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宝物乃是一张弓,柘木为干,角色青白而丰末,胶、筋、漆、丝无不质料上乘,做工考究,除此外再无一丝多余装饰,教外行人看来颇有些平平无奇。
李勖将它拿到手中,只觉弓身轻稳匀当,微拉引弦,更觉射力劲足,约有两石之力
他精于骑射,自然识得此物的好处,光是匀称一点就已经十分难得,加之轻盈而力足,称一句宝物也不为过,比起那些华而不实的金银之具,此物的确更得他心。
何冲见状心下大安,又引他到园中空阔之处,指着远处一点红道:“请将军试弓!”
李勖随之望去,只见晴日之下有一银甲卒骑于一匹白马之上,顶上簪着一方醒目的红缨,正绕场而奔。
这靶倒是有点意思他一时手痒,当下便张弓搭箭,瞄住那不断移动的红点,双眸微眯,“咻”地一声,三棱矢离弦而出,红缨应声而落。
那小卒一头乌发哗啦啦垂落如瀑,打马近前,娇声唤了一句“阿父”,分明是一位女郎。
何冲抚掌而笑,“将军神射!”
“小卒”已翻下马背,立到何冲身旁,粉面匀红,胸脯急剧起伏,喘息仍未定
何冲看了眼含羞不住打量人家的爱女,笑道:“此乃小女何宪,她早就听说过将军威名,心中仰慕不已,非央着在下前来一见,还望将军勿要怪罪。”
话音才落,立即有下人来报,言说前头有客来访。
何冲只好歉然道:“将军稍安,何冲失陪了,去去就回。”
临走之前,他又特地嘱咐何宪,“你镇日常说没有良师教你弓马,今日为父已将良师请到府中,我儿可要虚心请教”
第111章
何宪一张脸早就红透。
何冲心下甚慰,拔步便走,一股风似的,很快消失在长廊尽头。
何宪偷偷看了一眼身旁高大的男子,在他看过来时,慌忙又垂下眸去,心中已印下一副轩昂眉宇。
“你想学骑射”
他竟当先开了口,嗓音浑厚而不失清朗,是一种极富男子气概的动听。
“嗯。”
何宪低低应了一声,耳畔除了这男子的余音,只有自己砰砰的心跳。
她本非忸怩女子,在他面前竟是羞得连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
李勖点点头,忽而高声道:“上官云,你过来!”
上官云在一旁看得正起劲,闻声呲着牙一溜小跑近前,“主公何事唤我”
“女郎想要学习骑射,你要耐心教导,不可使她有丝毫闪失。”
“诺!”
上官云眉飞色舞地领了这件美差,转头与脸色难看的何宪道:“女郎放心,小人的骑射之术和我们夫人一样,皆是出自我家主公亲传,保管教您满意。”
何冲在前头悠闲地喝了两盏茶,琢磨时候差不多了,这才翩然回返。
李勖大步迎上来,老远就指着他笑,“你可是教养了一个好女儿啊,胆识过人,巾帼不让须眉!”
何冲大喜,隐约觉得这话有点不太对劲,先前还是一口一个何公,怎么这会就一口一个“你”了。
“哪里哪里将军谬赞了,能得将军青眼,是小女的福气!”何冲只当他是草莽出身,偶尔礼数不周,并非有意而为。
说话间忽然瞥见亭中一张紧绷的小脸,何冲脸上的笑容顿时一僵,再瞅李勖满面春风,不由心下生疑,目光在女儿和他二人之间来回打量。
李勖眸光湛湛,“我亦将为人父,可惜尚不知孩儿是男是女,若也是个女郎,还要像你讨教教子之法!”
“哦……岂敢、岂敢!原来尊夫人有喜了,那便恭喜将军了!”何冲有点不明所以
“我与你一见如故,又得你盛情相待,无以为报,不如就此结为异姓兄弟,不知你意下如何”
何冲惊讶极了,自己想要当他的岳父,他却是想做自己的老弟
这便是没有看上自家爱女,结义倒也算是退而求其次,只不过……他顿了顿,有些迟疑道:“这恐怕是折辱了将军!”
