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一想,倒不如服个软,捱了五十军棍糊弄过去了事!
“属下心存侥幸,躲懒触犯了军规,还请将军责罚!”
赵勇几欲呕出一口心头老血,李勖小儿还没说几句,他的好侄子膝盖就软了!便是自己有心替他转转圜,也是无计可施。赵勇想着,眸光狞厉看向随卢锋而去的两个斥候。
那两人暗道倒霉,他们的确是在醉香楼中看见了不省人事的赵化吉,当时只见他衣衫不整,死狗似地趴在地当间,看样子是醉死过去了。案上酒菜已冷,好些碗碟碎在地上,的确像是大闹过一场。至于是否调戏民女,以他们二人对赵化吉的了解,都觉得十有八九,既然卢锋没有盘问店家,直接就将人给带了回来,他们便也没有多事,省得又给都督的亲侄子再添一个罪状。
这两个斥候实在无话可说,被赵勇睨得双双将头低了下去。
这正是李勖教他们二人跟过去的用意,省得赵勇说他冤枉了赵化吉。
李勖道:“事情只可一而再,不可再而三。赵校尉无故缺操已破三次,依令当棍五十,不知都督以为如何”
“不是说了,既在你麾下,一切由你做主便是!”赵勇语气冷硬,话落已起身下榻,甩袖行至门口,冲着拖赵化吉下去的刑官喝道:“给我往死里打,打死了干净!”
说完回眸睨向李勖:“存之的酒席吃得人不安生,走了!”
余下部从见都督铁青着脸而去,莫不噤若寒蝉,纷纷起身跟上。刁扬经过李勖时指着他连连摇头,“你呀!”
李勖淡淡一笑:“都督、别驾慢走,恕李勖军务在身,不能远送。”
……
赵化吉的鬼哭狼嚎很快为一片哗然掩盖。
刑官刚扒了他的裤子就被他臀部的异状惊得“咦”了一声,边上几个监刑的卒子立刻探长了脖子朝这边张望。
触目所及可谓是一番奇景,令人担心自己长针眼之余又耐不住好奇,想要仔细阅读一番。
有人已憋不住笑出声来,刑官怒斥:“笑什么!”
仍有一个不长眼的小卒凑上来,操着一口浓郁的乡音问道:“俺不识字,赵校尉的屁股上写的啥”
听语气甚是急切。
刑官没好气道:“都来看!”
小卒一愣,一时不解长官的意思,可是军令如山,长官既下了命令,下位者须得立即执行才是。
正值午憩,众将士闻听赵化吉挨了军棍,早就有心过来围观,只是害怕李将军申斥,这才勉强按捺住看热闹的心思,这会儿听说刑官要他们“都来看”,哪里还能忍得住当下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动员了甲乙丙丁四部兵马并着一只轻骑军一道前来瞻看赵校尉的尊臀。
烈日晴空,万里无云,火辣辣的日光直射在赵校尉火辣辣的屁股上,这方屁股便如漩涡中心,激起了一浪浪的“都来看”,自刑台向外涟漪而出,引得黑压压的几千名兵勇越围越紧,很快又传出一波波惊声。
“啥”
“哦!”
“咦”
“啊!”
一个队主看够了热闹,心满意足地突破人潮,从刑台处逆流而出,刚一出来就被外围不知就里的一帮小卒围住。
“孟队主,赵校尉屁股上刺的到底是啥”
姓孟的队主故意板起脸卖关子,“都来看。”
“这不是看不着么,您老人家行行好,快别吊着我们胃口了!”
“不是都告诉你了么,都――来――看!”
“啊”
有机灵的已经反应过来,率先爆出笑声,却听另一名刚走过来的队主道:“孟队主只看到一瓣,却不知另一瓣上亦有玄机。”
“哦愿闻其详。”
“咱们赵校尉行事属实是潇洒不羁,不为俗礼所囿,他老人家那右臀上刺的乃是这么一句话赵勇老儿,聚光剑是老子偷的,你来打我呀!”
