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谢家缔亲之后,他对谢女的全部期待不过是:明白事理,生儿育女。
直到与她相识,他便不止一次在心里想,谢太傅怎么就将这么一个女儿许给了他,处处都是始料未及,又处处都合乎心意。
原来早年间隐隐的不甘正是因为还没有遇见她。
她每露出一点性情,他便恍然大悟,原来自己钟情的就是这般,与她表现的毫厘不差。
而她,她不是为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才不得不委屈求全,她最初是想一走了之的,最终却放弃了从前的生活,坚定地选择了他。
饶是铁石心肠,亦觉刻骨铭心。
李勖摩挲着眼前人微微发红的眼圈,心里默默道:傻阿纨,有了你,我如何还能看得上旁人,今生今世,永生永世,我都只要你一个。
可恨口齿不似笔墨,这样的话能付诸书信,却无法宣之于口。
李勖嘴唇动了动,最终只道:“你放心,我记住了。”
韶音垂下眼,心里有点发酸,便将脸紧紧偎在他胸膛上,仔细听他的心声。
李勖一下下梳理散落胸前的柔软长发,末了轻轻抬起她的下颏,倾身吻了上去。
他虽不善言辞,却可以用其他方式向她表明心迹。
他要她明白,此心坚定不移,无须有一丝一毫的忧虑。
……
孔珧这盏茶吃了足有一个时辰还多
卒子回来便教人上茶,还说天气寒凉,难为她跑这一遭,要她趁热吃了,暖暖身子。
阿悦悄悄问卒子,“这话可是李都督亲口说的”那卒子笑着应了句是,神情里怎么看都透着一股意味深长。
阿悦不由大喜,觑着人走了,回头偷偷冲着自家女郎挤眉弄眼,孔珧瞪了她一眼,脸早红透了。
她心里边不是没有疑惑:李勖那般不解风情之人,如何会说出这样贴心的话来,就好像是换了个人一样。
还是说他其实是面冷心热,还是懂得怜香惜玉的。
抑或者是,他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因了父亲的缘故才对她客气几分。
一个多时辰的功夫,孔珧有足够的时间思来想去,坐立不安。
就在她自觉快要煎熬得承受不住之时,李勖终于姗姗来迟。
闻听门口一声“都督”,孔珧赶紧从坐榻上走下来,如预先想好的那般,将礼施得落落大方眉眼低垂,含着恰到好处的羞怯。
“夫人,这位是孔继隐之女。”
头顶的声音温润柔和,像是李勖。
孔珧一愣,缓缓抬起头来,视线沿着两挂并排而立的衣裾一寸寸上移,看到一对龙章凤姿的年轻夫妇。
第90章
李勖今天着实是变了个人,之前可谓是面肃如冰,此刻却眉眼舒展,望之一如春江解冻,浑身上下春风招展。
而他身旁的谢女依旧如往昔般明艳照人,许是这两年又出落了些孔珧仔细端详她,竟觉得她的容貌比从前更胜三分,眼角眉梢蕴带一股妩媚的威仪。
她怎么来了!
孔珧的心先凉了半截,微微仰视着身前高挑的女郎,一时间不免有些自惭形秽,以至于升腾起了想要逃离的念头。
慌乱之际,还是阿父的教诲令她稳了心神,孔继隐曾苦口勉励她,“我儿莫要妄自菲薄,须知以色侍人者无一长久,女子与男子也无不同,若想成事,最终都是要靠德行心智取胜。”
孔珧心里默默念着这番话,飞快盘算对策。
“原来是孔家娘子。”
谢女含笑打量过来,“你父亲治经修儒,乐善好施,在浙东一带素有美名,我在闺中时便曾听人提及,存之此番入会稽又深得他关照,实令我感激不尽。”
说话间已扶着李勖的手坐在了上首主位,李勖则敬陪在侧,一臂搭在她身后的凭几上,半扶半护的姿势。
孔珧看在眼里,一时间惊讶得顾不上难过
从前只道谢女恣意不想婚后竟跋扈至此,看她这模样,哪里有半分为人妇该有的样子!
