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如天上月——夜雪湖山【完结】
时间:2024-12-04 14:48:02

  阿雀冷眼瞅了她一会儿,见她字迹歪扭,这会儿又被一个“孥”字憋得面红耳赤,当即便将绢帛扯了回来,当着众人面前抖落开来,扫了眼后嗤笑一声鄙夷道:“原来赵娘子不通文墨,却是我为难人了。”
  说着将那绢帛咔嚓一声撕了,扔到阴沟里,又抽出一张干净的铺在阿筠手中漆盘上,很快便将方才说的那些写好,又按照人数誊了几份,一一交到各人手里。
  赵阿萱看着雪白帛布上一笔端秀小楷,顿时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温嫂日日看医书、开方子,也算是粗通文墨,瞧出阿雀这一手字均端严整、筋骨挺秀,自是有些童子功夫在身上,当即便赞不绝口,余下诸位夫人也都有些见识,直道谢家卧虎藏龙,不愧是名门望族。
  阿雀谦逊福礼,“人人都会的雕虫小技罢了,若连捉笔代墨都不会,也不配侍候我家女郎了。夫人们谬赞,阿雀愧不敢当。”
  赵阿萱颜面尽失,索性也就不顾面皮,转而琢磨起实惠来。
  “照你的意思三日后我们这些人须得再到府上去,将查探得来的一一呈给表嫂”
  她倒是乐意往李家去。谢女惯会装相,在李勖面前是一副面孔,在旁人面前又是另一副面孔。她赵阿萱是不通文墨,可李勖也是大字不识,她就不信,谢女敢当着李勖的面这般嘲讽于她!
  她两眼放光地看过来,看得阿雀直摇头,已十分不耐与她对话。
  阿筠一一收回杯盏,到她跟前叹了口气,语重心长道:“与赵娘子说话实是令人费神。长幼有序、尊卑有别,凡事都要讲究个章法。娘子将分内事做好,自然要先呈报给温夫人,余下事自然该由温夫人与我家女郎商议,就不劳娘子登门了。”
  赵阿萱紧攥着琉璃盏,骨节青白,几欲将其捏碎。隔着七宝皂轮通幢车垂下的一层半透纱帘,只能看到谢氏女郎绰约的侧影,她似乎正一心品茗,对这方的喧嚣俗事不屑一顾。
  赵阿萱忽然觉得浑身无力,手一松,阿筠赶紧将那无辜的小盏救出来,仔细擦拭后朝着她淡淡一笑,“这差事本是赵夫人的,娘子代劳一次也就够了,烦请传个话,告诉她下回还是自己过来得好。”
  ……
  韶音晚归,李勖早回,二人正于前庭相遇。
  虽夜夜同眠,可认真算起来,两人已有好几日没在天光里好好看看彼此了。
  李勖这几日眼见地晒黑了,兜鍪下的轮廓愈发显得深邃,日角隆起,眉宇轩昂,整个人看起来英气勃发,宽肩阔背挑着未卸下的一担银甲,若有电电山泉、岩岩青山之气。
  眸子为梁枋的阴影覆了一层乌纱,其中似乎隐藏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韶音猝不及防地在车马房转角见到他,忽然觉得这人熟悉又陌生,两颊一热,不敢再看他。当下一声未吭,勾着头进了垂花门。
  李勖克制着步伐,无声地跟在她身后。她今日穿了一身水天一色广袖襦裙,料子薄如蝉翼,层层曳地,行走间翩然若飞。腰间紧紧束着金蛇信,流光溢彩的鱼骨身一步一移影。鸦髻上的衔枝玉步摇在烟蓝的夜色里荡着清音,这清音过萧墙,穿游廊,进扇门,入了卧房。
  清音落下后,卧房里传出O@的衣料摩擦声
  李勖止步在外间,阿筠过了一会儿从里头出来,到他身前行礼道:“郎主,小娘子问您用过饭了没有。”
  “在营中用过了”,李勖提高了音量,看着里间又问:“你可吃过了么”
  里面那女郎没应声阿筠便低声回答:“回郎主的话,小娘子今日随着温夫人等慰劳遗属,午间只吃了点心晚饭也没来得及用。大抵是累着了,这会儿只想进一碗冰酪充饥。”