……
众人齐齐倒抽了一口冷气,有一个十来岁的毛头小兵皱眉道:“我滴乖乖,一共十七个字!赵校尉生的是猪屁还是牛屁,就是大象的屁股也刺不下这么多字吧”
那队主眼睛一瞪,憋着笑教训道:“怎么说话的赵校尉的屁股自然不是猪屁也不是牛屁更不是象屁,不是他的屁股大,而是字刻得小!蝇头小楷,密密麻麻,很见功夫的,懂了么”
……
卢锋带着人过来,很快就将围观的兵勇驱散,待走上前去,只见赵化吉的屁股已开了花,红亮亮肿胀得十分圆润饱满,其上那墨汁黥刺的字迹已经很难辨认。
卢锋沉着脸仔细分辨了一会儿,又申斥了那刑官几句,转身回堂前复命,到阶下笑够了方才入内。
李勖方才已问过了小乞丐那传话女郎的模样,此刻又听卢锋细细描述了赵化吉屁股上的风光,心中已是十分确定此事是何人所为了。
“看好丁部那几个人,若有敢闹事者直接军法处置。晚上收操时传令出去,后日营中大比,名次靠前者赏、落后者罚,教他们都好生准备着。”
卢锋应诺领命而去,李勖想了想,叫住他的弟弟卢镝,“挑几个稳重些的随我回府。”
东院,韶音、四娘谢候三个围坐在合欢树下,边饮冰酪浆边玩弹棋。
初时是韶音与谢候相对,四娘观战,之后便是四娘替韶音上场,与谢候厮杀。不过,三人心思俱都不在棋上,只玩儿了一会就兴味索然地收了。
谢候自是因为心里忐忑,一时后悔不该听了阿姐的撺掇帮她,也不知今日之举算不算闯祸,万一姐夫以此为借口撵他回去,他可没法跟阿父交待;四娘亦是惴惴,既怕荆氏知道了责怪,更怕待会儿荆姨母一家找上门来,为此迟迟不敢回西院。
韶音也坐不住,她倒不是害怕,而是兴奋得不行。若不是阿筠阿雀好言相劝,谢候和四娘苦苦相求,她早就偷溜到校场去亲眼目睹赵化吉的下场了。
从小到大自是闯过无数祸,捉弄过一干人,却是没有一桩如今日这般好玩。
她很想知道李勖的反应,一时竟想不出他那张棱角分明的面孔大笑起来是什么模样,为此愈发等得躁动难安,只盼着李勖从天而降,忽然出现在她面前才好。
许是上苍听到了她的心声,很快,前院便传来了杂沓的脚步声。
第23章
李勖行至萧墙,迎面便见一团轻盈的云霞朝着自己飞奔而来,那挺翘的鼻尖几乎贴到他胸膛方才堪堪止住步子,一抬头便用一双眼睛亮晶晶地看着自己,喜孜孜道:“你回来啦!”