以李勖如今的身份,距离大位不过一步之遥,何冲如何敢承他唤一句兄长,是以这话便答得为难。
“诶,老弟莫要客气!”
这年轻人说着话,一只力道十足的手已经拍到了他肩上,“你若不弃,咱们二人日后便以兄弟相称,如何”
何冲被他拍得麻了半边,好半晌才缓过来,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那便……依兄长所言。”
李勖面色和悦,语气亲热道:“多谢老弟的良弓,告辞!”
……
上官云已经有点喜欢上荆州了,地灵不灵暂且不论,人杰比比皆是,教人日日开怀。
李勖袖手立于他身前,曲江楼上极目骋怀,将荆襄九郡尽收眼底。
整个荆州形如一颗巨大的心脏,跳跃在华夏腹心之地,北带强胡,西邻劲蜀,经略险阻,周旋万里江、汉、湘、洞庭四水犹如动脉,运南楚之富,输鱼杞之利,攒得一方物阜民丰,甲兵资实。
李勖顺着长江遥望建康,忽然道:“换做是你,据有这么一方雄土,可会想着造反”
上官云被他问得心惊肉跳,一时间竟不知如何作答,想了想才嬉笑道:“那得看主公在哪!主公若在荆州,上官云随着您造反,若是主公做了皇帝,上官云就为您守土,哪个敢造反,一枪挑了他!”
“油滑!”李勖微哂,继而正色道:“荆州这块地界,居上流之重,可固东南,据襄阳之险,可图关中,实是用兵之国,任谁镇守此地,都难免会生出窥窬之志。”
上官云心里一动,“何冲百般讨好,是想教主公对他放下戒心,早日撤兵离去。”
“不错”,李勖颔首道:“他心里不踏实。”
“他怕主公不教他当这个荆州刺史!”
“他如今可是刺史”
“这……”上官云一时语塞。
何冲为何穆之排挤,既没有袭得南郡公的爵位,也不是荆州刺史,如今只担着个主簿的名头,与他平起平坐的还有司马、别驾、参军、长史和一众太守,有些人论职位还应排在他上。
可是何穆之死后,荆州旧人仍以何冲马首是瞻,足可见何氏在荆州根基之深。何威的余威荫蔽了一个不肖儿,还可以再荫蔽一个平庸的阿弟。
“那他是怕主公撤换荆州旧人,将他架空”
“荆州内怀百蛮,外阻胡寇,这些人多有战功,且对敌经验丰富,没有合适的理由,不能轻易撤换,否则必然激起动乱。”
“那他到底在怕什么三番两次讨好于主公,却又不敢明说,实是奇怪!”上官云有些想不明白了。
“我若是将荆州分了呢”李勖的语气像是在问上官云,更像是在问自己。
“那么主公会分荆州么”
……
“不会!”
韶音答得斩钉截铁,“阿父这个主意,存之一定不会同意!”
自冠带渡江以来,大晋沿袭孙吴旧规,置朝廷于下游扬州,限江自保;寄荆州为外阃,在上游阻挡胡兵。
久而久之,荆州地广兵强,内府充实,足与扬州相抗,因此历次内乱无不启自荆州。
可即便如此,荆州也不能说分就分。
荆州弱则国祚危,荆州强则社稷乱,二害相权取其轻,也只能听任荆州自成国度。
韶音相信,李勖绝不会为了眼前之利放弃长久之安。
谢太傅心里默默一叹。
爱女脸上一派明媚,两只大眼神采奕奕,懂得天下大事,却不懂得忖度人心。
这么多年过去,荆扬对抗几乎成为死结,唯一能够缓解的办法就是人事任命。
要么联姻,要么以宗室出镇,这也只能济得一时,久之必乱。
李勖的亲信之中没有一个是他的血亲,既无宗室,那就只好联姻。
可谢太傅不想教他联姻,于是便想到了一个法子:将荆州一分为三,彼此牵制,永绝后患。
何威旧部虽心向何冲,可若是能从一郡太守跃为一州刺史,又有几人能禁得住这样的诱惑
因此,分荆州之计实为上策,可行。
谢太傅的案头还放着一封荆州来信,李勖对他拟定的朝官人选不置可否,只说要朝廷继续留在会稽,建康事暂委六郎,回京之日容后再议。
“你看看吧!”