  “晚上怎可贪凉”,李勖皱起眉头,“教厨下熬一碗鸡丝粥,再温一盏牛乳进来。”
  阿筠应诺而去,出去后将房门带上,守在门口的阿雀与她对了个眼神,彼此相视一笑。
  韶音从里间出来已经换了一身舒适的白袍,钗环发髻都卸了,整个人看起来素皎莹然,一如月出雪山之巅。
  “关你什么事”,她撩了他一眼就往门口走“我就想吃冰酪。”
  李勖一步挡在门口,待她走到身前时忽然张开了双臂,披膊随着动作发出了清脆的金属铿声
  韶音像是被这一声施了定身咒,呆呆地定在原地动弹不得,只待那双臂在下一刻合围,束手就擒。
  “为我卸甲。”
  男子低沉的嗓音自头顶降落到她的耳中,她浑身的血液则逆流而上,尽数冲上了双颊。
  “我不会。”
  韶音小声说着,明光甲雪亮的甲片已触手生凉,她内热外冷,只觉处在冰火两重世界。在这样的煎熬中她找不到系带,只能胡乱地在他身上摸索。
  身前的男子一把捉住她的手,引着她与他托付性命的两铠逐一相认,“兜鍪,披膊,胸背甲,T甲。从这里解,学会了么”
  她点点头,翘着白嫩的指头一一为他解带,边解边小声反驳,“谁要学。”
  李勖没做声将铠甲挂好,大步进了净房。带着一身水汽出来时,阿筠呈进来一大碗鸡丝米粥,一小盏温热牛乳。
  那碗米粥配了两只金色的小羹匙,韶音瞪了阿筠一眼,阿筠朝着她偷偷吐舌头,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室内烛影摇移,夜色婆娑。
  韶音垂着头小口喝粥,问灯下自己的影,“你要不要一起用些”
  影子很快便与另一道融为一体,那男子不堪相让,果真凑了过来,与她挤在食案的同一侧,俩人头碰着头,一道在灯下喝完了一碗香喷喷的米粥。
  灭烛前,韶音想,若他问自己今日都做了些什么自己便说给他听,若是他说话中听,便不再计较他这几日的冷淡了。
  李勖走到灯前,等着她上榻。
  待她躺好了,他果然开口问了她,只是所问却是另外一件事。
  “与我说说王微之吧。”
  韶音惊讶地看向他,烛火却将他那张英俊的面孔映得莫测,没有一丝多余的内容可供她揣测。
  烛火熄灭,他整个人都隐藏在静谧的夜色之中。
  李勖灭了灯,来到她身边躺下“我们相处日短,你从前结识的人、做过的事,我还知之甚少就从王九郎说起吧。”
第46章
  王九郎是一个很难描述的人,他似乎担当得起这世间一切溢美之词,因此便很难从中挑选出哪一个才是最恰如其分的。韶音想着他,眸光便在夜色中潋滟成了秦淮晚照,那褒衣博带的白衣郎君在江畔负手行吟的倒影,刚好是一句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造化似乎对王微之格外偏爱,人都说江左神秀尽归王谢,而九郎一出,则王谢子弟尽皆失色。唯有谢往一人堪堪与其比肩,然于容止、夙慧、才情各项都略逊一筹,合起来便是差了一乘,终究落了下品。
  李勖静静地等着韶音开口,她想了很久,一开口却像是在说一个很讨厌的人,“他是个傲慢,自负,眼高于顶,目中无人,说话也很不中听的膏梁纨F。”
  这话里透着一股亲昵的怨怼,意思自是要反着听。
  她说九郎学什么都很快,好像这世上根本没有什么能难倒他的东西,可这人讨厌就讨厌在那张嘴,整日将“不过尔尔”这四个字挂在嘴边,好像是生了四颗尖利的獠牙。
  三月三日上巳宴,韶音习画小有所成,临水照花自顾,挥就了一幅揽镜仕女图。众人无不赞那画构思精巧、线条流畅,小郎君司马德明和当时尚是太子的永安帝司马文昭为争此画不惜大打出手,她却谁都不想给,只举着画,一路兴致勃勃地跑到大雅阁,献宝似地递到王微之眼前,一心盼得他一句称赞。
