入了黎阳城,这一定是幻觉,慕容康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幕,觉得自己应该是陷入了一场可怕的梦魇。
  “李勖在此!”城门楼上的断喝清晰地传入他耳中,一瞬之间,慕容康有些分不清这声音是来自远方还是来自心底。玄甲军的反应与他一样,他们莫不惊恐地望着城楼上的旗帜,刚刚被胜利点燃的信心荡然无存,心头只剩绝望。
  李勖,这个人仿佛是上天专门派下来覆灭鲜卑人的克星,若非如此,他如何能算无遗策,连一场微乎其微的胜利都不肯成全他的敌人。
  黎阳城门大开似乎有数不尽的铁骑从中冲出,慕容康来不及细想,慌忙喝令撤退。玄甲军这回的反应比他迅速,早在他下令之前,将士们就已经在恐惧之中开始了逃亡。
  刚刚到手的胜利还没捂热,转眼就成为溃败,李军在后穷追不舍,燕军顺着来时的道路绝望地奔逃。
  “吁!”
  ――半途天色蒙亮,慕容康忽然停止前进,喝马驻足后,凝眸向后回望。
  方才他一直在想,此次亲赴黎阳完全是临时起意,决定做出之后便夤夜而发,途中一刻未歇,到营后处置宝树和决定趁夜偷袭也不过是短短的半个时辰而已,就算是李军的细作紧随在他身侧,这个消息也来不及泄露给李勖。
  没有人能未卜先知,李勖不可能提前得知他的计划,更何况,以他对李勖的了解,即便是对方想要模仿韩信,也绝对不会舍出五千人马做诱饵,这不符合此人的性格。
  那么,今夜的种种,唯一的解释只有一个:巧合。
  巧合……如何会发生这种巧合慕容康盔甲上结了一层寒冰,面上热汗流淌,他在冷热交逼中想得头痛欲裂,一个无限逼近真相的猜测渐渐自混沌中浮现。
  慕容康双目暴睁,高喝道“传令下去,即刻向黎阳方向进军!”
  “陛下,李军来势汹汹,咱们还是避其锋芒为好……”
  此人话音未落,慕容康手中的龙钧剑已经砍掉了他的脑袋,慕容康用剑挑起这颗头颅,策马在溃军中怒喝:“谁敢轻言逃亡,当如此人!诸君名列军籍,鼠窜逃命之前多想想你们的一家老小!”
  此话一出,骚乱顿时平复了许多,不少拍马逃命之人悻悻回返,行军主簿贺力与监军侍御史乞扶铭趁机整军,玄甲军很快便恢复了秩序。
  慕容康扬眉道“胜败乃兵家常事,纵有千万次溃败,只要最关键的一战赢了,胜利就还是我们的!现在,这最关键的一战已经来了!鲜卑的儿郎们,李勖不是我们的天敌,而是我们的仇敌!抽出你们的弯刀,鼓起你们的勇气,手刃仇敌、封侯拜相,在此一战!随我杀回去!”
  ……
  玄甲重骑在雪地里激扬出一片琉璃白,飞溅的雪沫才触到皮肤就被蒸发得无影无踪,慕容康浑身滚烫,他在马背上暗自向先祖祈祷,鲜卑人的存亡或许就在此战。
  这一次,先祖保佑了他,很快,燕军就在渐明的天色里看清了后方的追兵。
  原来,趁虚登上黎阳城楼的李军一共才几十骑,而这其中还包括一个令燕军闻风丧胆的名字:李勖。
  现在,那匹大宛马就在前方一射之地,马背上的高大男子身披明光铠,手中握着一柄乌沉沉的环首刀,脸颊浅浅的笑涡里盛着凛冽的杀气。
  十万燕军可以敌不过五万李军,但是,三千玄甲军绝无败给几十名轻骑兵的道理。
  慕容康望着对面的汉人男子,微微勾起了唇角。
第151章
  与慕容康一样李勖对黎阳战事的耐心已经耗尽,他几乎是与慕容康在同一时间收到前线的密报,亦是几乎在同一时辰动身。
  洛阳路远,李勖晚到了半夜,慕容康已经替他要了汪道铎的脑袋,前线的五千士卒也已经全军覆没。
  北府军全军上下皆奉行一句“贼不走空”的粗糙格言,于主帅而言,更是没有吃了大亏还空手而回的道理。于是,几十骑人马趁着城门守备松懈,诈称是前线的军需官,奉命回营取药,大摇大摆进入城中。
  城内守军很快便发现了不对劲,李军以更快的速度杀上城楼,将己方的大旗插上城楼最高处,之后立刻擂鼓大喊,“李勖在此!”