谢太傅将信递到韶音面前,看着爱女微蹙的秀眉,忍着没将近日的流言说出口。
李勖滞留荆州,不光是何冲不安,谢太傅心里也不安生。
“哼!他有功夫给您寄信,却没功夫理会我,我生气了!”
她生气的理由竟然是这个,谢太傅听得直摇头,这孩子对别人机灵古怪,对上李勖就成了实心眼,自己怀有身孕,郎君息战后却迁延不归,她竟一点都没有多想!
“阿父为何这般看着我”
她还好意思问。
谢太傅烦乱地挥了挥麈尾,“为父不想再看见你了,快回去养胎吧!”
“哼!别以为我不知道您私底下做的事,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您教孟晖做了什么,我现在全都知道了!我也并非是感情用事的糊涂虫,您与舅父之间发生这么大的事,为何要隐瞒于我”
果然,黑锅还是扣到了自己身上,谢太傅气得七窍生烟,她还不是感情用事的糊涂虫,难道李勖是
“你快些走吧!”
老父亲这会儿不想再听爱女说半个字了,看着她气呼呼的背影还是又嘱咐了一句,“你那师父已四年未见,人心易变,自己多留意些,莫要交浅言深!”
这么一句话的功夫,人又回来了。
“还有何事”
谢太傅埋首文牍,懒怠理会。
“为何不能迁都到荆州去呢”
韶音为这个突然之间涌上心头的绝妙主意击节赞叹,夺过老父手中的羊毫,双眸亮晶晶地望过去,殷殷盼一句夸奖。
谢太傅哑然失笑,“荆州兵冲之地,如何能做国都若是胡人打过来,连一个缓冲之地都没有国家岂不一战而亡”
“那不正好没了缓冲之地,正好发愤图强,一鼓作气打过江去,收复中原失地,一统天下!”
这又是只有年轻人才有的激进心态,谢太傅一把抢回毛笔,摇头道:“小儿说的容易,你以为打仗是儿戏豪言谁都会说,有几人能够做到”
“……别人或许不能,存之一定可以!”
“那也不行”,谢太傅拉长了声音,不想再答对女儿的异想天开,敷衍道:“岂不闻’黄旗紫盖,运在东南‘建康有龙气,我儿不懂。”
“什么龙气龟缩江左,龟气罢了!”
韶音这回真的生气了,走得步摇铮铮、环佩铿锵,徒留谢太傅一人哭笑不得。
……
“勖兄谨启”,提笔落墨,雪白的绢帛上已印下四个矫逸小字,韶音要将迁都之计说与李勖,料他必会懂得自己的心意。
“秦据咸阳,汉都长安,无一不是用兵之地,财赋只在其次。荆州虽是兵冲之地,可土阔千里外带江汉,内阻山陵,又有江陵、武昌诸多雄郡,岂无一处可以安都阿兄细思之。”
正事叙罢,韶音咬了半晌笔杆,又写道:
“李二实丑,我甚是不喜。凝光师父日前到府,备说前事,果然如兄所言,彼武非舞,思及从前困扰苦闷,诚可笑也。故人重逢本是喜事,不知为何,总觉隐约不安,阿父诫我谨慎,兄意如何近日流言纷扰,谓兄或有两意,虽半字不信,心中气闷酸楚郁郁难消,为之奈何”
阿筠将信函封好,交由专人送出,不多时,孟晖入府求见,送上一封李勖的亲笔信,另有几只几尺见方的大竹箱。
韶音有点呆,不知道那些箱子里会不会再开出一个李三来,阿雀笑着提醒:“小娘子快看信呀!”