  王微之扫了眼后却只淡淡道,“不过尔尔。”
  他看不上她的书画,也看不上她的琴艺。韶音的琴还是高陵侯王珏亲自所教,虽比不得舅父的高山流水之音,因得了名家的心法传承,到底也有几分小桥流水之美,可落到王九郎耳中却成了呕哑嘲哳之声,连带他的阿父这位老师也只得了一句“不过尔尔”的评价。
  韶音忍了他许久,终于在那一年的七夕乞巧宴上忍无可忍。
  那晚河汉皎皎,星子如水,竹林中凉风习来,白日晾晒的各色华服锦衣还未收起,随风舞动如大幔。春在堂前设了瓜果筵席,正值韶龄的士族女郎毕集于此,衣香鬓影对月乞巧,喁喁细语夜话星辰。
  素手持彩线,穿过金银七孔针,静观喜子于瓜果上结网。
  大约是在天上鹊桥相会的一刻,王微之自竹林深处白衣而来,翩翩浊世佳公子胜却凡俗无数。他一现身,那网上的千千结便都结在了诸位女郎的心里。
  高陵侯夫人庾氏那对粉雕玉琢的侄女莹琼和莹瑶飞扑过去一左一右抱住他的胳膊,表兄长、表兄短,叽叽喳喳吵闹得令人心烦。
  他被群芳簇拥,无暇向她投来一瞥。何穆之说,十七娘今日眉心所贴花钿甚是精巧,观之如针浮水面投下的斑斓日影,云开雾散尽在其中,可知这巧无须再乞,已尽在十七娘的眉间心上了。
  王微之闻言轻蔑道:“我看那不像日影,倒像是歪扭的针脚,何郎言过其实了,这个巧字怕是与某个人无缘。”
  韶音粉面含怒,正欲发作,何穆之已笑着将她拉走。庭中月色空明,何穆之便道:“许久不曾见你起舞,今日良宴佳会,十七娘何不以舞助兴”说罢横笛相伴,乃是一曲貂蝉拜月,郗邝、小郎君等人踏歌而和,王耀之则抚琴而随。
  月色和乐声隔出一重人间韶音于其中起舞弄影,一如众星捧月,自有惊心动魄之美,令在场诸姝颜色尽失。
  她出尽了风头,自觉对得起师父的教导和日日早起习练的辛苦,终于舒了一口闷气,于是婉转回眸,飞睐而视。
  所有人都在看她除了王微之。
  他是另一重人间的另一轮月明,自有他的众星环绕。
  韶音呆看他与众女郎谈笑风生,忽觉自己傻得显眼,方才每个动作都冒着腾腾傻气,仿佛从头到脚都是个笑话。他笑话她女红不佳,她舞给他看他却不屑一顾。
  王九郎平生不会追人,她含泪而去时,他也只是站起身来,脚步将动未动,莹琼莹瑶姐妹便又将他缠住,“今夜风清景畅,表兄何不为我等传影题念,料想数年后也是一段佳话。”
  ……
  自那日之后,韶音便不再与王微之说话,他涎着脸登了几次门俱是被韶音教人挡在了外头。
  他到这个时候方才知道她是真的生气了,便先托谢往来做说客,又贿赂谢候,教他替自己传话捎信,给他阿姐送致歉赔罪的礼物。
  他送什么韶音扔什么,直到盂兰盆节前夕,他教谢候给她送了一封信,上面只写了八个字,“但能消气,凭君差遣。”
  ……
  轻声细语的讲述到这里停住,韶音弯起嘴角,眼前似乎又出现了那个河灯荧荧、纸锭熏燎的夜晚。
  李勖安静地注视着她的侧脸,轻声道:“之后呢”
  “之后”,她嫣然一笑,笑得两眼弯弯,“之后便在七月半的秦淮河畔看见一只浓妆艳抹的滑稽鬼。”
  九郎那般俊美的容颜,即便是换了女装也并不违和。韶音要他当众出丑,他便着意将自己描画得红唇绿眼,走起路来手舞足蹈,像是刚从底下爬上来过节的。
  那晚的宁康帝携着一众宗室子弟亲临河畔,设坛遥祭对岸先祖。王谢等士族门阀影从其后,建康城里的衣冠锦绣毕集于此。
  他们何曾见过芝兰玉树的王九郎这般模样,俱都瞠目结舌,王微之不顾高陵侯铁青的脸色,迈着怪模怪样的傩步走上前来,朝着韶音深深一揖,“某乃秦淮河中得道鳖精,万万年不会说人话,循仙姑一缕灵气至此,方才口吐人言,大恩大德无以为报,往后愿凭仙姑差遣,某绝无二话。”
  庾氏姐妹看得目瞪口呆,莹琼气得直跺脚,“表兄!”