一脸的眉飞色舞,像是做了什么天大的好事,迫不及待等着他夸奖一般。
李勖平静地看着她,“你跟我进屋,我有事问你。”
他今日因赵勇和刁扬到访检阅换上了一身戎装,归来前卸去了外面一层甲衣,内里仍是一身玄色绑腿劲装,头上顶着一只漆纱笼冠,足蹬一双赤色马皮战靴,腰间紧紧束着条虎头革带,其上铁M寒光闪闪,上别着一把乌沉沉的环首长刀。
本就生得雄武,这副打扮又在雄武之外添了几分腾腾杀气,再加上说话时面无表情,整个人看起来便是十分地气势迫人。
韶音上翘的嘴角缓缓落了下去,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与他拉开了一个比较安全的距离。
这个男子前几天刚信誓旦旦地说过,无论她做了什么,他都永远不会伤害她……韶音瞄着他宽阔的肩背和两条壮硕笔直的长腿,只希望这人说话算话。
二人一前一后走入内庭,谢候和四娘早就躲进了厢房,双双躲在屋里扒着门缝往外偷看。
李勖进屋先是屏退了阿筠阿雀和一干侍女,随后卸下佩刀挂在墙上,继而一抖衣袍、脱鞋上榻,身姿挺拔跪坐其上,眸光肃然凝视着韶音,一副“你过来,咱们好好谈谈”的模样。
这副样子不由令韶音想起了谢太傅。
她十二岁那年,先帝曾亲临谢府为谢太傅贺寿。好巧不巧,韶音前些日子进了一趟宫,在姨母王皇后也就是如今的王太后处听了一耳朵先帝宠幸郗美人冷落姨母的二三事,出于义愤,便偷偷在寿宴所用的酒水里掺了些三十九郎的童子尿,继而乖巧地走上堂,跪地为姨父陛下献酒。
宁康帝当时的表情十分精彩,韶音现在想起来还忍不住想乐。事后谢太傅大发雷霆,关起门来审问她时就是李勖此刻这副表情。
韶音想到这里不自觉地撅起了嘴巴,磨蹭了一会儿,还是坐到了李勖的对面,“你生气啦”
李勖那张面无表情的面孔蓦地发出一声哼笑,好像是在嘲讽她,原来你也知道我生气了!
“说说吧,怎么回事”
“……你不都知道了么,就那么回事呗。”
韶音说到这儿又想起了赵化吉屁股上的字,一个憋不住噗嗤乐出声儿来,“我早就跟你说过,那厮是个好色之徒,看我的眼神一直不怀好意,就该狠狠打他五十军棍!你偏说不能因为一个眼神定人家的罪,这回好了,人证物证俱在,一齐送到你面前,还给你省了事呢!”
若不是谢候将赵化吉缺勤之事讲给她听,她还想不出这么妙的主意,那田舍猥人命中注定遭此一劫,要怪只能怪他自己不检点,调戏民女在先,肖想阿嫂在后,五十军棍都便宜了他!
韶音咬着唇忍笑,李勖依旧眉目凝肃,沉声道:“他为何会将巨光剑盗来还你”
“那自然是因为我神机妙算!此僚既胆小怕事又极为好色,我看透了他的德性,自然有办法教他乖乖听我的话。”
韶音得意地将事情的前因后果讲了个七七八八,待说到刁云和赵洪凯那两个军候差点还手的时候,这才发现李勖的脸色已经沉得极为难看了。
“……我不是得理不饶人,实在是他们有错在先,你想想,若非我及时制止,那女侍会有何等遭遇还未可知,我不过是抽了他们一下而已,这也不算过分吧”
她被他这眼神看得有些心虚,说到此处又急急道:“你可是还欠我一个条件呢,李将军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想必绝不会食言!我要你不许因为此事与我生气,也不许责怪于我!对了,你看――”
韶音说着举起自己的左腕,露出一圈醒目的乌紫,委屈巴巴道:“我都负伤了,赵化吉那厮力气好大,若不是蒙汗药的药效及时发作,只怕我的骨头都折了,现在还痛得不行,你就别再怪我了。”
话落便将胳膊肘撂在案上,双手托腮,耷拉着眉眼,无辜地看着李勖。
这是她对付谢太傅的杀手锏,谢太傅就是再生气,一见到爱女如此乖巧又委屈的模样,那一腔怒火也只能哑火,末了化成一声无奈的叹息,“唉!你如今也越发大了,不再是小孩子了,往后可莫要再如此顽劣,得时刻记着你是陈郡谢氏的女郎,记住了么”
“呜呜呜,记住了,阿父真好,韶音知错了,以后再也不会这样了。”
这般对话自谢夫人过世就反复在父女间上演,韶音知错就改、下次还犯,年年如此,直到出嫁。
如今,这对话换汤不换药,不过是对象从谢太傅换成了李勖。
不过,李勖的反应与谢太傅不尽相同。
他并未叹口气,再语重心长地说一番大道理,而是沉着脸――一把捉住了她的腕子。
说是捉,是因为他动作突然,令韶音意想不到,直到纤细的腕子已被他的大手握住,她方后知后觉地红了脸。
“你干什么呀”
韶音往回抽手。
“别动!”