侍女们都避到外间去,韶音一个人,在午后柔和的光线里展开他的家书。
“纨妹善毋恙:
近日饮食可香行动可还便利身上可有不适夜间能否安枕气候虽暖,不可恶卧厌被,小心着凉。
愚兄临别所赠之物,妹可喜欢料想未必,亲你,莫恼。
此身无可二分,心实愧疚,既在关山之外,唯盼丑物解得三分孤寂,代愚兄伴随身侧,寸步不离。此亦一重痴想,纨妹见笑。
此番淹滞荆楚,信实有因,妹日夜思念,兄岂能不知愚兄无时不想早日归家,非不愿也,实不能也。
或有流言,三人成虎,妹冰雪聪明,必不肯信。
然怀孕已苦,兄又远在千里妹心中必有无限酸楚,因怕岳父猜忌于我,竟无一人可诉。
愚兄每思至此,心如刀绞,苍天何厚于我,何薄于妹!
纨卿须知:你心所想,亦是李勖所想,而李勖之心,除却纨卿一人,岂有第二人可懂吾与汝两心相知,虽山河万重不可阻也。
重逢之期不远,相见之地,未必建康。
兄有一策,关乎国都,料岳父不能首肯,纨妹助我,若见阻碍,可依计行事。
……
此事绝密,期日以前,你知、我知、岳父知,三人而已。
襄阳毗邻胡地,草市售有干酪,臭味浓郁,甚合纨妹口味,随寄一箱,一次不可多食。
另:不可舞,不可酒,不可贪凉无度,诫之!
亦不可咬唇,不可流泪。纨妹一笑,皎若明月,兄甚爱之。
亲你万遍。
愚兄勖顿首。”
第112章
韶音被他这一封信弄得哭了又笑,笑了又哭。
谢太傅以为她不懂的道理,她其实都懂,以为她没听过的流言,她其实早就听了满满一耳朵。
何氏逆乱已平,荆州望风而降,接下来自当优抚降者,早日班师回朝。这个时候,换谁在李勖的位置,都会首肯与何氏的联姻,如此不费一兵卒即可稳定上游人心,将来登上大位也多了一方助力。
好处不止如此,一旦与何氏联姻,将来还可借何氏制衡谢氏,以免他一家独大。事已至此,就算谢氏再不情愿,这口窝囊气也得忍了,平分秋色总比鸡飞蛋打强上许多。
不纳妾的男子本已罕见,没有三宫六院的皇帝更是稀奇,李勖既有问鼎之意加之年纪尚轻,没道理拒绝何氏的联姻。
流言之所以能够疯传,背后总有几分可以服人之处。
都说何冲之女何宪正当妙龄,行止有将门之风,洒脱明媚,不拘小节,深得李勖之心。李勖自入荆后便一直亲自教导她骑射,是以来往何府甚为频繁,之所以迁延不归,就是因为舍不得这位如花似玉的佳人,想要在荆州完婚之后再班师回朝。
一时之间,何李之好的传闻甚嚣尘上,韶音又不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女子,岂能没有耳闻。
这些流言描绘得有鼻有眼,甚至还有前因后果,听起来颇为曲折引人:据说何宪早与江陵相卢昱定有婚约,后又爱慕上了李勖,卢昱恼羞成怒,欲加轻薄,恰被李勖撞见,于是便来了个英雄救美。他将登徒子赶跑后就把佳人带回了自己的军府,温言安抚,闭户不出。当天夜里,李勖军府中传出老大动静,事后有人打听怎么回事,那帮侍卫个个都讳莫如深。