  韶音本是绷着脸,这会儿方才忍不住了,便莞尔一笑,瞪了他一眼。
  王微之见了她的笑,方才收了一身的滑稽相,整衫肃容到宁康帝跟前请罪,引经据典地扯了一通驱鬼辟疫的玄言。
  宁康帝是韶音的姨父,也是他的姑父,自然知道他方才那话都是鬼扯,看出这对小儿女的眉眼官司,因就故意板下脸道:“既如此,便请九郎在月出云层之前做一首大赋,焚之以祀天地。”
  王微之朗声应诺,不过略一思索便出口成章,于满河明灭之间洋洒出一首大赋,内官随即奉上笔墨,他挥笔立就,不出片刻便呈上去一篇《盂兰赋》,那赋文质兼美,那笔字更如游龙走马,堪为当世第一行书。
  宁康帝龙心大悦,将那赋文传给左右观看大笑赞道:“生子当如王微之!”
  他傲然领受了这句夸赞,似乎习以为常,只在她向他撇嘴时,眸中方才现出几分得意之色。
  ……
  盂兰盆节的满池河灯在韶音眼中明灭,李勖听见她轻轻地叹了口气,又幽幽道:“就那么一次。大多时候,他都只会惹我生气。我出嫁那日,他还特地遣十二郎来给我传话,说他讨厌我。可是他明明……”
  黑暗中她又用那双琥珀色的大眼撩了他一眼,垂眸没往下说。
  李勖温和一笑,“他喜欢你。”
  “……你怎么知道”
  这样浅白的心事,他若是还猜不透便是白白年长了她这么多。
  “你也并不讨厌他,不还是经常当众与他作对”,李勖的声音无波无澜,只是平静地陈述,“十七娘,他大抵也如你一般所想。”
  他们俱都是生来瞩目之人,早习惯了旁人的追捧示好,便都不约而同地采取了截然相反的方式,想要藉此吸引对方的目光,成为对方眼中最特别的一个。
  “可是……”韶音并非没这样想过,只是不敢相信,“他可是王微之,他……不必如此。”
  李勖心里叹气,你是谢韶音,你也不必如此。男子最了解男子他相信这世上没有哪个男子在与她相处后还能做到心内无波。
  喜欢上她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
  “李勖”,韶音的声音轻得像是噙着他的名字,“如果换做是你,你也会像他那般行事么”
  “我不是他”,李勖不愿当着她的面对那个素未谋面的男子置半句微词。
  他在这般年纪时还只是个小小伍长,正随着大军辗转各地,沙场上以命相搏,赤膊白刃拼自己的前程,无暇去想这些儿女情长之事。
  ……
  京口的彻夜长谈扰了王微之的清梦。
  这场大病来得毫无预兆,前一晚还能满腔怒火地吹奏“摧烧之,当风扬其灰”,第二日便有颓山之势,从此竟一病不起、奄奄一息了。
  高陵侯夫人哭着骂他是个痴儿,他昏睡中听到这句话,心里反驳说不是痴儿,只是个彻头彻尾的愚夫罢了。
  一场大病几去了他半条性命,卧病的时日里他总是昏沉的时候多、清醒的时候少,似乎是将这一辈子的觉都给睡够了,这些日子便常常失眠。
  睡不着的时候,与隔壁阿纨相处的那些点滴便不由之主地浮上心头。王微之这才发觉,他的心里原来藏着一卷以她为目的史书,这书从总角孩提时记起,直记到她出嫁那夜戛然而止。他望着那之后的大片空白,直望得摧心摧肝、呕血数升,郁气淤结于灵台,令魂魄不得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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