想来是倚仗着出身,不大瞧得上北府武将了。
她既如此,可知整个谢家是什么态度。
阿父说李勖绝非久居人下之人,这样的人,想必是受不了妻室和岳家凌驾的,谢女纵有美色,又如何能得他真心相待。
他之所以寻找那帕子,焉知不是为了做给谢女看的他城府不浅,怕不是个会为了一方帕子牵肠挂肚的儿女情长之人。
不过是说句话的功夫,孔珧心里已经千回百转。
谢女见她仍垂首而立,便道:“孔娘子快请入座。”
说话时笑吟吟的,倒是看不出有什么敌意
孔珧稍稍松了口气,依言落座,随后斟酌着道:“夫人谬赞了!家父常说,李将军当世之英雄也,若非将军之力,浙东百姓只怕今日仍处水火之中。而今长生道再起,将军率部戍守会稽,再次将匪徒拦阻于州郡之外,阖州百姓哪个不是感恩戴德,孔氏不过聊表寸心,若果真能襄助将军一二,那实在是我们的福气,如何当得起夫人一个谢字。”
韶音一笑,斜睇了眼身旁之人。
他知趣地将茶盏往她手边推了推。
“妾不知夫人在此,贸然相扰,心中……委实不安。”孔珧亦睇着李勖,“妾今日前来,乃是为了归还一物。阿悦,快将东西呈上去,教将军看看,可是他要找的那个。”
阿筠将东西接过来,双手奉到韶音面前。
韶音一看便勾了唇,赞了句:“好精致的手巾函!”拿到手里细细端详,这才看出此函乃是由合欢木与相思木拼接而成
“存之你识得这木料么”
李勖瞥了一眼“不识。”
韶音又指着一侧镶嵌的相思子问,“这个呢,你可识得”
李勖如何不认识红豆,当下只道:“不识。”
韶音叹了口气,埋怨道:“你呀,这也不识、那也不识,白白可惜了这么好的物件!”说着又换了笑容,看着孔珧道:“孔娘子费心了,他既不识,还请你为他解惑吧”
孔珧的脸已经涨得发紫。
她想到了谢女可能会注意到相思子,却没想到她连相思木和合欢木都认得,更没想到她会直接点破。
这般咄咄逼人,简直是不给人留一点颜面,对夫君又岂有半分体谅。
孔珧对她又惧又恨,最终还是惧怕占据了上风,小声答道:“不过是随意寻的一方函而已,至于是什么材料所制……妾倒并未留意”
“哦”,韶音莞尔,“原来是这样。”
看她生得一副贤惠样,果然是有色心没色胆的,明摆着问她,倒是又不敢在人前承认了。
韶音想着不免又横了眼身旁之人,他表情颇为无辜,半点没有身为祸水的自省。
函盖揭开,里面果然躺着那只帕子,叠得整整齐齐。
抖落开来,顿时异香扑鼻,显是被人精心熏过韶音不由蹙了眉头。再定睛一看,只见右下角那个绣字已模糊不清,看着不像是踩踏所致,倒像是被什么锐物刻意刮磨过
“难怪古人买椟还珠!”韶音一把将木函丢给李勖,“这帕子恐怕是不能要了,盒子倒还精致,存之可要好好留着!”说着便要将帕子往外丢。
李勖眼疾手快地将帕子接住了,衣袖挥动间,却是将那函直直拂到了地上,硬木磕碰水磨地砖,发出咣啷一声。
“我有明珠,自当珍重,岂能再做买椟的愚夫。”
这么半晌,他终于说了句话,顺势牵住了谢女的手。
谢女被他这么一牵,面上的恼怒之色渐渐去了,夫妇俩含情对望,旁若无人。
孔珧坐得笔直的上半身不由晃了晃。
李勖看谢女的目光格外温存,像是生怕她受半点委屈,看自己时却冷漠至极,眸中的热度还不如看踏雪那匹畜牲多。
“女郎!”
阿悦担忧地扶了她一下,低低地唤了一声。
“放开我!”
孔珧低声叱了一句,忽然推开她,起身下了榻,一步步走到前面去,亲手将摔成两半的手巾函拾了起来。
“将军和夫人伉俪情深,真教人羡慕。夫人方才问我这函的材料,妾委实是不知,不过这会儿倒是记起来些别的。”
她说着上前两步,将那木料拼接之处指给韶音看。
“夫人不觉得这拼合之法甚是精巧么说起来,这样的手法倒还有个来路,正与当今的会稽太守有关。”孔珧说到这里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听闻琅琊王氏正是夫人外家,想必夫人对此也有耳闻。”
韶音神色渐冷,向后靠在凭几上,“是么,你且说来听听。”
孔珧哀哀地瞄了李勖一眼将心一横,继续道:
“王太守在族中行九,人称王九郎,与夫人的族兄十一郎谢高溪并称双绝,闺阁女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王九郎人物风流,据说他早年间为了给心爱之人庆生,不惜在大江南北遍寻名木,得了合意的椒木和荔枝木之后,又不惜以重金聘请能工巧匠,欲为心爱之人打造一方手巾函。
只可惜,那些匠人所做之物都入不得他的眼他索性便亲手绘制图纸,又亲手制作了一方精致的小函。妾虽无缘得见好在那心思精巧的图纸却是流传了出来,而今日这方函,正是依照王九郎的图纸制作而成
王家九郎惊才绝艳,他那一手篆书更是开宗立派,听闻原物底侧便刻着一个篆体的字,正是那心爱之人的闺名。”
孔珧扫了眼李勖手中的帕子,语气满是遗憾,“王太守至今未娶,可知是个痴心之人了。”
韶音打心底里冷笑了一声。
原以为只是借着还帕之名赠函,不想背后还有这么一层深意真是难为她了。
若是今日稀里糊涂地将函收下,还不知这一茬会在往后什么时机提起。
自家郎君生了身招人的皮肉,未出阁的女郎为他春心萌动,一时动念,倒也情有可原,并不是什么大罪;可若想借着这么一个物件挑拨陷害,那便是心术不正了。
韶音看着孔珧的目光也冷了下去。
孔珧没在她脸上看出慌乱之意心里头微微有些失望。
不过谢女如何想并不要紧,关键是李勖如何想。世上还没有哪个男子能容忍妻室与外男不清不楚。
果然,李勖的脸色已经沉了。
孔珧暗暗得意面上却做出一副后知后觉的表情,眼神不安地来回看着李勖和韶音二人,最终垂下头,低低道:“妾也是……也是道听途说,是妾多言了,将军勿怪!”