李勖的语气忽然加重,吓得她真的不敢再动了。
李勖一手把着她的手腕,另一只手握住她的手掌,上下轻轻晃动,“疼么”
“……不疼。”
韶音有点发呆。
李勖又握着她的手左右摇了摇,“现在呢”
“有一点。”
他那两道浓郁的剑眉微皱,抬眸看她,“可有冷热交替敷过”
“回来就敷了,先是阿筠用帕子包着冰块敷了一阵,后来阿雀又用草药包炙了一阵,已经没什么事了。”
许是离得太近的缘故,韶音被他身上的气息灼得脸颊发烫,声音不由自主地低了,亦问亦答,倒真像是个做错事的小孩子了。
“晚上睡前再敷一阵,明日我请温嫂过来给你瞧瞧,这几日一定好生注意着,切莫再练习舞剑了。”
李勖的口气不算温和,也谈不上严厉,有点像是命令,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意思。
还是头一次有人用这般口吻对韶音说话,不是谢太傅那般哄着,也不是王九郎那般戏谑着,更不是一众建康郎君那般讨好地捧着……这令她觉得有点新鲜,有点不好意思,还有点不服气:他凭什么这么说话
李勖瞧她楞楞地看着自己,以为她是在担心自己的伤,遂缓和了语气道:“应该没有伤到骨头,不会耽误你日后跳舞抚琴。温嫂的医术很好,军中伤兵断骨中箭都是她治好的,教她过来看看,你放心。”
“那……你不生气了”
李勖的眉目在她的注视中缓缓舒展开来,“不是生气,是担心,你懂么京口民风悍勇,不比建康百姓知文懂礼。尤其是底层百姓和兵卒,正因不知轻重因此便无所畏惧,管你是不是谢氏女郎,真犯起浑来,一时不知轻重伤了你,就算事后惩罚也于事无补,岂不悔之晚矣
受你鞭打的二人,其中一个叫刁云,乃是刁氏旁支。刁氏与赵氏都是本地豪族,素来与你们王谢几家士族不睦,他既已下跪磕头,却又遭你鞭打颜面,岂有不怒之理幸好刁云也是一曲军侯,还算知晓些分寸,赵化吉又及时阻拦,你方才躲过一难。你自己说,换你是我,能不担心么”
他说的这些,韶音从未想过。
士庶之别,实自天隔。韶音出身谢氏,母亲又是王氏女,这样的出身,即便是司马氏的公主也要稍逊一筹,遑论庶民从小到大,韶音实是不懂“畏惧”二字的含义,也不懂得什么叫收敛和分寸。
可李勖却说,越是低到尘埃里的这些田舍之人,越是无知者无畏,他们本已活得艰难,那些兵痞也是靠着卖命才能养活一家老小,对这样的人而言,万事莫大于一死,身份的差异并不足以令他们任由呼喝,真要是惹急了,大不了与人拼命。
所谓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正是这个道理。
韶音其实已经被他说服了,可是心里还是觉得不舒服,因便嘟囔道:“我在建康和会稽时就自在得很,怎么到这里就不行了他们不管我是不是谢氏女郎,也不管我是不是李勖之妻吗”
说着便将自己的手抽了回来,鼓着脸生起了闷气。
李勖不由轻笑,温声道:“若非李某还有几分薄面,你以为自己还能全身而退”
韶音哼地瞪了他一眼,嘴巴撅得更高了。
李勖摇摇头,起身进了内室,待出来时,手中已多了一只颜色泛白的旧布袋子。
撂在案上,打开来看,却是满满一袋子钱。
“你这是……”
韶音惊讶地看着他,便见他探手入怀,从中取出几样熟悉之物递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