  燕军果然大哗,无论是黎阳城中残留的守军还是被慕容康带出城外的玄甲军,谁都没有想到李勖竟然只有这几十骑人马。守军原本还想奋力反击,见外头的大部人马这么快就溃逃而去,以为李勖的主力已经杀到了城外,索性缴械投降。
  几十人毕竟太少,无法占领一座城池,时间一长,城中守军必然发现破绽,于是,李勖斩了几个燕军将领后立刻率部出城追杀慕容康。
  ――追杀,自然也是虚张声势中的一环,一是为了继续迷惑黎阳守军,防止他们出城,二来也是为了威吓前面逃跑的慕容康。
  虚张声势的要义在于见好就收,然而,李勖一口气追出十几里仍不愿停马,卢锋根本劝不住他。自从灵奴出事之后,李勖变得更加沉默寡言,从前的沉稳缜密和开明大度似乎在一夕之间烟消云散,作出的决定不容质疑,没有人能猜透他在想什么。
  卢锋还在苦想如何能将他劝回去,慕容康已经率领三千玄甲军气势汹汹地杀了回来,李军眨眼之间陷入最危险的境地。
  “主公快走!”卢锋情急之下横马挡在了大宛马前,朝左右厉声道“你们两个掩护主公冲出去,我殿后,快!”
  然而,凭借他们几人如何能拦住李勖,李勖已经听不到他们的声音,也看不到数倍于己的敌军,眼中唯有一个金甲金发的慕容康。
  痛失爱子,无计可施,只能怨天尤人。李勖不信天命,所以不怨天只尤人。慕容康在一个恰当的时机下了一封措辞合适的战书,很荣幸地成为了那个“人”。
  李勖一见到他,就想将他碎尸万段。
  慕容康见这位威猛悍将面无表情地直奔自己而来,一瞬间骇得汗毛根根直立,扯着缰绳躲出好几十丈。
  “丘穆陵,叱罗佩,楼坚!还等什么,你们建功立业的时候到了!”
  慕容康惊骇过后,迅速叫出了这几个名字,立刻有三个金甲武士挡在他身前,与李勖战在一处。
  洛阳惨败后,慕容康发现,李勖这个人就是整个李军的魂灵所系,无论遇上什么样的情况,只要这位主帅策马而出,李军的士气就能迅速凝聚,所向披靡。
  匹夫之勇固然作为有限,两军对垒之时,主帅的勇武却会极大地影响士气,甚至于左右整个战局。
  姚崇虎之所以在最后关头选择与李勖对战,正是想借此重振军心达到起死回生的目的,只不过他没料到自己对上的汉人将领会如此骁勇,垂死挣扎反而加快了自己的灭亡。
  慕容康自始至终都没有轻视过李勖,意识到这一点后,他立刻命人在全军上下选拔勇士。
  经过层层筛选,三位勇士脱颖而出:丘穆陵身高九尺,力能扛鼎;叱罗佩敏捷如猿,身手矫健;楼坚可双手使刀――寻找这样的人,也是慕容康的有意安排,上次战后,他发现李勖的左右手都能使用武器。
  这三位勇士是慕容康的人肉铠甲,也是为李勖的头颅量身定制的三把尖刀。
  他们没有辜负慕容康的期望,在打斗中渐渐占据了上风。
  慕容康的目光始终集中在李勖身上,此人的确配得上英雄之名,以一己之力对抗三人,还要时刻留心背后的冷箭和长矛,如此竟然也只是稍稍落于下风而已。
  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
  慕容康脑海中忽然浮现出这句话,若非身陷丧子之痛,想必这位以用兵诡诈著称的名将绝不会做出今天这样的举动。想到对方起于微末,慕容康心中不由涌起一股惺惺相惜之情。
  李勖终究还是体力不支,腹部中了一刀,鲜血顺着明光铠的缝隙汩汩而出,很快,他的后背也染红了一片,胯|下那匹金粉色的汗血宝马成了殷红之色。三位鲜卑勇士的刀光结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铁笼,将他牢牢困在其中,李勖在笼子里垂死挣扎,像一头凶猛的野兽。
  “杀了他。”
  慕容康声音冷酷,向那三人发出命令。
  对敌人最大的尊重就是将其毙命,慕容康了解对手的本事,一点都不敢托大,留活口这种事,不适用于李勖这种敌人。
  楼坚手中的两柄长刀高高扬起,一柄对准李勖的头颅,一柄横劈向他的侧腰,刀锋在空气里划出一道十字冷芒,卢锋余光扫到这一幕,不由得肝胆俱裂,口中发出一声凄厉嘶吼:“主公!”