“你说的东西我见过”
李勖忽然淡淡地开了口眼神亦淡淡地看着她,语气十分平静:“那函就摆在我夫人的妆台上,底下刻着我夫人的闺名。”
“这……妾属实不知!将军,我绝非存心挑拨,只是忽然想起了这件事……”
孔珧惊讶地看着李勖,说着说着,自己便住了口
李勖脸上明明白白地写着:我早已知晓,并不在意
孔珧不禁呆住。
“如你所见我夫人如珠如宝,世间难寻,思慕她的郎君自然数不胜数。李某何其有幸,竟能与她结为夫妇,王太守到底是没有这个福分。”
说到这里,他竟罕见地朝着她笑了笑,左颊的疤痕不经意间成了个浅浅的梨涡,一身英豪气里平添了几分风流气度,人便益发显的俊朗磊落。
孔珧痴痴地看着他,眼眶里已经蓄满了泪。
李勖话锋一转,“九郎的确尚未婚配,若孔娘子有意我夫妇不妨为你二人做个媒。只不过……”
他用力握了握韶音的手,微笑道:“九郎的痴心一时半会怕是还放不下,纵使你有意他却未必会答应,李某虽有心玉成却也不能强人所难。这件事,你还是禀明双亲之后再做主张。”
……
孔珧前脚出了都督府,太守府后脚便得知了这个消息。
会稽太守府修得宜人,其华丽奢靡不显在雕梁画栋,而是落在更巧妙细微之处。
浙东潮湿,隆冬腊月最是阴冷难熬,寻常人家不过早晚做饭时以热气熏一遍房,深夜里靠着火盆取暖而已。太守府却不然,不唯室内夹壁修筑火墙,十二个时辰炭火不断,那木炭亦有讲究,乃是掺了比例合适的兰麝香花特制而成烧起来香暖无烟,轻而不燥,人处其中,心旷神怡。
廊下亦烧着暖融融的地炉,美人靠上摆放一溜花木,被热气一熏,也是忘了时令,竟开得比春日里更加葱茏馥郁。
午后日影照来,窗下一片花木扶疏,墙角白皑皑的积雪仍未融化。
“物华为人力所夺,妙哉!”
王微之素来喜爱这般眼冷而身暖之景,一时手痒,便命人开轩敞门,置一条大案在阶上,泼墨挥毫,不多时便落下一幅春雪图。
默棋为他斟了一盏椒柏酒,静书在旁边看他饮了,心里这才一松。
这些日子以来,九郎就跟变了人似的。从前笔墨箫管不离手,专鹜风雅之事,整个人意气风发,当真是郎艳独绝,世无其二。如今却满心庶务权斗――他从前最是厌恶这些俗不可耐之事。
若不是为了谢家十七娘,他断然不会这般性情大变。
江上遭遇长生道匪那日,默棋和静书都在
他眼睁睁地看着心爱的女子被另外一个男子救走,自己却无能为力;她们便也眼睁睁地看着他眼中的意气风发一点点黯淡下去,从王家九郎摇身一变,成了今日的会稽太守。
只是如今这些真是他想要的么
静书痴痴地望着王微之他沉浸在丹青之中,如雕如琢的玉面上现出了许久未见的沉静从容。
“报!”
静书来不及阻止,门吏的禀报声便已打断了眼前的宁静。
青衣小吏一溜烟过到近前,压低了声音,“禀太守,今天一大早,孔家女郎便带着婢子去了驿舍,直到午后方才出来,出来时……脸色不大对劲。”
“混账!”
王微之气得脸色铁青,将案上酒盏笔墨尽数挥到了地上。
“九郎!”
静书叫了一声,赶紧去救那幅画。可惜,一副澹泊而不失欣然暖意的春雪图到底为酒水和墨汁所污,眼见着成了一片四时不分、黑白不清的混沌。
王微之咬牙道:“带上武吏,随我去驿舍!”
第91章
会稽郡人人皆知,王太守与李都督二人不合。
个中缘由虽然是讳莫如深,有心人只要稍微打听并不难探知一二,这矛盾的根子系出在一位红颜女郎身上
表兄与妹婿之间水火不容,州府和督府两拨人马亦剑拔弩张。暗流一连涌动了多日,到今日终于浮出了水面。
游食子弟纷纷奔走相告:“不好啦!王太守带着一大群武吏往驿馆去了!”引得街头巷陌骚动如潮。
稍有些见地的人家生怕殃及池鱼,没一个敢凑这份热闹,闾里坊内接连关门闭户,临街的商铺也都早早卸了门板,挂上了打烊歇业的木牌。更有那高瞻远瞩、思虑周详者,干脆教家人收拾起行囊,预备城里一旦乱起来就跑去乡下避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