  长刀落下,李勖身子一歪,重重地滚落马下,大宛马悲声嘶鸣,扬蹄踹倒了一个提刀而来的鲜卑兵。
  卢锋红了眼睛,不顾一切冲到李勖身前,挥刀奋力抵挡鲜卑士兵的攻击。
  “兄弟们!从前在浙东沙场上,主公为我们挡了多少次刀,现在该是我们报答他的时候了!岂曰无衣生死同袍!北府军绝不背主苟活,今生大业未成,我们来世再举义旗!”
  余下的李军士兵无一例外,全部来到卢锋身边,他们用身躯结成一道人墙,将主帅牢牢护在身后,哪怕他意气用事,为一小儿方寸大乱,他们也决意与他同生共死。
  李军这几十人马被三千多人团团围困,根本无法分神留意外头的动静,慕容康却不同,他的神色在短短几息内发生了剧烈的变化方才他看得清楚,楼坚一刀劈空、一刀劈歪,劈歪的一刀只砍中了李勖的肩部,李勖此刻还有一息尚存。
  楼坚所以失手是因为手臂中了一箭。
  慕容康望向箭矢射来的方向,脸色显得有些颓败。
  这一箭几乎耗尽了谢候全部的力气,以他的半桶水功夫,发出去的箭矢还从来都没有射到过靶子,这次也没有――他瞄准的是楼坚的左手结果射中了右手
  “李勖!”谢候悲从中来,打马冲入包围,他将李勖抱起来,扯着他的衣领怒吼:“你这个无能匹夫!你如此行事,是想要全军上下的兄弟都给你陪葬吗!你就算是疯了,什么都顾不上了,难道连我阿姐都不顾了吗她已经失去了父亲,失去了儿子,若是连你也出了事,你教她怎么活!”
  卢锋愕然看着失态的谢候,这才发觉,西南方向一片银甲亮得晃眼。
  雪后初霁,晴光照甲,李军的大部人马在关键时刻及时赶到
  “追,追敌……”
  李勖倒在谢候怀里,口中断断续续地吐出这几个字,谢候听得怒火中烧,一面往他的刀伤上猛倒金创药,一面破口大骂:“命都要保不住了,追你老祖!我阿姐真是瞎了眼,她怎么会嫁给你这么个没良心的男人!”
  “混账,我是……你姐夫”,李勖苍白的唇角扬起一点微笑,“冬郎,听我的,追,围困邺城,否则……否则……”他声音虚弱下去,没有说出来否则后面的半句话,双眼半开半阖。
  “就地扎营,给主公疗伤!”
  谢候咬了咬牙,将昏迷的李勖交到军医手里,安排人手护卫,随后站起身来,抽出巨光剑,厉声道“余下人随我追敌,为主公报仇!”
  慕容康有了一个新发现:倒下的李勖比策马冲锋的李勖更能鼓舞军心随着谢候这声号令,李军各个眸中喷火,如同见到了宿世仇人一般猛扑向燕军。
  洛阳之战的情形不幸重演,慕容康拼命逃回到邺城时,身边只剩下十几个人,那三个精挑细选的鲜卑勇士无一幸免,皆被愤怒的李军斩首。
  李军围困了邺城,慕容康如今的指望只剩下两个:一个是北魏能够发兵援救,另外一个,是李勖重伤不治。
  大半个月过后,魏人的援军没有任何消息,青州、北徐州和兖州失利的消息却接连飞入邺城。
  慕容家的好儿郎果然没有令慕容康失望,不少汉人太守浴血守城之时,他们却纷纷倒戈,争先恐后地打起了为先帝慕容玮报仇的幌子。
  有两个宗室耐不住帝位的诱惑,先后在封国称帝。这个口子一开,顿时吸引了不少模仿者,于是不到二十日的功夫,皇帝如雨后春笋般在大燕境内拔地而起,长势喜人。
  慕容康在最初的愤怒过后,如今只觉懊悔,他还是太心慈手软,早知如此当初就该像李勖杀长安的氐羌贵族一样将慕容宗室的男丁都杀个一干二净!
  国难当头,他们不思一致对敌,反倒趁机作乱,他们指责他弑君篡位,慕容康一想到“弑君篡位”这四个字就想笑,他不过是做了每个慕容郎都想做的事而已,因此才成了众矢之的。
  局面分崩离析,内外交困,慕容康反而镇定下来,决定死守邺城,与李勖耗到底。
  为了节约粮草,慕容康命令燕军砍伐空置宫殿的梁柱,魏武故城的雕梁彩柱被马刀刨作卷曲的木沫,掺进喂马的草料之中。后宫率先裁减用度,改一日三餐为一日两餐,一应宫人自皇后和元妃起,下至奴婢宦者皆服粗布衣,慕容康对自己则更为苛刻,一日只用一餐,与将士们同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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